孤棋
初春时分,晨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天边曙色渐晓,明瑾站在山路上,瞧着山下原野恢廓,阡陌如画,顺手擦了把额上的汗。来时的犁头村早已瞧不清楚,一行人星夜启程,终于在凌晨时分登上了飞云山的山顶。
云岫已近在咫尺。
琼岭朝来云出岫,随风飞去未曾回。阆风国最东的山脉琼岭清拔高峻,顶峰便是飞云山。传说山顶的云岫是白云生处,一向被阆风国人视为神圣之地,有专人守护,普通人不能擅闯。但一年之中却有一次例外,便是今日的祭礼。
赶路出了一身热汗,此刻被山风一扑,明瑾只觉得身上寒意顿生。她正要缩起肩膀,忽听前面一阵嘈杂,有人大声惊呼,还夹杂着女子哭叫之声。她抬头去看,只见山路那头有一名身着素白衣裙的女子,正踉跄地向这里奔来。
那是……那是献祭给云岫之中吞云蟾的祭女。
在她身后,神官和士兵们追逐而至。那女子几步扑到地上,锋利的碎石割破了她的膝盖和手掌,在纯白的皎丝祭服上留下斑斑血痕。她凄惶地朝面前的明瑾抬起脸,那绝望的眼眸让明瑾心中一窒。
这时分,神官与士兵们早已追到女子身后,呼喝着捉住她的手臂,将她拖走。
“喂,你们……”明瑾刚要开口阻止,就见那为首的神官大步上前,抬手用剑鞘照自己便是一推。明瑾不防,被他推得站立不稳,差一点掉下山崖去。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子,便听那神官指着她的鼻子大声骂道:“你这蛮愚村夫,竟敢对神府的人指手画脚,不想活了吗?”
那神官姓楚,常年在飞云山督查乡民为祭典做的活计,跟明瑾也见过几次面。此时明瑾为了干活方便而打扮成男人模样,楚神官竟没有认出她来。他如此一吼,身后便有士兵冲上前,抽刀执剑,当时便要拿下明瑾。
明瑾只觉得这些人实在是太蛮横无理,一股子犟劲上来,踏上前就要跟他们理论。一同来的村民们对着明瑾又是使眼色又是做手势,告诉她莫要犯傻,但她却似乎根本没瞧见。她推开众人的阻拦上前质问道:“她既然是祭女,你们自然要保证在祭礼之前她安然无恙。现在你们这么对她,万一她出了什么闪失,耽误了祭礼,那天大的罪过你们谁能担着?”
楚神官听明瑾口齿利落、言辞爽脆,一时被问住了,愣了半天,突然一笑,道:“嘿呦,我们做得不对?那好,请你去神府给我们慢慢讲讲怎么做才对!”说着一挥手,身后的士兵们便分开人群,冲过来要拿住明瑾。明瑾身旁的村民们大惊,纷纷上前求情,山路上一时围满了人,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就在这时,空气里传来一阵清冷的丁零之声。
这声音本极细微,却又极清晰,新雪一般刺入众人耳鼓,让人精神一振。众人转过头,只见在山路高处巉岩之上站着一个锦衣少年。他面容映着晨光,长衣在风里翻飞,腰间墨绿色响玉摇摆不止。
楚神官见了少年,立刻收起神气十足的嘴脸,一溜小跑到他身边,行了一礼:“禀侍棋诏大人,这些刁民胆敢扰乱祭礼,下官立刻就收拾他们!”
侍棋诏?那是专与国君对弈的大国手,权势熏天的大人物啊!众人一阵悸动,明瑾也暗暗吃惊,想起民间流传的当今侍棋诏夜流光的传闻。侍棋诏的官职要通过全国棋艺大考每四年一换,夜流光则是阆风百余年来最年轻的一任。
夜流光一摆手,道:“且慢。”他声音不高,却似乎带着万钧之力,这两个字听到耳中,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一时山路上一片静寂,人人都看着他。夜流光的目光掠过众人脸庞,落在明瑾身上。他突然微微一笑,隔空对明瑾问道:“是制棋匠人么?”
众人忙都回过头去看着明瑾。
明瑾一惊,心中暗自疑惑,这种大人物怎么会认得自己?但转念一想便很快明白,自己穿着祭礼专用的轻便短衣,盛棋子的沉木扁盒正背在肩上,稍微对祭礼有所了解的人,都会认出自己的身份。
她便点点头。
“明大有师傅怎么不见?他还好么?”
