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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阆风·清琴弦歌(4)

褚一凡径直走到碧落子前面,跪倒在地,道:“属下粗心不察,以至毁伤神器,此罪粉身碎骨亦不可恕,请主祭大人重重发落!”

碧落子叹了口气,道:“这不是你的错,你起来吧。”

褚一凡只当碧落子是宽慰自己,并未起身。碧落子也不再说话,室内一时陷入静寂,只听见殿外更漏声声,空洞地滴在心头。

师颐从身后抱出一个锦缎包裹,放在几案上小心地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破烂不堪的天蠁。碧落子伸出手,在烛龙目的光芒下轻抚琴身,良久,才淡淡说道:“这琴,这次断不能救了。”

师颐问道:“主祭大人五十年前可以修复此琴,我们再用旧日的办法,怎么会救不得?”

碧落子长叹一声,道:“五十年光阴倏忽而过,我已是垂暮之年,今时今日早已不同以往了。”

师颐与褚一凡不敢答言,知道主祭大人要说起与天蠁有关的往事,便默默听着。

“五十年前,我刚刚晋为乐官,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一日无意中进入万琴堂,见到了这张天蠁。天劫之后此琴已毁,我却因为痴迷乐理,一心想要找到修复它的办法。听说极北荒野有山名华胥,是神人居处。那些神人奇技工巧,善于化腐朽为神奇。我便背了天蠁,一路奔波,赶往华胥山。却不想那华胥山巍巍数百里,苍莽浩荡,竟杳无人迹。北方酷寒,华胥尤甚,我在大风雪里四处寻觅,却毫无结果,冻饿难忍,昏倒在山野里。”

“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被人救起,躺在茅屋之中。而救我的人,居然正是我要寻找的补琴之人!”

碧落子当年如何修复天蠁一直是灵琐宫的秘密之一,褚一凡听得全神贯注。却见碧落子神情肃穆,眉间隐隐含着凄切之意,似乎这段回忆并不愉快。碧落子用手抚摸天蠁,低声道:“我拿出天蠁央求他修补,他看了琴后,却说这琴已经筋断骨折,灵气全失,修补之后亦不堪大用……”

碧落子话刚刚说到这里,却听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有人急声说道:“属下有要事禀告主祭大人!”

那声音刻意压低,嘶哑急迫,褚一凡听出了是冰冥狱的总管,他心里不由一紧,立刻想到正关在那里的柳萌。那总管一进门便对碧落子跪拜到地,低声说道:“禀告主祭大人,属下看管不力,柳萌姑娘刚刚从冰冥狱逃出,属下带人急追,现正将其阻截在神鉴门之前!”

碧落子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师颐却甚是讶异,在一旁问道:“冰冥狱比铜墙铁壁还要牢固,且布着法阵,不要说她一个盲女,就是三头六臂的邪灵怕也难以脱逃。柳萌怎么会逃出来?”

总管脸上浮现出尴尬神情,顿了顿,才看着碧落子道:“是右将军孟大人……”

碧落子和师颐都是一怔,褚一凡更是睁大了眼睛。

孟家是阆风大族,世代都有人出将入相,他的父亲也做过国卿。豪门大族都要在俗世权力与神府权力两边各有发展,孟湘从小便被家人送进灵琐宫。世家子弟大多傲慢不驯,孟湘虽然也有纨绔常见的小毛病,却还是才华横溢,年纪轻轻当上了龙武卫右将军,只等着白慕云卸任之后,便可坐上龙武卫统领宝座。前面大好前程在等着,可他竟为了一个身世不明的盲女把一切都抛弃了。

龙武卫将军纵犯私奔,事关灵琐宫声誉,此事非同小可。碧落子起身踱步,眉头紧锁。片刻,转头对褚一凡说道:“你速速带人平息此事,将他二人拿下。”

褚一凡起身道:“ 遵命!”转身便要出去,却听碧落子在身后再次叮嘱道:“你要当心,但是,也不要伤了他们——若是柳萌姑娘执意离去,也不要难为她,放她走了便是。”

师颐惊问:“放她走?难道天蠁就这样白白被她毁掉吗?”

