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如水宣泄,带着自然生生不息之气,在众人眼前展开天地间秀丽风光。褚一凡凝神听着,忽见柳萌眉眼一凛,手下稍加力道,琴音中透出金石相击之声,琴音里所描画的潺潺溪流骤然急流暗涌,成为水箭激射而下,劲力十足击入深潭。
琴音里的暗示再明白不过,褚一凡与身边的龙武卫士递个眼神,纵身而起,向混沌挥剑直击。混沌的烟瘴有防御的功能,再加上厚厚的老皮,寻常兵刃难以伤及它的身体。褚一凡剑尖所指,却是它身上插着的那把赤渊。
混沌沉醉于音乐,身边的动静毫不察觉。褚一凡一刺便中,将赤渊连刃带柄直刺进去,生生扎进胸腔。混沌悲吼一声便要跳起,却只是支起半个身子,一时又要发狂反击,又不舍得这美妙乐声,左右摇头,终于轰然倒地。黑血从它的伤处汩汩流出,烟瘴忽闪片刻,灭了下去。
柳萌琴曲亦已进入尾声,轻盈徐缓,余音不绝。一曲完毕,四下里一片寂静。她摸索着站起身,却不小心被地上横七竖八的礼器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褚一凡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问道:“你还好吧?”
“褚将军?”柳萌脸现喜色,“还好你也在这里!要不是你听出了我琴声中的意思,及时出手……”
柳萌语声也如琴声流丽不绝,刚刚生死攸关的情景竟似未曾发生一般。褚一凡暗笑摇头,正要说话,却见围观人群恭敬地分开两侧,主祭碧落子与神官们走了过来。
“竟然是……柳萌姑娘?”碧落子上下打量柳萌,眼中颇有赞许之意。
碧落子身后的师颐面色不快,对柳萌喝道:“还不快快拜见主祭大人!”
柳萌略微一怔,方向前拜道:“见过主祭大人。”
孟湘挤上前来,用礼服下摆擦拭着刚从混沌身体里掏出的赤渊,笑着上前:“大祭之上没有杀三牲来祭祀,反而宰了这个大家伙。敢问各位大人,这是凶是吉?”
师颐嫌恶地皱眉,躲开孟湘的一身血腥,道:“杀死凶兽,自然是大吉。”
“既然是大吉,主祭大人可要赏我们点什么吧。”孟湘厚脸皮地接茬,对着褚一凡挤挤眼睛。
褚一凡白了他一眼,暗道这个家伙真是不可救药。孟湘一直想喝专为祭天而酿的流霞酒。自从去年大祭上他们两个人凑巧喝到破漏的半坛酒,孟湘就得了相思病般整天念叨不停。
碧落子微微一笑,道:“你们三个的确有功,想要点什么?”
孟湘兴奋地咧开嘴,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口白牙闪闪发光:“松风烟霭醉流霞!当然是流霞酒啊!”
“柳姑娘呢?你要什么?”碧落子转向柳萌。
柳萌摇摇头:“我不会喝酒。”
“傻丫头,不会喝酒你可以要点别的嘛。主祭大人开口,这机会千载难逢的!”孟湘站在柳萌身边为她出主意。
柳萌略一思忖,低声道:“我也不要什么,只是想亲手弹一下天蠁。”
众人突然静默下来,都看向碧落子。
天蠁是灵琐宫四大上古神器之一,相传为上古仙人所制。四千年前天劫之时曾被毁坏,幸而有一名神官天赋异禀,在五十年前把它修补完好,但是除了修琴的神官,却没有人再能将它弹响。那名神官,便是今日阆风神都高高在上的主祭大人碧落子。
柳萌听见四周无人答话,不禁有些胆怯,下意识地抓紧孟湘的衣袖,轻声问:“不成么?”
“当然不成!”师颐突然厉声说道,“天蠁是灵琐宫至宝,你一个小小乐师怎么有资格碰?况且除了主祭大人,那琴也无人能弹得响!”
柳萌被他吓了一跳,眼圈儿立时红了,扁起嘴道:“那就算了,我不弹。”
“带她去试天蠁。”碧落子突然说道。
众人都是一惊,师颐大声道:“主祭大人!”
