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慌张无措,却突然觉得眼角有极耀眼的光线闪烁。红桑忙回头看去,还未站稳身形,便觉得眼前一亮,一轮巨大的太阳自头顶破水而出,沉沉落向水面与星河的交界。硕大的金红色日轮撕扯着火焰,覆盖了大半个天际。白昼突然而至,日光飞速掠过脚下暗蓝的星空。日光所至处,红桑眼见那无数星辰如火花一爆,纷纷绽开巨大的花瓣,向上拔节伸展起来。
星辰之花如潮水漫卷,烈火烹油一般在平原上泛滥开去,红桑满眼都是陡然展开的绚烂花海。愣怔之间,身边的花树已然高过人头,满树芳菲,落英飘落。
在那花茎顶端薄纱般飘浮的花瓣之中,红桑看见了一张甜睡的人脸。
她早已为眼前的奇景热泪盈眶,此时见到这已化为花树的灵魂,更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她走上前,伸手轻轻碰触花树,希望那灵魂可以睁开眼睛,或开口与自己说话。但是无论她怎样摇晃,那张脸还是毫无反应。
红桑在花树的森林里奔跑起来。
在万千灵魂的花树中,寻找那唯一的一株。她只有一点时间,却要面对一整个花海的灵魂。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一株一株地看过去,从这一边跑到那一边。红桑觉得自己的脚开始痛起来,眼睛也似乎花了,看不清这么多纷繁的脸孔与花树。这个世界中所有的灵魂都在沉睡,唯有她奔波不休,这让她觉得隐隐的委屈。她一边抽泣一边拖着脚向前走,已是累得筋疲力尽了。
太阳渐渐向远方沉下去。红桑看着花树枝叶渐渐拉长的阴影,心中不禁一阵发冷。这幽冥之地位于薄暮,日出日落自然与人世间是一样的。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正是一个白昼结束,自己已经在这里呆了四五个时辰,大概就要酒醒了。
红桑你真是没用。
她绝望地骂着自己,蹒跚向前四处打量,眼中已经感觉到远方黑暗袭来,耳朵里也似乎在这茫茫永寂中听见了花树闭合缩成星辰的一片哗然声响。
正焦急不已,那株紫色的树,就在此时映入了红桑的眼中。
只是一瞥,红桑便知道自己绝不会错。那是紫台山因之得名的紫荆,春夏之际怒放如烈焰,亦带着紫台山流觞阁才有的佳酿醇香。红桑冲上前去,拼命摇晃着粗大的树干,大声叫道:“阿盈姐姐!你醒醒!”
她清脆的声音在死寂中激起阵阵海涛般的回响,却并未唤醒阿盈。她轻轻合着眼睛,嘴角含笑,与她在琉璃棺中的样子别无二致,依旧不肯醒来。
日光越来越暗。
头顶的水面已经映出了远处黑暗里的璀璨星光。红桑焦急万分,抬步上前用力推树,却不想这一步竟然无法迈出。
红桑微微一怔,灵魂之中传来的异动,立即让她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她缓缓低头,看见身边虚空之中生出了细小的绿色藤蔓,牢牢缚住自己的双腿,沿着身体向上蜿蜒伸展。身体内的意识缓缓向下流逝,作为一个人类的全部生机已然转化成永居于此的最原始欲望。
她的灵魂正在此处向下扎根。
红桑呜咽着用力抬腿,双脚却如同粘住了一般毫无办法,腿也在渐渐失去知觉。
她拼命挣扎了半晌,仰头看着阿盈安详的脸,擦了擦眼泪。算了,就在这里也不错。变成一颗星,一朵花,总比一个丑八怪被人遗忘,孤零零地呆在黑暗的山肚子里面要强得多。只是可惜自己没有帮白大哥和桂婆婆完成愿望,下次他们要找个机灵些的女孩子了。
红桑不再抗拒向下扎根的渴望,反而将灵魂的触须用力伸展下去,她弯下腰看着自己的小腿,心中还有些纳闷为何不像是树干。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了她。
“红桑。”他低沉的呼唤穿进耳朵,炽烈灼热,流夜醪也未曾醉人如此。
红桑几乎窒息,却还是颤抖着用力转身,瞪眼看着她本以为永生不再有机会面对的少年。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地,红桑一点也没有想过去问。她只有满腹委屈不知该如何对他发泄。
“我变丑了。”她哭道。
“我知道啊,我不在乎。”
红桑沉默了片刻。
“那你快点帮我出来!”