碧落子用手轻叩天蠁仅剩的一根琴弦,奏起一声叹息般的生涩声响,在寝殿里回旋渐弱。他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师颐的问题,只是对褚一凡道:“你这就去吧。”。

{风雷引}

华胥是阆风国内四大圣山之一,被视为阆风国之根本,相传有神人居住,凡人根本无缘见到。却不知五十年前华胥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柳萌到底是什么人,她与天蠁又有何关系,与主祭大人又有何关系……

褚一凡强压纷乱的心绪,疾步走向神鉴门。

平时在灵琐宫遇到一些繁杂琐事,常常是与孟湘一起伴酒互诉,挥殇畅饮,豪气渐生,胸中块垒随酒而化,天地间有兄弟相持,义气贵重如金,一切名利都轻如鸿毛。可此时此刻,那个笑声爽朗的家伙又躲在哪里?

他正带着自己也钟情的姑娘,要远远逃到没有这些规矩和礼法的逍遥之地。如果他不逃走,又会顺理成章地接替龙武卫统领之位,成为修阳城军权第一人。

他离开或者不离开,总会有自己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好运气,他的命运与自己的命运永远判若云泥。

如果没有他。

这个念头再次在褚一凡心里一闪而过。

这幽灵般的念头不知起于何时。从前每次想到这句话,都曾让褚一凡痛恨自己卑鄙。但此刻他紧捏着剑柄,尖锐的棱角硌得手心隐隐作痛。这疼痛提醒他,一个机会也许正摆在面前。

褚一凡眉头紧锁,看着前面的神鉴门。此门是修阳城北门,门上方青光耀眼,正是龙武卫设下的“惘”字封印已然开启。修阳四面十二门,各门都设有封印,以阻挡邪祟出入。其他各门的封印都是暗藏杀机,险恶无比,只有“惘”字封印被触发后只会将触发封印者送进一个遍布迷雾障碍的虚界,里面曲折回环难以找到出口,徒费时间而已。

孟湘选神鉴门离开修阳,无非是因为破“惘”字封印虽然浪费时间,却不像其他的城门都会要人性命。带着盲女柳萌,总要照顾她的安全。

神鉴门下一片高及城墙的青色光晕,波光动荡闪烁不停。旁边站着许多冰冥狱和龙武卫军士,正严守以待,紧张地注视着光晕的动静。褚一凡暗自思忖,以孟湘的聪明,破出封印总不是什么难事,还是要追上他才好。当下挥手带上一队龙武卫军士,纵身跃进光晕,进入了虚界。

天空是淡淡的青色,大地则被半人高的浓雾覆盖,宛如幽深的湖泊。四面广阔不见边际,唯见天幕云脚低垂,与地上雾气接连在一处。暮色四合,并无星月。褚一凡与众军士都是第一次见识虚界,不免都有些惊慌发怔。

“大家不必害怕,这 “惘”字虚界不过是个迷宫,并非杀人陷阱!”褚一凡握紧佩剑,大声说道,声音之大倒像是在安慰自己。

他拨开身边繁杂扭曲的植物,一摸才发现青黑色的枝条在手心消失无踪。这里的一切都是幻影,只有无尽翻滚的浓雾像是真的。有诡秘的生物在嘁喳低语,似在耳边,又似在天际。什么东西在雾的表面下飞速潜行,尾际旋起雾气漩涡,如同棉絮被扯出一丝,又沉沉下落,再次与下面浓雾的湖泊粘在一起。

“嘘!你听,有人在小声哭!”

“不是哭声,我听倒是笑声才对……”

“分明是有人在低声唱歌!”

众军士惶恐四顾,都听见了什么,各人所听见的却又完全不同。

褚一凡凝神细听,听见的却是低语。那嘁喳的低语听起来甚是熟稔,似乎在遥远的梦境里,时间无尽的荒芜之中,这个声音就如同狐火般闪烁漂浮,早已在他心里深深扎下根须:“运命惟所遇……循环……不可寻……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这念诵的声音带着魅惑的呼吸,在他耳边轻轻吹气细碎念着,贴得太近,竟如同自己的声音一般熨帖自如。或者,那就是他自己的声音。前方昏暗的丛林里突然亮起两点碧绿的荧光。褚一凡猛地一惊,醒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呆呆站在翻滚不定的雾气深处,嘴唇微颤,低声反复念着那奇诡的上古诗句。