“琴就是要人弹的。想那天蠁蒙尘已久,也定然寂寞,如果遇到可以弹奏的知音,也是一椿美事。”碧落子淡然说着,转身走向圣坛,“我们接着完成祭礼吧。”
{古琴吟}
茶茶是孟湘见过的最具个性的猫。
孟湘与师颐、褚一凡、柳萌四人走进万琴堂大门之时,茶茶从路边一跃而出,竖起尾巴大摇大摆走在众人前面,那动作神情几乎不像一只猫,倒如同国君出行。它似乎察觉了孟湘直瞪着自己看,还回过头来,狠狠白了他一眼,惊得孟湘一跳,凑到褚一凡耳边低声道:“你可看出那猫有什么古怪?”
褚一凡看了看那只小猫,并不觉得哪里不对。柳萌此刻正扶着孟湘的手臂,听见便笑道:“你说茶茶?它是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在发臭脾气而已。”
孟湘奇道:“难道它知道你要来万琴堂,所以在这里等么?”
柳萌顿了顿,道:“当然不是,它只不过是在我回去的路上等我呢。”说罢低身唤道:“茶茶,过来。”
那小猫快步跑过来,跳到柳萌的怀里,将头乱拱,甚是乖巧可爱。
孟湘嘿嘿一笑,却正碰上茶茶转过头来,再递上一个嫌恶的眼神。孟湘倒抽了口气,抓抓头走上前,与师颐一起打开了万琴堂的大门。
万琴堂是神乐署供琴之处,一排排精巧的楠木架上摆满天下名琴。而在万琴堂正中最华丽的一张螺钿漆桌上高高供奉的,正是闻名天下的上古神物“天蠁”。柳萌似乎凭着感觉便知道“天蠁”在何处。她掩饰不住激动急切之色,放开孟湘的手臂,摸索着便要上前。
师颐早一步挡在她前面,厉声道:“万琴堂乃灵琐宫至圣之地,不可擅闯擅动!”
柳萌一惊,乖乖地站住了。
师颐缓缓四顾,抚着白须傲然说道:“阆风立国仅五百年,可是祭神之礼却传四千年而不废!这里所有的琴都曾与天地诸神通灵,并历经战火劫难幸存于今。你今日有幸进入此地,实乃天大造化……”
孟湘见师颐罗哩罗嗦训话不停,心下颇不耐烦,插嘴道:“快点拿出天蠁来吧,我看完热闹还要回去跟一凡喝酒!”
师颐并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在你右侧那几张琴,皆是大荒珞珈山桐木所制,镶金嵌玉,以空桑冰丝为琴弦,音韵醇和,在民间已经是稀绝之物。但是在这万琴堂里,它们不过是最下品。因为有天蠁摆在这里,凡琴如土石,天蠁却如日月当空!”
“你们可曾听说过日落之处的神山昆仑?昆仑神树若木上生有一种顶角披麟的神蚕。昆仑诸神用五彩玉石砌池养蚕,用冰霜覆盖蚕池,这神蚕百年方能结茧。用这种蚕丝做的琴弦可以遇物拟音,效仿人情悲喜。如果养蚕处是三军覆灭的古战场,那么琴音便会有强烈的兵戈杀伐之气;如果养蚕处是离人送别的亭驿津渡,那么琴音便会凄切婉转,使人闻之泪下。”
“这天蠁,据说是昆仑乐神化身为凡人隐居于人世,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之中饲蚕成茧。所以这琴弦承载了天下众生的悲喜,沉重无比,若非主祭大人那样的天赋异禀之人,断然不会弹响!”
“五十年前主祭大人修复此琴并弹奏一曲后,灵琐宫从未响起过它的声音。无数琴艺精湛的乐官曾经来此试琴,它的弦却如冻结了一般丝毫不动。”
师颐越说越激动,愤愤地看着柳萌道:“你年纪尚幼,进入灵琐宫也不过数日,毫无资历,却蒙主祭大人恩允可以亲手试琴,自当有感激敬畏之心!”
柳萌一动也不敢动,老实地垂首听着,听到这里,忙用力点头。褚一凡和孟湘从前只知道天蠁是神器,却不知它的由来竟如此神奇,此时也听得入了神。
师颐道:“琴堂侧厢有沉香及净水,你们都去焚香洗手,再过来试琴。”
褚一凡与孟湘领着柳萌转进侧厢,果然是一间小小的静室,里面放着盥洗之物。茶茶毫不客气地跃上妆台,四处嗅闻打量,仿佛在为柳萌查看把风一般。
褚一凡帮忙点燃了一炉香,回头却看见柳萌把手浸在水盆里发起怔来。
“我真的要弹天蠁了么……”她低声说道。
“你说什么?”