他说的人正是明瑾的父亲。明瑾心中一热,忙答道:“父亲染病已经卧床两年了。”
“我五年前曾来飞云山参加过祭礼,那时见过明师傅捞取乌云子。他的手艺当真是天下一绝。”
明瑾听他夸赞父亲,只觉得他的笑容分外亲切,也不由一笑。楚神官站在一旁,眨眨眼,终于听懂了明瑾竟然是祭礼上捞取乌云子的匠人,虽然身份低微,却绝对不可或缺。想了一想,忙挥手让士兵将那名祭女带走,回身向夜流光笑道:“看来这是场误会,那么下官先去铺陈祭礼了。”
夜流光略一点头,楚神官逃也似的带着人离开。
明瑾身边的村民都是乡亲近邻,见此时已无事,也都放下心来,纷纷跟着士兵的队伍走上山顶。明瑾攀上路尽头最高的一块山石,仰头看向前方硕大无朋的苍黑色山洞。洞中与洞顶都有山溪的激流泻玉一般垂下,水下有朱漆阴刻一人多高的两个大字:“云岫”。
这便是白云生处,飞云山圣地了。
祭女蜷坐在洞前石头上,还在嘶哑地哭泣,那声音让人不忍卒听。明瑾认得这个少女,她是飞云山西面沙河村南老四家的独生女儿。
飞云山脚下方圆几百里共七个村子,都是神府定下的祭村。村民除了日常劳作糊口之外,还要终年为了祭礼奔波劳碌。而对祭女的选择更是飞云山区所有人家的噩梦。神府规定这里所有的未婚女子必须经过每年一度的祭礼甄选后才能许配人家,要是在甄选之时被拈到名字成为祭女,那便再也不必嫁人了,云岫中会有更为诡异惨烈的命运等待着她们。
今年的甄选,南老四拈到了花签。
明瑾默默看着祭女,叹了口气。她转过眼睛,却看见夜流光正站在自己身边。“你不必感伤。人各有天命,若是无力挣脱,也就罢了。”他轻声说道,似在安慰。
明瑾一怔,把他的话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徒然想起家中父亲老病,兄长去年祭礼上重伤未愈,官家定下的年例无法交足,自己的身家性命已然堪忧。跟那祭女相比,自己也不过就是多了条命而已,不禁百感交集,眼前一片泪光。她咬紧牙,擦了把眼泪道:“虽说是天命无力挣脱,可也要试试!”
夜流光闻言不禁挑起眉毛,目光如同凝在明瑾身上一般,瞧了她半天,突然笑问道:“是位姑娘?”
明瑾窘红了脸。
“很好。”他朗声大笑,转身离开,“阆风第一位捞取乌云子的女匠人。这叫我怎能不静候佳音?”
云岫巨大的洞口仍然在不时地吐出丝缕白云,湿漉漉地迎上明瑾的脸颊。她大踏步走进洞中,踩着地上一汪汪水泊,泼溅的水声轻柔地回荡在洞壁上。
黑暗渐渐包围了她。
身后白亮耀眼的洞口传来了礼乐奏响的声音,一丝缭绕的香气飘经鼻翼。祭礼已然开始。“於维圣蟾,挺生邃古,百代相承,万世永赖……”礼官高亢的念颂之声在深邃的山洞中回荡不绝,听起来腔调怪异。明瑾不觉心中发紧,看着前方黑黝黝的山洞内部,暗自攥紧了双拳。
“功化之隆,惠利无穷,民怀其德,至今承之……”这宣读祭文的声音中夹杂了一些低低的嘈杂,似乎是纷乱的脚步和支支吾吾的声音。想来是那些神官已经将祭女推入洞里,还堵住了她的嘴巴。
进入洞内数十步,便有一个宽广的水潭。潭边立着许多高低不等的石柱,神官将祭女捆在其中一根石柱上,便飞快转身离开,拉过木栅栏,牢牢堵住了洞口。
一丝奇异的冰凉气味在洞中弥漫开来。那是祭女身上所穿的鲛丝衣裙,浸染了若木树汁的味道。据说吞云蟾本是上古神兽,皮骨血肉都带着剧毒,每年一度体内毒素壅积,必定要寻找消灭火毒的清凉之物。它要是闻到了若木的气息,一定会不顾一切,从云岫深处赶来。
明瑾打小就跟着父亲参加祭礼,见过无数献祭给吞云蟾的女子。她们如同一个个被穿在鱼钩上的诱饵,被置于死寂的潭边,只等那巨大的神物飞身而出,一口吞下。一时无法下咽的食物让吞云蟾流出许多涎水,这些炽热如炭、幽黑如漆的涎水滴落在潭水中,会遇冷凝结成美丽的圆形。明家人世代相传的手艺,便是潜入水中,捞起其中最完美的那一些,这便是云岫出产的乌云子。而阆风国疆域另一边的瀚海大漠之中,栖息着凶悍无比的耶溪白蛟,它的麟片磨成的白色棋子,被称为皎月泪。这两种奇特的物产是阆风重要的岁贡之物,在遥不可及的澹都王宫,国君便用这乌云子与皎月泪与人对弈消闲。
祭女在石柱上拼命地挣扎扭动身体,一双泪水盈盈的眼睛凄绝地盯着明瑾。
明瑾努力镇定,不让自己去看她的眼睛,只低头瞧了瞧自己茧痕斑驳的双手。在家里,父亲曾教自己用烧融的蜂蜡,练习在水中接住蜡滴。但是那蜡滴的温度,与炽如铁浆的蟾唾怎能相比?