他忙紧紧闭上嘴巴,大步向前,带领众军士趟过灰蒙蒙的浓雾,朝前面闪烁的幽幽荧光而去。走得愈近,那荧光便愈暗,褚一凡定睛一看,立刻认出了是柳萌的小猫茶茶正蹲在高处,圆圆的猫眼直盯着自己。

褚一凡四面环顾,大声喊道:“柳姑娘!孟兄!你们在哪里?我是褚一凡啊!”嘁喳低语变成了切切轻笑,在褚一凡耳边羽毛般搔痒不止。他强忍烦躁,大声叫着柳萌和孟湘的名字。

“别喊了!知道是你,我才出来的。”孟湘大咧咧的声音在丛林深处响起,他闪身走出树林,身边跟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柳萌。

柳萌面色倦怠,身后背着膝琴。双手伤处层层包裹着布带,手腕紧紧环着孟湘的手臂。褚一凡只觉得心中一涩,莫名的滋味溢满喉头,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如果自己有孟湘的勇气,她现在拉住的,可否会是自己的手?

“褚将军!是你来了?”柳萌喜不自胜便要上前,“这地方好生古怪,总是有人在耳边弹琴。孟兄他说也听见有人在说话。”

孟湘轻轻一笑,不动声色拉住柳萌的手,堪堪止住她向前的脚步。他对褚一凡道:“怎么,要捉我们回去?”

褚一凡攥紧剑柄,面无表情看着孟湘,点了点头。

褚一凡虽然没有答言,但空气中冷峻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柳萌身子一颤,面带惊惧往孟湘的身边靠了靠,看起来楚楚动人。

孟湘摇头道:“我说一凡兄弟,你能不能不这么死板。萌儿毁掉天蠁是事出有因,而我也不过是送她回华胥,完事便回来的。”

他如此亲热地称呼柳萌,而柳萌也正满怀信任地靠在他身后。褚一凡只觉得心中有冰霜一层层覆上来,当下冷冷说道:“这事我难以做主。这些话,你最好回去对着主祭大人说。”

孟湘脸上笑容慢慢收起,终于明白褚一凡是来真的。他将柳萌半护到自己身后,道:“一凡,我知道你做事一向一丝不苟。但这件事与别的不同,今日我定要带她走。我们兄弟十几年交情不浅,最好不要在此时兵戎相见。”

褚一凡冷冷一笑,做了个手势。龙武卫军士得令,纵身便向孟湘二人扑来。

孟湘的身手岂是这些普通军士可比,他一手护着柳萌,抬腿便踢翻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军士。反手自腰间拔出赤渊,锋刃闪出一脉金光。众军士都认得这神兵,见手执赤渊的右将军凛然自威眼露杀机,一时都犹豫起来。

褚一凡喝道:“你们还等什么?奉主祭大人之命,捉拿犯人柳萌及纵犯脱逃的孟湘!快快上前将他们拿下!”

众军士一振,发一声喊又冲了上来。

孟湘并不惊慌,手里的赤渊挥洒自如,轻盈流动,只是点刺即止,并未对自己的这些属下痛下杀手,顷刻之间,已有十数人手臂腿上中招,或倒地呻吟,或踉跄后退。眼看孟湘击退众军士,褚一凡皱起眉,在空中猛一挥手,手里赫然多了一张黄纸。他低声念诵了几句,将黄纸朝空中一抛。

青色闪电划过虚界死寂的天空,雪亮的电光几乎闪盲人的眼睛。众人正要举手遮挡,光芒陡然却一灭,天地间漆黑一片,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待众人的视力渐渐恢复,雾沼中赫然浮现了一个怪物。

那怪物极似猛虎,却比猛虎大了许多。它鼓动背上双翅,缓缓转过头,兽性十足的血红眼睛扫过所有人,被它的目光扫过,众人只觉得血液冰凉。“穷奇!”孟湘大声喊出怪物的名字,难以置信地看着褚一凡,“这也是上古四凶之一,与大祭那日出现的混沌一样!你……你竟然……”

褚一凡点点头,淡淡道:“不错。”

孟湘怒目圆睁,赤渊直指褚一凡,剑尖也在缓缓颤抖:“你居然学会了九幽大泽魑人的驭凶术!怪不得大祭那天圣坛上居然出现了混沌!这世上没有任何邪祟可以冲破修阳城重重封印进入圣坛,除非有人故意——我早该想到的!”