柳萌的脸在香炉轻烟后透出透明的淡淡青色,圣洁得如同不属于凡间。平日里柳萌总是笑意嫣然,从来不曾如此严肃。褚一凡心中隐隐有些纳闷:她笑语言谈间单纯得如同未曾涉世,击杀混沌时沉着得令人吃惊,而此刻又是这样一副奇怪的肃穆表情。
她的身世一定不是像她所讲的那么简单。
褚一凡心里有些犹豫:身为龙武卫左将军,他要保证灵琐宫安全无虞,没有可疑之人混入;可是柳萌有着那样美丽无邪的笑容,隐瞒身世想来也一定有着充分的理由。
“孟将军、褚将军。”柳萌轻声唤道。
二人忙都应了一声。
“柳萌进入灵琐宫,多蒙二位照料,我还没有好好谢过你们。”柳萌缓缓在水里绞着手指,“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褚一凡正要谦词回答,却听柳萌接着说道:“柳萌漂泊日久,形色人等也都见过,却只有你们二人侠骨热肠,真的肯帮我,丝毫不存别的念头。二位为人令人敬佩,柳萌今日能得偿所愿,他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
孟湘听她说得郑重,忙道:“萌儿你说哪里话。你我相处日久,这些话倒显得生分了。”
柳萌拿起手巾拭手,淡淡附和道:“是啊。”
三人走出侧厢,师颐早已将天蠁取下,放在一张清雅的琴台上,旁边燃起一炷线香。孟湘扶着柳萌在琴台前坐下,只觉得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天蠁没有像寻常的琴一样镶嵌着金玉装饰,琴铭琴徽。它通体乌黑,却在黑色中隐隐发出五色光彩,如同暗夜繁星。琴弦清透,似是极细的几线水流横波于琴身,在阳光下闪耀不绝。
师颐郑重说道:“这,便是天蠁。”说罢后退一步,端然落座,看着柳萌。
面对这上古神器,柳萌面色潮红,眼里隐隐水光闪动,一时不敢抬手抚摸。褚一凡和孟湘也屏住呼吸,心里惴惴,不知柳萌是否能弹响天蠁。
柳萌深深吸气,嘴唇微微颤动。褚一凡似乎听到她轻声道:“我来迟了。”他心下一动,皱眉看着柳萌,却见她抬手一挥,指至音绽,天蠁琴音清越,奏响了第一声!
师颐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张皇失措地瞪大了眼睛。褚一凡和孟湘也完全目瞪口呆。令他们震惊的不只是柳萌弹响了天蠁,还有这一瞬间穿耳入脑的天蠁的琴音。
褚一凡不知如何形容这个声音。它似是一只无形之手,骤然伸进人心深处,死死揪住最脆弱感伤之处,让人泪凝于睫。那种悲伤使人失去力气,无处可诉,连放声大恸亦不能得。他本能地想要掩住耳朵,却见柳萌双手舞动,天地远阔,万壑松风,云水苍茫,寒木萧萧,一幕幕情景如同海潮奔啸而来。人的一点渺小身形早已无从抗拒这自然伟力,竟如同一片落叶卷入狂潮,飘飞不定。
孟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本就是狂放随性之人,听见天蠁响起第一声,并不觉得悲伤,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便是遗憾自己没有带流霞酒来万琴堂。此时他虽无酒可饮,却已醉倒在琴声里了。
天蠁沉默了五十年,今日终于畅然放声。
柳萌脸上流下泪来,一滴滴落上琴身。她手里的动作渐渐和缓,天蠁也似通人意一般回韵悠长,每一次触弦都发出最完美的声响。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求凰》本是上古琴曲,久已失传。此时柳萌突然张口唱出歌辞,令师颐又惊又喜。他呆立在地上,如饥似渴地听着每个乐音,想要把整支曲子嚼烂咽下,牢牢记在心里。
却听柳萌声音凄切,接着唱下去:“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这东墙。将琴代语兮,聊写那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这沦亡。”歌声渐渐低落,哽咽之声渐闻。众人被歌声与琴声中那哀婉的韵味打动,几乎都要落下泪来。琴声有感,低回暗哑,慢慢沉寂下去,终于无声。
柳萌低头对着天蠁道:“我当你不记得这首曲子了……”说罢右手用力一按琴弦,只听“嘣”的一声,褚一凡等人猛地惊醒,却见天蠁已有两根琴弦被柳萌按断,她的手被割得鲜血淋漓。
师颐猛地从琴声造出的美妙梦境中惊醒,脸都吓得变了颜色,喝道:“你!你……疯了不成!”