她拼命大哭,用力扭动身体,全部的意识都在抵制着灵魂向下扎根的念头。求生的渴望在她心底尖叫,她的嗓门也一点不肯放低。红桑死死抱住石头的肩膀,随着石头用力拉她而向上挺身,懊丧地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像那美丽的花树,反而像是村头田地里的笨萝卜。
身体骤然一轻,她被石头抱离了地面,稳稳托在手臂里。红桑脸上涕泪横流,哭道:“你既然不在乎,为什么不早说?”
你呆在流觞阁里,让我怎么对你说?石头无奈地在心中反问,却微笑着没有开口。只要她依旧如从前一般对自己胡闹,他便知道已经寻回了她。
“她酒力已过,你快点带她离开。”白慕云的声音在红桑身后响起,红桑转头,惊叫道:“白大哥!”
石头点点头,不愿再耽搁下去,扶着红桑便要离开。红桑回头大声道:“我叫不醒阿盈!若是……若是你也叫不醒,千万不要……”
白慕云点头微笑,转头去看花蕊之中阿盈的脸庞。红桑在薄暮之中看见的最后一眼,便是白慕云清瘦的背影,和他面前那株刹那间便会化为星辰的花树。她闭上双眼,暗自祈祷阿盈会睁开眼睛,目光脉脉如水,对着恋人嫣然一笑。
(十)重逢
小呆跳到红桑的肩上,伸头看着她的脸。
她睡得那么沉,还是不肯醒来,于是小呆慢慢后退一步,不怀好意地转动着滚圆的眼睛。它微微蜷起了尾巴……
“啊——”红桑惨叫着睁开眼睛,“小呆!你又尿在我身上!”小呆飞快滑下红桑的身体,转眼便溜进琉璃棺后躲了起来。
红桑翻身爬起,按着钝痛的脑门,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冰殿里一片静寂,玉甑静静放在地上,只有那引流的竹管,还兀自向下落着酒滴。白大哥醉倒在地上,而在琉璃棺旁,桂婆婆颓然坐着,面色青白,嘴唇发紫,怔怔地看着阿盈。
应该还有一个人的。红桑抓着头暗想,方才我并不是做梦吧。她心中惴惴,慢慢过转身,恰好对上石头沉静的眼睛。
红桑心里甚是喜悦,想要对他说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正发着愣,便听桂婆婆哑声问道:“如何?”
她的声音嘶哑无力,红桑一听便知不对。她起身走到桂婆婆身边蹲下,问道:“桂婆婆,你的心痛病又犯了么?”
桂婆婆艰难喘息,连抬头看红桑一眼的力气也没有,拼尽全力又问了一句:“如——何?”
红桑这才明白她在问阿盈的灵魂。她缓缓摇头,低声道:“我见到她了,却无法让她回来,那里的灵魂都已牢牢生根……对不起,桂婆婆。”
桂婆婆闻言全身一颤,用力向阿盈伸出手去,那手伸到半空,却颓然垂下。她倒在琉璃棺旁没有了声息。
红桑大惊失色,摇着桂婆婆叫道:“桂婆婆!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你不是要亲眼看着你的主人醒来的么?”她又转头对石头哭道:“怎么办?”
石头心中仍旧不肯原谅桂婆婆对红桑所作所为,漠然说道:“这样对她也许是好事。”
“怎么会是好事?她对我很好的……可怜的桂婆婆,她早已病得撑不住了,还一直拼死等在这里……”
石头看着红桑抽动的肩膀,想要告诉她猴儿酒的事情,可见她如此伤心,还是决定缄口不言。他不愿让红桑再伤心失望一次。
二人默默坐在一起,也不知该做什么。红桑怔怔说道:“石头哥,你也瞧见了,那些薄暮中的灵魂是叫不回来的。他们已经生根扎在那里了。”
石头“嗯”了一声。
“那么白大哥一定也是傻傻守着那棵树,等到酒力耗尽。他一定会选择留在阿盈身边,不会回来了。”
石头点头道:“我们守在这里等白大哥。如果他真的……不回来,我们再离开。”
红桑却突然站起身,大声道:“不!”
