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华胥山。风雪如雷。
那朔风荡涤天地,挟着冰雪嘶吼而来,把苍茫群山变成了银白的混沌世界。四下里古木连空、乱山无数,都是荒寂一片,仿佛从天地初开以来,虽然历经千万年沧桑变幻,这里依然是天神之手最初塑成的模样。
少年掀去毡帽,眼眸如同潺潺涧溪,清可见底。风带着碎雪尖啸盘旋,在他身边掀起泼天雪瀑,他却稳稳站着,如同钉进华胥山脊的一枚钢钉。
他端然而立,嘴角挑起一丝笑意,并不在乎寒风一刀一刀割疼脸颊。耳际的风声轰鸣不止,他微微侧头闭眼,以微妙的本能将耳朵转向某个方向。在那边,除了风声外,还有树干被风撼动而扭转开裂的声音,咯咯吱吱响个不停,几乎细不可察,却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侧耳倾听良久,终于摇了摇头,长叹一声。这叹息带着绵绵无尽的失望,似乎风雪声也瞬间被压低,只有他清亮的话语回荡在山间:“若无良木,便无从斫琴。想不到踏遍这苍茫华胥,找一块良木竟是如此之难!”
来时的道路已被风雪填平,少年下山要仔细辨别方向。四下环顾,白茫茫雪雾里却有一抹蓝色影影绰绰。他踏雪向前仔细查看,竟是一个倒在林间的男人。
那男人蜷缩在树丛避风处,面色青白,已经失去了知觉。
华胥山深处罕有人迹,少年面露疑惑,慢慢在那人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游丝般的热气扑上少年修长的手指。
少年救下了行将冻毙的陌生人。
{获麟}
天际冷月如钩,修阳城的夜晚寂静晦暗。只有龙武卫士们手里的风灯,在潮湿的石板路上照出润泽的微光。风划过清冷的街道,在这支夜行的队伍身边打转,吹上褚一凡微热的眼睛。
他抬起一只手,身后的队伍立刻停了下来。他在马上微微弓起身子,让所有感觉都警醒至十分,犹如一支弦上待发的利箭。方才听到的一丝异响,似乎就在这附近。
主祭大人碧落子心肠仁厚,为了不惊扰城里的居民,祭神晚归也没有大张旗鼓,只是让左将军褚一凡带五十名龙武卫士护送。也是觉得修阳是阆风国的神都,应当不会有什么不测。可是,褚一凡刚刚的确听到有阴测测的低泣声隐约传来。他抓紧手中剑柄,回马立在主祭碧落子所乘的马车一侧。身边卫士们也有所察觉,无不抖擞精神,紧张地防备。
修阳入夜宵禁,街市上此时空无一人。四周一片死寂,那诡异的低泣搅入冰冷的夜风,断断续续飘荡在空荡的街市上。褚一凡只觉得冷意浸骨,正四面打量,忽然眼前一黑,一团寒意直扑面门!
卫士们大惊,躲闪之间风灯摇曳不止。纷乱的灯影里褚一凡早已一眼看清了那妖物。它模糊的身体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青黑色面庞在烟雾中忽隐忽现,目无瞳仁,森然可怖。它一转身,再次电光激射般朝褚一凡而来。
褚一凡胯下马匹受惊长嘶,人立而起。他却并不慌张,左手执缰,右手在胸前结了个手印,喝道:“退!”
退魔咒骤然开启,从褚一凡掌心向天地四面扩张开去。凡人的眼睛看不见咒术施行时的样子,但在那妖物眼中,却有神光离合,耀眼如雪,将它灼烫得惨声嘶叫。
它抽身急退,朝天一纵,拖曳着丝缕青气朝修阳城中遁去。眼见它在鳞次栉比的青瓦屋顶上一隐而没,不知散入了何处。
褚一凡忙回身向车中的碧落子问道:“大人!您可还好?”
碧落子苍老的声音自车厢帘内传来:“可是只怨灵?”