柳萌面带笑意,又用手去按下一根弦。
褚一凡忙冲过去,牢牢捉住她的手,却不防身边光焰骤起,断了弦的天蠁不弹自响,高亢的一声激昂入云,竟如凤鸣一般。
那声音实在太像凤凰发出的,褚一凡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天蠁光芒闪耀,柳萌血泪落处竟在缓缓起伏,仿佛有什么在呼吸。正自惊疑,便见那乌黑的琴身一亮,一层淡淡的光芒自琴身脱体而出,向空中浮起,星光灿烂聚拢成形,舒展羽翼。
果真是一只凤凰!
所有人都呆呆看着这传说中的神鸟。柳萌用力推开褚一凡,站起身朝万琴堂藻井下飞翔盘旋的凤凰大声喊道:“你快回去!华胥山上一切都为你留着,就与五十年前一样!”
凤凰轻扇双翅,撒下无数流丽星芒。它返身徘徊,一对妙目流光溢彩,眼波扫过之处只觉得情意无限。它即即有声,似在切切细诉,婉转低回。
柳萌泪流满面,不断点头,似乎听得懂凤凰的鸣声。
师颐第一个回过神,一眼看见琴台上的天蠁,不由得惨声惊呼。那天下第一的名琴竟然变成了一块开裂的焦木,身断弦卷,残破焦黑。他看着天蠁,又抬头看看凤凰,立刻明白了。
师颐用尽全力向上跃起,伸手去抓半空中的凤凰,口里狂呼:“你回来!你回来!”他的手触到凤凰长长的尾羽,仿佛碰碎了一团星光。茶茶从角落里厉声咆哮着扑出来,扬起爪子撕拉一声抓破了师颐的裤腿。师颐惨叫着跌坐在地上,血从裤腿下渗了出来。
凤凰轻啼一声,一振双翅,疾冲出万琴堂的屋檐,在灵琐宫的上空转了个圈,消失在远方天际。
万琴堂里一片静寂。
突然,孟湘朗声大笑,道:“刚才那是凤凰!我居然先听天蠁再见凤凰,有了今日真是不虚此生!”
师颐却不顾对着它嘶嘶发威的茶茶,坐在地上泪流满面,指着柳萌大声骂道:“妖女!你这妖女毁了天蠁!天神啊!你毁了天蠁!”
褚一凡抓着柳萌的手臂,见她双手筋肉翻卷,伤得甚是严重,不知今后能否弹琴。可她竟浑然不觉,只把一汪浅浅笑靥对着凤凰消失之处,仿佛眼睛可以看见远方浩渺云山。
天蠁被毁,灵琐宫上下大惊,人心惶惶,流言杂议纷纷而起。柳萌被关入冰冥狱严加审问,神乐署和万琴堂重新休整,排查乐官乐师,而龙武卫则加强戒备,日夜巡查。就连与此事无关的藏书阁、清净堂、香料坊、牺牲所等处,也停工数日,彻查是否有邪祟外道进入的踪迹。
灵琐宫折腾得天翻地覆,但主祭碧落子居住的寝殿却大门深掩,一片静默,似乎对此事毫不知情。
闭门不出的还有褚一凡。
褚一凡和孟湘因为平日里与柳萌相处亲厚,便被龙武卫统领白慕云反复查问。二人立时变成了灵琐宫上下瞩目的焦点,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戳戳。褚一凡郁闷至极,索性不再出门。
在室内枯坐之时,想起事情前因后果,他总会深深自责。可是转念想起柳萌,她槐下灯影里的柔弱、修阳城野外的天真、圣坛凶兽前的冷静及释放凤凰时的决绝……这一幕幕伴着她醉人的指下清音,让褚一凡心神纷乱不能自已。
他长身而起,在室内兜着圈子,恨声道:“褚一凡啊褚一凡,你身为龙武卫左将军,不过只见了她这么几面,就神魂颠倒了么?”
他心乱如麻,疾步走到院中,抬头去看碧落子的寝殿。那里仍是灯火明亮。
褚一凡自小被碧落子抚养长大。对褚一凡来说,碧落子是师长、是父兄,亦是挚友。此刻需要碧落子出面决断的不只是天蠁被毁一事,褚一凡也急需他的宽慰。
他一跺脚,向碧落子寝殿走去。
门前侍卫仍旧并不阻拦褚一凡上前。他轻轻叩门,门里传来碧落子苍老的声音:“是一凡么?进来吧!”熟悉的一切让褚一凡焦躁的心渐渐平复,他推门而入,见碧落子坐在几案边,案前有一人正与他对坐,却是神乐署神官师颐。
师颐见褚一凡进来,只是面无表情地向褚一凡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