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努力想要笑一笑,告诉施萱不必伤心。可笑意却在他脸上扭曲,嘴里只发出一声不成腔调的呻吟。
“他捡了条命!”一个沙哑尖细的嗓音说道,“可惜不知能活到几时!”
邵元寻声看去,只见一个瘦削的汉子坐在施萱身后,身着破烂的阆风兵卒短衣,身上脸上满是血污和淤伤。
“他们在蛟河湾坑杀了两千人……”另一个声音接口说道,听起来有点耳熟。邵元吃力地转头,发现竟是那贩卖烧饼的胖子。他正狼狈地靠在一根木桩上颤声说着:“那时候和龙关还没破,俘虏全是平头百姓!小风的家便在那里。全村的人都被抓了去‘硝皮子’,做什么大羊皮纸。咱们世代种田,谁会做这种活计?”与他一起的小风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眼睛在黑瘦的脸上向外瞪着,惊恐四顾,似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
邵元转眼看着施萱,拼尽全力开口道:“我们……这是在何……处?”
施萱含泪摇头,抱住膝盖将头埋在臂弯里,抽泣起来。
“这位小兄弟竟还没看出来么?”那伤兵冷笑道,“我们在貊人营盘里,被他们捉了!”
邵元大惊,立时便要起身,可伤处一阵剧痛袭来,他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晕死过去。他强自镇定,渐渐在黑夜里认出了身边的人。
加上自己与施萱,共有六人被绑在木桩附近。说话的伤兵坐在施萱身后,卖过烧饼给自己的胖子和小风在一边发抖,还有一名身着锦绣衣裙的妇人蜷身在木桩之下,眼睛呆滞地看着黑黝黝的远方。
邵元开口问道:“他们要拿我们怎样?”
那伤兵道:“怎样?难道你没听说过么?这些蛮子杀人的法子多着呢!枭首、剥皮、马踏、钉木桩……不知我们摊上哪一种……”说罢嘶声而笑,疯了一般。
施萱全身一抖,紧紧抓住邵元的袖口,闭上了眼睛。一阵低低的哭泣声响起,却是那胖子。他趁着战乱发昧心财,不想也落到这个地步。小风摇着他道:“胖大叔,你别哭!”说着自己却哭了起来。
伤兵惨笑道:“哭什么?怎么都是死,我此刻只求能走个痛快的!”
虽然已经是死到临头,邵元还是不愿让施萱听见这些可怕的话,他吃力地去看施萱,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努力向她微微一笑。施萱却突然抬头看着前方,脸上露出恐惧之色。
不远处的毡车掀起了帘幕,选中他们的男人从车辕上利落地跳下,朝他们走过来。邵元倒在地上,没有力气像别人一样惊恐地退后,只能看着他雕着凤罗花纹的皮靴一直走到自己面前。
“你伤得很重。”他说。清清楚楚吐出阆风的语言,声音沉静动听。
霍楚吉在邵元身前蹲下,用一根手指挑开邵元后背上破碎的血衣,眉头微皱,不知是嫌恶还是忧心。这貊人巫师额角纹着与其他貊人全然不同的红色线条,全身都散发出妖异而魅惑的气息,令人不敢逼视。
施萱呜咽一声抱住邵元的胳膊,抬起泪眼看着霍楚吉。“别杀他。”她用最小的声音祈求。
“你觉得我会杀他?”霍楚吉对她微微一笑,金色眼眸光芒流转。他伸出右手,在施萱鬓边乱发间取下一片草叶,动作熟稔安闲,不带一丝轻侮。
“哇。”霍楚吉夸张地挑起眉,像在逗弄一个孩童,“这是什么?夜青草!起死回生的灵药!”他话音未落,指间的草叶骤然光芒一闪,绿色温婉流动,竟似乎马上要化成液体滴下。他看着发怔的施萱,把那绿色凑到她雪白颈间一片青肿的伤处。施萱还未回过神,又见他引着那道绿色流光,落到邵元的背上。
疼痛便在这一刻停止了。
施萱不敢相信,伸手摸摸自己脖颈,又低头看看邵元。他背上的伤并未痊愈,但已止痛止血。她迷惘地看着他:“你……”
“貊人妖术!”身后的伤兵惊骇失声。施萱闻言猛地一惊,也不由得向后躲去。
霍楚吉淡淡一笑,有些落寞地垂下眼帘:“治过你们的伤,便可启程了。”他起身离开。那片干枯萎黄的草叶落在地上,转瞬便湮化为飞尘散落。
(四)
白马拉着毡车,破开碧绿的草海,向瀚海大漠的西方而去。貊人大军的营地被抛在身后,渐渐化为天边模糊的黑点。俘虏们被驱赶着分别上马。他们双手被缚,骑术也不精,只能被挟裹在阿拉坦骑兵队伍中前行。
阿拉坦部崇尚黄色。这八百名骑兵都身形劲悍,穿着黄色短衣,头上外圈长发被剃去,剩下的长发绾在头顶,隐藏在毛针细密的金貂套帽之中。