褚一凡道:“是。”
“算了。放它去吧。”
褚一凡应了一声,挥手让卫士们继续向前。
修阳城是阆风神都。规模仅次于王都澹都城,全国所有的大型祀神典礼都集中于此。因为长年与神通灵,这座城神力充盈,常常有邪灵难以抵御这圣地的诱惑,偷偷潜入窃取灵力。这只怨灵想必也是受神力吸引而来。它成形不久,要不是逃得快,褚一凡一击便可以将它结果。主祭大人放它一条生路,倒真是便宜了它。
褚一凡收剑入鞘,仍旧守护在碧落子马车边继续前行。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耳边有琴声琮琤,流水般浸入夜色,连天幕悬挂的那弯上弦月也格外莹润起来。
恶斗之后突然听见这动人的琴音,褚一凡提缰止步,心中只觉诧异。向琴声来处看去,只见街衢纵横,窄巷相连,这里是城中贫民聚居之处,怎么会有如此和雅的琴声?
正纳闷,只听碧落子在车中唤道:“停车。”
褚一凡忙上前听候差唤,却见碧落子猛地掀开车前的篁竹细帘,把车厢内的淡金色光芒在众人脚下泻了一地。
碧落子平日皓首穷经。夜中行路,也挂着烛龙目阅读典籍。方才遇到邪灵袭击也没有让他分神在意,此时却驻马停车,仰头看着前方黑夜,听着那琴声入了神。
整个队伍在渐渐清明的月色里伫立于街角,细听琴音如诉,清泉白石,皓月疏风,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正听得入神,却听“铮”的一响,琴音戛然而止。众人猛地回神,才发现星疏月朗,夜色已深。
碧落子微露怅然之色,向褚一凡道:“咱们去瞧瞧那弹琴之人。”
褚一凡虽然也赞叹琴声优美,却还是担心碧落子的安全,迟疑道:“可是,已经这么晚……”
碧落子放下竹帘,不再说话。
碧落子早年只是一个普通乐官,因为琴艺高超才从神官中脱颖而出,逐步登上主祭之位。虽然当了主祭后便一心研习经典,不再鼓琴,但在每次的祭祀大典上,当乐声奏起时,看着他闭目聆听的神情,谁都明白他最爱的仍是和雅乐音。褚一凡知道碧落子的脾气,没有办法,只好一抖缰绳放马向前,带着众人向琴声响处寻了过去。
修阳城在深夜里如同空城。那琴声骤停,更显得天青月白,一派萧索。众人转进一条窄巷,黑黝黝的巷子尽头是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槐树,树上悬着盏昏黄的纸灯笼。树下有家小茶坊,几张桌面摆着零星茶碗。灯影下坐着一个少女,一张小小的绿色膝琴横在腿上,淡绿衫裙衬出一双翦水明眸。
“琴弦断了……好像是有人偷听啊。茶茶,你听到什么没有?”她俯身对脚边一只虎纹小猫轻声说着。
那小猫咪呜一声,将炯炯有神的眼睛转向正走近的这群人。
少女抬起头,眼睛定定看着虚无之处,一瞬不瞬。
“是谁?”她怯声问。
这少女竟是个瞎子。褚一凡心中微微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少女明明听见有人到来,却听不见有人说话,心里不由害怕,俯身抱起小猫便要离开。
夜风乍起,吹得槐枝沙沙作响。风里隐隐有褚一凡熟识的危险气息。他猛地抬头向空中喝道:“大胆妖孽,竟敢还在躲在修阳神都,还不快快下来受死!”
少女怀中的小猫俯低身体,发出戒备的嘶嘶声。少女一惊,后退一步颤声道:“什么妖孽?”
只见槐树枝条乱舞,零碎槐叶纷落如雨,落叶中骤然窜出淡青雾气,那怨灵正躲在少女头顶的槐枝之中!
褚一凡只觉得眼前月光一暗,怨灵把烟雾般的身体完全扩散开来,朝他兜天盖地直扑而下。冷森森寒意骤然扑面,耳边隐隐有细声哭泣,游丝般刺入人心,正是怨灵不肯消散的执念仇恨。
褚一凡长剑出鞘,剑身上浅浅的咒文在月下水波般荡漾。以这只怨灵的道行,定然经不起附着降魔咒文的剑锋一击。他挥剑直刺,剑光溶进青黑的烟雾,立时光明闪耀,仿佛阳光搅散了一团炊烟。怨灵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呼哨,被剑光生生劈成两半,漂浮在半空。
褚一凡不禁一惊:这怨灵成形不久,受此一击应该是四散消亡才对——它怎么会比刚才遇到时强大了许多?正自惊疑,却见那两半雾气倏地合而为一,怨灵再次显出诡异的面孔,挟着劲风,朝褚一凡扑来。
耳边突然有人大声喝道:“一凡小心!”