石头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她,问:“怎么?”
“白大哥其实已经明白了逝者已矣的道理,只是太过情深不肯放手。我要帮他结束这些。”
红桑说完便跑出了冰殿,很快又转回来,手中却拿着一块大青石。她站在琉璃棺之前低低说道:“阿盈姐姐,得罪了。”说罢举起大青石头便用力向琉璃棺砸去。
石头一愣,便听“哗啦”一声,棺盖片片尽碎,灿然如星散落。小呆从藏身处跳出来,爬上红桑的肩膀,一动不动地瞧着这一幕,似乎也有些伤感。
红桑目光闪闪,看着石头说道:“我们去把她和桂婆婆葬了罢。”
暴雨早已停歇,流觞阁外是如洗碧空。二人在紫台顶山腰的紫荆林中挖了两个墓穴,把阿盈和桂婆婆葬在了一起。雨后的泥土芬芳无比,掩埋了长眠不醒的主仆二人。红桑和石头站在紫荆林下,清凉山风吹过,流觞阁酒香渐渐淡去。
红桑低声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安息了。”
石头抓住红桑的手,紧紧握住。红桑转头瞧着他,撇撇嘴又要哭。
石头叹气道:“不许哭!”
红桑便听话地只抽噎了一声,然后靠在他怀里。她扯着石头的衣袖低声问道:“我这么丑,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石头哼了一声,笑道:“这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白慕云静静地坐着,看着身下壮丽无比的星河。虽然那星星浩如烟海,但是他还是一直盯着那唯一的一颗。他生怕自己一眨眼睛,那颗星会混杂在群星之中,再也找不到踪迹。
他伸手去摸,那颗星却游离着躲开了他的手指,仿佛是在回避。
自己终究无法带她回去。
这幽冥之地的漫漫长夜,并不比澹都那些思念她的夜晚更长。他不知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只是恍然看见破晓之时头顶水面荡漾,太阳的金光投进黑暗,点燃了整个幽冥世界的花海。
已经在这里呆了整整一夜,如果酒力消退,那么就将永远留在她身边。白慕云仰头看着她沉睡的脸庞,心里暗想,就这样永远陪着她也是极好极好的。也许就在下一个瞬间,自己的灵魂便会扎根于此,成为这万千花树的一株,静静与她守在一起,一同朝生暮死,世世轮回。
这是完美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结局。
白慕云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恰在这一刻,他看见阿盈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澄澈的眸子透过二十年岁月与他相对,飘渺的笑容像是转瞬即逝的朝露。她慢慢从花瓣之中挣脱出来,先是脸庞,接着是修长的脖颈,然后伸出了手臂。她环住白慕云的脖子,透明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脸,那并不存在的触感让他热泪盈眶。
那惊鸿一瞥带来的怦然心动、那紫荆花影下青涩的年少情怀、那缭绕着醇酒香气的欢笑与歌唱、那嵌刻于肌骨之内,经历无数摧折消磨却愈加清晰的思念与哀伤。这对视的一眼停顿了时光,倾诉尽所有的情愫,让两个灵魂彼此照彻,通透如水,契合如一。
她微笑着向上飞升而起,身后拖着长长的流转星芒。他伸手去抓她的手,却只是抓住了虚空。白慕云仰头看着她最后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没入高而无际的银色水面,最后的光芒一闪,了然无踪。
曾束缚她的花树芳菲委地,湮灭为飘散的紫色细雨。
白慕云在冰殿里悠然醒来,面前的琉璃棺空空荡荡——她终于有了该去的归处。
白慕云淡然一笑,起身。玉盏跌落在地,余下的几滴流夜醪尚自晶莹,只是这流觞阁之中,再也不会有人来品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