“这队骑兵看起来与普通骑兵不同。他们要带我们去哪里?”施萱轻声问,目光闪烁,看着前方的毡车。
邵元摇摇头,心中却暗暗对着施萱发誓:无论去哪里,无论发生何事,我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他虽然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往何处,此刻却丝毫不觉担心。十二年前瘦小羸弱的他第一次站在施家门口,仰头看着对他来说过于高大陌生的门楣,是石鼓上坐着的小女孩清甜的笑靥温暖了他的视线。与那一刻一样,邵元每一转头,都看得见施萱苍白的脸。只要有她在身边,再慌乱无措的心,也会平静下来。
“他是大祭司,蛮子的巫师!”伤兵在他们身后低声道,“不知会多少阴毒的手段呢!我可不会让他对我下毒手,我生是阆风人,死是阆风鬼!我的魂灵是要交给天神的,绝不能给他拿去糟蹋!”
“他要拿我们祭他的神……送我们去……死界……”锦衣妇人第一次悄声开口。她转动木然的眼睛,死盯着邵元的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音调。
邵元打了个寒战。自小生长在与貊人交界处的和龙关,当然听过无数关于貊人神秘信仰的传说。这个野蛮的马上民族并不像阆风国一样在神府中敬拜天神与祖先,他们信奉的,是荒凉的瀚海大漠里一堆堆奇怪的石头。据说那些石头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可以直通天界或是死界。至于它们打开通向何处的门,就要看大祭司通灵之力的能耐了。
伤兵抽着气,疯了一般轻笑起来。
那疯癫的笑声实在不堪入耳,邵元转过头,正看见狰狞高大的阿拉坦人布伦凑近毡车,似乎在认真听着车内的什么吩咐,一边点头,一边回头向自己这边看来。
邵元心中一紧,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只见布伦很快回马而来,目光在六人身上逐一打量,突然举手指着他们,用生硬的阆风话说道:“你们过来!上前来!”
他黝黑的脸孔和赤裸的臂膀都纹满黑色花纹,怒发忿张开口一吼,简直令人心胆俱裂。锦衣妇人吓得面无人色,绝望地尖声哭号起来。她双腿乱踢马腹,那马受惊长嘶,立刻把旁边其他马匹搅得乱成一团。骑兵们大声吆喝稳住马匹,邵元正惊慌地在马上摇晃,忽听空气中猝然甩来一声鞭响,锦衣妇人尖叫一声,栽下了马。
抽鞭子的骑兵用貊人语言大声咒骂,第二鞭在邵元眼前飞卷而来,毒蛇般咬去他肩头一块破衣。他刚一吃痛弯下腰,耳边便听见第三鞭的呼啸。
不能让他打到小姐!邵元一夹胯下马匹,身子迎上前去,正赶上这一鞭凌空飞来,将他生生掀下马。邵元跌落在草地上,眼前无数马腿踩来踩去,耳边都是骑兵们的怒骂呐喊和女人的尖叫。他刚要站起身子,便在马腿之间看见一匹马飞快冲进草原,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是那个伤兵。
趁着骑兵们一时混乱,他疯狂踢马飞奔,虽然双手被缚,却也疾驰至十数丈外。几名骑兵调转马头,风一般追赶而去。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哨,那几名追去的骑兵闻声立刻勒住了马。
布伦从马后取出长弓,缓缓拉开。箭头冷光一闪,尖啸着飞入天空。草海深处的伤兵一声不吭跌下马,被茂密的草丛吞没了身影。空了鞍子的马跑了几步,悠闲地停了下来。邵元颤抖着起身,看向伤兵消失的地方。只见那几名骑兵纵马而去,在草丛里将他拉了回来。
野兽般的凄厉惨叫撕裂了草原的寂静。箭贯穿他锁骨之下,箭尾的硬羽以目不忍睹的角度指向天空,他半个身体都被血覆盖。“死蛮子,有种就给你爷爷一个痛快!”伤兵凄厉大喊,每个音节都如同森森利齿锯过空气。
锦衣妇人在邵元身后拖长声音大哭起来。
阿拉坦骑兵们沉默如铁,群狼环伺围在伤兵周围。霍楚吉下了毡车,走向伤兵。他似乎正在作画,雪白的长袍沾满星星点点的各色颜料,手里的一支毛笔还带着墨色。他皱眉看着伤兵,摇头叹道:“一个阆风人想要从阿拉坦八百狼骑中逃走,真是异想天开。可惜,我本打算把你安全带到那里的。”
伤兵一口血啐在霍楚吉长衣下摆:“你这蛮妖人,有种就杀了老子!”