一道耀眼金光从褚一凡身侧笔直划出,正迎着怨灵急冲而前的动作,把它从头到尾割成两半。一击便中,怨灵无法再次凝聚,雾气四散消逝,哀鸣着变成水滴落地消失。
是赤渊!
褚一凡不必回头,也知道这道金光是灵琐宫神剑赤渊所发出的。相传赤渊为龙鳞磨成,是龙武卫代代相传的至宝,标志着持有者的统领身份。此刻赤渊正握在龙武卫右将军孟湘手里,现任统领白慕云老病半休,提前将这把金光耀眼的短剑传给了孟湘。
退敌果然还是神兵来得爽利。
褚一凡把自己普通的长剑收回剑鞘,回头便看见孟湘白衣飘举,从巷口打马而来,在碧落子车前一跃下马拜倒在地。
“大人安好!我回来了!”
褚一凡微微摇头:这个家伙再怎么历练也是这样张扬不羁。什么“我”,对着大人应当自称“属下”才是。
碧落子却浑然不觉孟湘言辞间的失礼,掀开车帘微笑道:“回来就好。此去南海路途遥远,你辛苦了。”
孟湘受碧落子之命,前往南海之涯拜谒阆风大隐陆秋殇,一去三月,今日才刚刚回到修阳。他抬起头,脸上满是阳光般的笑意:“我趁夜入城,还想着明天一早去拜见大人,可是在街边被这琴声绊住了脚——没想到大人也在这里。”
碧落子点点头:“你也听到了刚刚的琴曲?”
孟湘起身向那少女看去,朗声笑道:“好一段《阳春》!我在灵琐宫多年,也未曾听过如此灵动的琴声!”
碧落子微微叹了口气,向那少女问道:“你是谁家的女孩子?琴艺竟如此精妙!”
那少女眼睛虽盲,刚才发生的一幕却听得真真切切,也不知是身边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缩在树下,兀自颤抖不止。听见有人问起,方抬起头,迟疑道:“我……只是胡乱弹的……”
那少女看来不足双十年华,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神妙的琴艺?褚一凡心下有些疑惑,缓缓道:“你‘胡乱’弹的琴曲已足可通灵,长久聆听有助灵体修炼。刚才这只怨灵也是被你琴声所吸引,在短短一刻便灵力大涨。”
少女颤声道:“怨灵?可是……我怎么不晓得……”
“被你晓得,便不是怨灵了。你叫什么?家里人呢?为何会孤身出来卖艺?”孟湘上前连声询问,甚是热心。
少女惊惧之心渐渐平复,便告诉了众人她的身世。少女名叫柳萌,来自山阴琴师世家。山阴地近西番胡国,前年的靖边之战中父母死于战乱,只剩她孤身一人四处卖艺,流落至此。
阆风西境连年战乱,涌入修阳城谋生的流民不在少数。碧落子见少女身着山阴女子常穿的半臂裙衫,早已大致猜到她的身世。此刻听她所讲,与自己猜想的分毫不差,便说道:“既是流浪卖艺,定然吃了许多苦头。你琴艺高超,不如就进入灵琐宫谋个差事,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如何?”
柳萌愣了半天,方道:“灵琐宫?这……这哪是我这寻常百姓想去便去的……”
孟湘一笑,道:“寻常百姓自然没有你今天的好运气。现在让你去灵琐宫的,恰恰就是修阳灵琐宫的主人、权势堪比国君的主祭大人!”
少女面色又青又白,显然被吓住了,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碧落子道:“参与祭祀的神官要王族才能担任。你虽然是寻常百姓,却可以做乐师,就是在神乐署里教乐官们演奏技艺的教习。”
柳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轻笑出声,抓了抓怀中小猫的下颌,道:“你听到没有?茶茶,要我去教神官大人演奏呢!”又转向众人方向,问道:“你可是当真,不是唬人?”