柳萌急问:“褚将军,你为何要这么做?”

孟湘咬牙回答:“这不难猜。他不过是做一出戏给灵琐宫众人看。大祭之上有备而来,能击杀混沌的只有褚大将军,这等功劳,不升官便进爵——只是这功劳凑巧被你我二人与他平分了。”

柳萌面色怆然,似乎并不相信孟湘的话,仍对着褚一凡问道:“你不是这样的,对不对?”

此时分辨是真是假又能如何?无论是真是假,你终究握住了他的手,站在了他身边啊。褚一凡面色凄冷,并不答话,口中默念几句,把手朝孟湘一指。

穷奇前爪轰然顿地,青灰色的骨质双翅向前一扇,风里一丝尖啸直刺众人耳鼓,四面雾气荡涤而尽,露出惨白地面。它乘着啸声纵身向前,把一名被吓呆的军士撞飞,回头张口咬住另外一人的身体,将他臂膀与身体生生撕开。

褚一凡冷冷看着穷奇扑进自己带来的龙武卫士之中。自己能够召唤凶兽的秘密,当然也不可以让这些人活着带出虚界。

恐惧四处蔓延,不只是因为穷奇的凶残,还因为它的沉默。这怪物除了翅膀扇出风声外,便一声也无。它扑进人群爪撕口咬,掀起惨叫连连,自己却一声不吭。这古怪的沉默让穷奇有种并非兽类所有的冷静和计谋,它似乎并不狂暴愤怒,只是眯起凶光大炽的眼睛,一边慢慢逼近孟湘与柳萌,一边不慌不忙完成稳操胜券的屠杀。

空中爆发出霹雳般一声嘶吼,一直坐在高处懒洋洋舔爪子的茶茶突然竖起全身的毛,朝穷奇一声大吼。褚一凡大吃一惊,不明白茶茶小小的身体怎会发出这雷鸣般的声音。却见茶茶自上而下轻轻一跃,跳进地下的雾气中隐没不见。片刻之间,雾面涌起巨大突起,薄薄的雾瀑从突起向下流泻,如同沙子滑下山坡。一个足有祭祀铜鼎大的脑袋从雾中慢慢伸出,澄黄色兽目四面一横,凶光毕露。

茶茶身形巨涨,缓步而出,伏低身体露出如刀利齿,朝面前的穷奇嘶嘶发威。在茶茶还是一只小猫之时,发威的样子憨态十足。但此时的茶茶足有一人多高,一声咆哮让空气里满是烈风和飞沫,人的衣襟都被吹得向后飞起。

孟湘哈哈一笑,大声道:“还是这猫咪管用!”

茶茶欺身上前一口咬住穷奇的一只骨翅。清晰的骨裂之声传来,穷奇吃痛将身子一缩,放开口中被撕咬得半死之人,迅疾如电返身咬回。两只巨兽翻滚缠斗在一处,搅碎了雾气,带起遮天烟尘,连周围的树木幻影也被殃及,被撞得消散纷落。

褚一凡本以为自己召唤出穷奇,必定可以稳操胜券,既可捉住柳萌,又能杀死孟湘并且将众人灭口,却不想茶茶这小猫竟成了心腹大患。眼见孟湘趁乱一拉柳萌手臂,闪身隐入浓雾,褚一凡立刻持剑追了上去。

低语在耳边絮絮不绝,如同四面浓雾中藏有无数人在低声诉说。褚一凡只觉得头疼欲裂,四面打量,见一处林间雾气旋绕流动,显是有人刚刚走过,忙纵身上前。

刚到树林边,便听见柳萌语声凄婉,道:“我们还是等等吧,我好担心茶茶!”

孟湘安慰道:“茶茶也是神兽,威烈神勇又通人性,那穷奇未必是它的对手。我们先走,茶茶一定会追上的。”

柳萌仍是忍不住哭出声,说道:“都是我没用!现在却害了茶茶了!”

孟湘温言相劝:“谁说你没用?若不是你,那凤凰还不知要在天蠁里封多久!它现在也一定在等你回家,况且你的伤也不能再耽搁了。萌儿,你要听话才好。”

他们甚是亲密。褚一凡冷冷一笑。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低语如潮涌上心头,虫蚁般细碎啃噬他残存的意志,密密麻麻爬满身体与灵魂,彻底覆没了他的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