有骑兵一脚踢在他肩胛上,伤兵翻倒在地,咳嗽出一堆血沫子。霍楚吉抬手制止了骑兵,手里的毛笔轻画圆弧,对准了地上挣扎不起的人。
一直掀起无边草浪的风突然停了下来,狭长的草叶无声地微微颤抖。天际一声鹰唳尖锐入云,更显得草海之中沉静非常。队伍默默伫立,所有人都着魔了一般看着霍楚吉手中的那支毛笔。邵元也屏息看着,虽然那笔一动不动斜指着伤兵,并没有什么奇异景象出现,但邵元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有看不见的力量从伤兵的身体里涌入霍楚吉手中的笔尖。
伤兵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探向笔尖方向,面色痴傻,脖颈青筋暴涨,眼中中满是痛苦灼烧的绝望。
他在受着非人的折磨。那巫师在对他做着什么诡异残忍的事情。邵元艰难地喘息,听见自己身后的施萱发出强自忍耐的低声呜咽。不应该让小姐看见这一幕,他茫然地想着,突然一矮身,从骑兵们的马下钻了过去,冲到伤兵身边,伸手抓住箭杆尾端,用力向下一压。
耳边听见轻微的声响,是利器刺入内脏。血从伤兵的嘴里涌出,他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呻吟,瞪眼看着邵元,露出最后狰狞而感激的笑意,倒了下去。骑兵们一阵骚动,霍楚吉也甚是愕然。邵元将伤兵的尸体缓缓放在地上,颤抖着转向骑兵伸出的弯刀,怒目而视。
不过是死,也给我一个痛快!
“你觉得你救了他么?”霍楚吉随意甩甩手中毛笔,低头玩味地看着邵元。
邵元并不回答,只是死死瞪着他。
一声夜枭悲啼般的大叫骤然在他们身边响起,是方才瑟缩成一团的锦衣妇人,陡然把哭泣的腔调拉长,变成了令人脊背发冷的大笑。她踉跄向前,伸手去试探地上伤兵的伤口,然后把沾满了血的手掌举到眼前,仿佛要去舔舐那粘稠的血。她瞪大的眼睛四处张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声,似哭似笑。
她疯了。
邵元上前去拉她的手臂,可她却以极大的力量把他甩到一边。锦衣妇人踮起脚,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在众人的注视中开始跳一支莫名的舞蹈。长发披散,动作疯癫无序,却在偶然的一个举手投足之间,看得出她原来曾经有过的优雅身姿。
霍楚吉摇了摇头,对着锦衣妇人再次举起那支毛笔。跟方才的伤兵一样,妇人的动作骤然停顿下来。她保持着扭身的舞蹈姿势,破烂的衣袖举过头顶,一只脚吃力地站在地上。空气中那根看不见的弦把毛笔和她连在一起,如同渔夫以无线之杆钓起一尾鱼。她竟连挣扎的力气也没有。
霍楚吉缓缓转头对着邵元,微笑道:“你现在也可以杀了她。”
邵元惊怒交加,一时僵在当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你不下手?”霍楚吉说罢陡然将手一抬,妇人颓然倒地。他甩了甩笔,低声自语:“癫狂,这种东西我其实用不来!”