众人见她忽嗔忽笑,随性率真,也不由得好笑。孟湘笑道:“敢说主祭大人唬人,只怕你是阆风国第一个。”
“好,我愿意去灵琐宫。”她摸索着从茶坊里走出来,乌发低垂,脸上笼着迷离的月光。
褚一凡方才并不觉得这少女如何美丽,此刻却心中一颤,似乎看见她泛着珠光的脸庞被繁茂的绿色枝叶环绕,所着衣衫非棉非麻,竟是缠绕蔓延的葛藤女萝。异香扑面而来,那是清冷的杜若气息,带着草叶青涩香味。她向前伸出手,手掌自皓腕之后变为浅浅的青绿,衣袖下的绿色手臂有枝叶纹理纵横蜿蜒。
褚一凡猛地一惊,定神看去,站在碧落子面前的仍是一个平凡的盲人少女。
灵琐宫的神官们为了能够通灵,都会修习练骨伐髓提高灵力的功法。褚一凡更是天生目力异于常人,寻常邪灵在他面前难以遁形。此刻他眼前突然见到幻象,不由得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佩剑,头脑中却一时有些迷惘,想不起自己刚才所见是什么。他仔细打量着柳萌,终于确定她确实是一个凡人女子。
碧落子让人将柳萌带进神乐署安顿好,回到寝殿已过夜半。等碧落子安寝,褚一凡和孟湘才离开。出了寝殿,庭户无声,风过如水,十天后便是夏节,是一年一度的大祭之日。夏节过后阆风将进入炎夏,如此凉爽的夜晚怕是只有这几日了。孟湘止步于殿阶之上,衣襟在夜风里飘摇不定。
“一凡。”他叫住正要快步离开的褚一凡,神色间少见地尴尬,欲言又止。
褚一凡停住脚步,未发一言。
“我此去南海,一路上心里都特别不舒服。想来想去,只好决定回来找你喝酒,把这些事情说说清楚。”
褚一凡淡淡道:“何事?”
孟湘见他这副样子,反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索性直说道:“就是白统领把赤渊传给了我这件事,还有……主祭大人派我去南海拜谒陆秋殇这件事。我蒙两位大人错爱,把这些重任交给了我……”
“这是你的事,与我何干?”褚一凡打断孟湘的话。
“一凡!我知道在龙武卫里面。论资历、论功劳,我都没法跟你比,继承赤渊和去南海的人都应该是你。所以我一想到这些,简直是……简直是……反正就是觉得愧对于你。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在我心里,什么都比不得你我兄弟之情。要是为了这些事情而使你我做不成兄弟,我宁可将赤渊还给统领大人,让他喜欢给谁便给谁,我……我还做我的龙武卫右将军算了!”
孟湘将在心中翻腾了数月的话一口气说完,便看着褚一凡,等他回答。褚一凡却手扶着汉白玉栏杆,看着夜空弯月,也不知他听进去了不曾。
孟湘急问道:“一凡,你……”
褚一凡转过头,似笑非笑:“赤渊你可以还给统领大人。可是南海你已经去了,亲眼见到陆秋殇,得到他的点拨,这天大的福分你已经得了,怎么办?”
孟湘登时涨红了脸,当下便道:“我现在就发个誓,他点拨我的法诀,我这辈子都不会用!若是我用了,就……”
“就一辈子给我当个跟班,鞍前马后,听候差唤,如何?”
孟湘一愣,看见褚一凡促狭的目光,这才明白他在开玩笑。他上前一拳打在褚一凡胸口,笑道:“你这家伙,听我拉拉杂杂说了这些,原来是在唬我!”
褚一凡也实在忍不下去,笑道:“都说孟大将军堂堂男儿爽利干脆,刚才的一番话,为何听起来倒如同小女儿言语?”
孟湘发窘地抓抓头,哭笑不得:“这三个月里这些话天天在我心里翻覆,想着怎么对你说。早知道你不在意,何苦折磨我这么久?”
褚一凡脸上笑意渐渐淡去,:“龙武卫统领一职要王族血统才能担任,我出身微贱,何曾抱过希望?至于去南海……我一天不在主祭大人身边护持,心中都甚为不安,又怎么可能离开几个月?”
孟湘也敛起笑容,点点头:“龙武卫不可一日无你,整个灵琐宫上下皆知。只可惜……算了,血统一事不要去想它!一凡你记着,就算有一天我真的继承龙武卫统领之职,你也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我这个统领,是你让给我的!”
褚一凡淡淡一笑:“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些么?太晚了,你一路奔波劳累,早就该去歇息了。”
孟湘笑道:“真是累了!那我就回去了,可明日你要给我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