此时祭礼已然开始,这个女子将在自己面前凄惨死去,然后在那冰冷的深潭里,自己要开始第一次采集乌云子了。
明瑾突然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
“巍巍飞云,郁郁巨柏,云霄万古,黛色参天。仰瞻烟霞,伏增肃敬,敬遣专官,代将牲帛,神其鉴飨……”礼官的祭文已经进入尾声,祭女含混不清的惊叫声却越来越大。
在黑黝黝的洞穴深处,隐隐传来深沉而粗重的呼吸声。
狙击
陆秋殇将赤劫横在膝上,默默注视着前面黑暗里微弱的绿色荧光。四周一片死寂,唯有近处的滴水空洞地一滴一滴落下,更漏连声一般。
他静静坐在这里已经很久了。
突然,那荧光微一闪烁,如同一缕烟云在他面前舒卷而开。
来了。
远处黑暗中穿来窸窣的异响。陆秋殇并不起身,只是唇边泛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手却攥紧了赤劫细长的剑柄。
声音越来越近,极浓烈的腥味扑面而来。一只硕大的灰褐色巨爪扳住陆秋殇头顶的岩石,带下纷纷扬扬的石屑。吞云蟾扁平的脑袋从黑暗里探了出来,露出结瘤突起的大半个滑腻身体。它圆睁巨眼茫然地向前看着,显然根本没发现自己腹下藏着人。就在此时,那缕荧光陡然射到半空,吞云蟾猛地闭眼,似对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光芒吃了一惊。
洞中劲风突起,陆秋殇剑尖斜指,整个人腾空而起,直刺吞云蟾颌下最柔软之处。吞云蟾突然遇袭,立时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震得洞中四壁嗡嗡作响。它将身体一缩,迅疾无伦没入身后黑暗,几乎同时,激越的水声响起,两股粘稠液体利箭般自黑暗中直射陆秋殇而去。
陆秋殇听得风声,剑势一滞,整个人便向下沉落。那液体射入石壁嘶嘶作响,一股刺鼻味道弥漫开来。
这吞云蟾毒果然厉害!可陆秋殇恍若不觉,足尖在身旁石头上一点,身体疾电般飞入吞云蟾隐身之处。吞云蟾喜好阴湿黑暗,常年居于山腹之中,从来没有人敢擅自闯入。此时遭遇劲敌,在曲折幽暗的洞壁上飞快攀爬,遇到宽阔之处便一跃而过,在迷宫般的洞穴里夺路奔逃。
陆秋殇奋起直追,将手一挥,驱赶身畔飘浮的荧光向前照亮黑暗。那荧光在陆秋殇面前微微摇晃数下,竟似是嘲笑一般,接着便朝前方疾驰而去。陆秋殇衣袂飘举,在荧光照映下如鹤翩跹,速度亦是飞快。他耳听得前方吞云蟾扑扑落脚之声,心知已经越来越近。那团引路的荧光突然加速向前,在幽暗曲折的石洞中猛地一拐,消失了踪影。
流水之声赫然在耳边喧哗起来。
陆秋殇提步跟上,转过洞穴弯处,踏入一片浅浅水泊,四下里水声大作,面前有腥风如刀割来。吞云蟾狡猾地躲在水流之后,待陆秋殇追近前来,它猛地暴起突袭,长长的舌头飞练般卷过。
那团荧光此刻踞于洞顶,悠闲地左右飘荡,竟似在看戏一般。
陆秋殇身形半倾,手中赤劫平平自身前扫过,护住身体。眼见长舌去势已老,反手使剑变削为刺,只听水声泼剌,黑暗里划出雪光般耀眼的一线,“当”的一声钝响,吞云蟾发出一声震天凄鸣。
赤劫脱手,将吞云蟾的舌头牢牢钉在一根粗大的石柱之上。