锦衣妇人从地上缓缓爬起,目光空洞,像瞎子一样探手向前。她口中含混地呵呵做声,跌撞着走向茫茫草海。有阿拉坦骑兵作势上前,要把她捉回。看向霍楚吉征询命令时,他却微微摇头——竟是放任她自生自灭了。
邵元茫然地看着那妇人的背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草海之中,心知她一定无法活着走出瀚海大漠,不禁一阵酸楚。却不想一个人在他身后朗声说道:“不知大祭司取我们的七情六欲,是要画什么?”声音清脆甜美,带着一丝强自镇定的颤抖。
霍楚吉背影一震,颇为意外地回头,看向开口说话的人。邵元也同样目瞪口呆地转过身。
说话的人正是施萱。
(五)
霍楚吉莞尔一笑。
一直静止的风突然活了过来,轻柔地拂起无垠草浪,撩起阿拉坦骑兵长长的帽缨。
“很好,终于有人不拿我当邪魔怪物,肯发话与我交谈。”他自嘲,“想来你也明白,我刚才只是要你们到前面来,我有一些事情要询问,并不是像这两个人所想的那样,要害死你们。”他走到施萱马下,拉住辔头,仰头看着她。他金色的眼眸炫目至极,施萱脸上微微一红,垂下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做什么?”霍楚吉笑问。
“这些画画的轶事,我爹爹曾经讲给我听过。”施萱道。
“你的爹爹是?”
“他做过神府画师。”
“你会画?”
施萱点点头:“我画得不好。”
霍楚吉向她伸出手,轻松地扯开缚住她的绳子,问道:“可否请你去毡车上好好一叙?”
邵元在一旁听得大为紧张,只觉得这貊人巫师玩弄人命于股掌之间,举手投足都带着十足妖邪诡异气息。他上前一步看着施萱,想要阻止她答应。可施萱略一犹豫,还是将手放在霍楚吉手中,被他扶着下了马。她随霍楚吉走过邵元身边,甚至未看他一眼。邵元跟了两步,大声道:“小姐!”
施萱仿佛没有听见。霍楚吉停步笑道:“怎么,你不放心?”
邵元道:“你……居心叵测……”
霍楚吉向他一挥手:“那就一起来!”
六乘毡车看起来甚是阔达,可掀起门帘,邵元才发现里面更是舒适无比。车中铺着可没过脚踝的毛毯,两侧锦缎卧榻边有许多细致的檀木格柜,中间一个螺钿桌案,上面的东西邵元再熟悉不过:插满画笔的墨玉大笔筒、调色碟、笔洗,墨玉镇纸压着一张画纸,斑斓淡冶,却是一幅春山绿野图。
三人坐下,毡车轻微摇晃,队伍重新开始前进。阳光从车窗射入,随着马车偶一颠簸,斑驳的光影便在三人之间摇曳。霍楚吉道:“瞧我这幅如何?”
施萱认真看了看那幅画,略有些畏惧,但还是不卑不亢地开口:“笔法技近精纯,皴笔、落点无一不好。画面苍茫沉郁,这原野尽得荒率、苍辣之意。只是……”
霍楚吉一直打量着施萱,听了她这几句话,不由面露惊喜之色,忙问道:“只是什么?你只管说。”
施萱抬头笑道:“阆风的山不是这般干涩的。”
霍楚吉点点头,面露遗憾之色:“我生长于瀚海大漠,虽然曾经跟着商队去过一次阆风的王都,却只是草草看了看澹都的城墙与宫殿。至于阆风那些山峦重叠、云壑幽深的风景胜地,我从未见过。”
“我幼时曾与父亲游弋阳山,有幸在峰顶见过弋阳七绝之一的旭日东升。我那时刚刚学画,初识色彩运用,只觉得太阳从地平线下跃上云海,满眼都是铺天盖地的色彩奔流。如同天神把整碗整碗的画彩泼将出去,排山倒海一般奔赴人间。山、云、日光互相撞击盘结、扭曲升降、融汇隐现。那气象高华、雷奔电激的景象,想来天神居处也不过如此。”施萱淡然看着那幅画,轻轻几句描述,却已令霍楚吉兴奋不已。她微微抬眼瞥他,“阆风地杰人灵,这山水奇观,不过是无数奇景之一罢了。”
阆风自诩为得到上古时期诗书礼仪真传的文明之邦,而貊人只不过是瀚海大漠上雕题漆齿的游牧部落。施萱故意出言略带讥讽,表明了自己的一丝蔑视。
霍楚吉却并不在意她的语气,也毫不掩饰自己对美景的向往:“听你一番描述,真恨不得可以亲眼目睹奇观!那么我这幅画,就分明是不堪入目了。”
“你技法纯熟,所欠缺的不过是气韵而已。”她抬眼直视霍楚吉,“这是你以法术吸取人情感的原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