吞云蟾疯狂跳踯,撕扯挣扎,身体在岩洞中不停撞击,它的巨爪拍碎岩石,碎石纷纷落入水中。荧光在一人一蟾头顶上愈发明亮,将周围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陆秋殇跃下岩石,右掌一挥,劲风自指尖而出,把吞云蟾腹部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那吞云蟾见势不妙,四爪在洞壁上狠命一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竟生生拉断了石柱。吞云蟾长舌亦断,拖入水中又横扫上半空,毒血连同溪水搅起漫天水烟。吞云蟾负痛长嘶,逃向远处。
水中混了毒血,这挥洒的水雾都是剧毒,陆秋殇却仿佛毫不在意一般直冲入水里,被泼溅得满身满脸湿透。仅一瞬间,嘶嘶的轻响便在岩洞中弥漫开来。陆秋殇全身青衣立刻腐蚀焦烂,俊朗的面貌也被烧得苍黑狰狞,深可见骨。他吃痛不过,猛地跪倒在水中,那没膝的毒水立时沸腾起来,轻烟泛起,几乎要将他完全吞噬。他却咬紧牙关一声未吭。
荧光悬浮在陆秋殇头顶,静止片刻,缓缓下落,将他全身包裹在淡淡光辉里。在这薄薄的一层绿光之下,前一刻焦黑朽烂的身体,竟然如同枯木逢春一般,筋肉重生,慢慢修复还原。
“你……滚开……”陆秋殇在水中挣扎向前,牙缝里挤出字来。
那团绿光却依旧包裹着他的身体,待他摇晃着站起,方徐徐升起聚拢。陆秋殇全身伤口已然愈合,他艰难地淌着水,继续向吞云蟾逃走的方向追去。
吞云蟾伤重失血,一路血迹淋漓将陆秋殇引向一个阔达的洞厅。洞厅之中有个宽广的水潭,吞云蟾正高高跃起,要跳向那深潭。陆秋殇眼中露出一丝疯狂之色,赤劫在手,飞身而上,剑光破出刺耳风声,深深刺入吞云蟾颈背。只听耳边连声巨响,却是吞云蟾用最后的力量接连撞断七八根石柱,眼前骤然巨浪泛起,黑沉沉潭水扑面而来,吞云蟾带着陆秋殇一起没入了冰冷彻骨的水潭。
世界顿时变得深邃无声。
陆秋殇缓缓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
她的短衫在吞云蟾拼死搅动的水中浓雾般弥漫开来,头发亦散乱如水草。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难以描述的惊惧、好奇和愤怒。她无意识地用手划着水,却浑然不觉那翻涌的剧毒黑血正逼向她的身前。接着,她突然闭上眼睛,失去了知觉,身子向后仰去。
而在陆秋殇的另一侧,吞云蟾已然翻了个身,慢慢沉入幽深的水底。
陆秋殇咬紧了牙关。他迟疑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划水冲向那失去知觉的女子,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向潭边游去。
荧光在他身后的水中轻轻摇动,似乎又在讥笑。
刚刚将她放在岸边干燥的地方,便又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却是潭边石柱上还绑着另一个女子。她已经被刚才塌落的石头半压住身体,眼见她头顶还有一根倒垂的巨大钟乳石摇摇欲坠,陆秋殇回身奔去,推开了压住她的石块,耳边却听轰的一响,石柱落地,将二人击入水中。
潭水沉重粘稠,似乎永远也游不到岸。陆秋殇看着前面幽黑的水色,嘴角挂起凄凉笑容,细微气泡泛出,消失在头顶高高的地方。
面前的潭水突然涌起急流。
陆秋殇一惊,才发现前方潭水深处有激流疯狂打转。那竟是平静的水潭下隐藏的滔滔暗河,正翻滚奔腾进入潭底幽黑的洞口,席卷临近的一切。陆秋殇犹疑片刻,突然一横心,双腿一蹬,带着那女子向暗河洞口直冲过去。
水声轰鸣,如雷灌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