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蒸好了,盛在陶盘里,鲜香扑鼻。
齐文海先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放进嘴里,一拍桌子看着阿远:“这个味儿才对嘛!你小子有长进!”又转头对楚清策笑道:“楚公子您是客,原该您先尝的。可这小子上次用铁锅来蒸,硬是把鱼给糟蹋了——腥得没法吃!这次倒是听了我的话。来,尝尝,尝尝!”
楚清策并不谦让,尝了一口道:“果然鲜美,这便是名闻天下的彩鳞鱼么?”
“是啊!”齐文海将自己酿的米酒为客人倒满,“这鱼可有讲究,有‘三不吃’之说!”
“哦?愿闻其详。”
齐文海今日总算过足了说话的瘾,兴高采烈地道:“一不吃死的。这东西离溪即死,从前地方官用大木桶装满溪水养着,打算进上,却也连半天都活不得;二不吃铁锅做的。这鱼遇铁便腥。第三个么……不吃大泽里的。九幽大泽无人敢去,打不着鱼是一层,就算打着了,也必然腥涩发柴,不堪入口!”
阿远第一次听齐文海说起这些,好奇地插嘴:“大齐叔,为何大泽里的鱼会腥?那鱼不也是咱们烟岚山溪里的鱼游进去的么?难道说,九幽大泽底下也有个大铁锅不成?”
齐文海正端着杯喝酒,听了他的话差点呛住。他一边咳嗽,一边瞪着阿远:“有个鬼的大铁锅!那是魑人的地面,总有许多古怪,跟大铁锅有什么关系?”
阿远哼了一声,心道何必这么夸张,明日我去问阿离便是了。
楚清策却颇认真,放下筷子道:“原来竟有这么多讲究,看来能吃到这鱼确是不易。”
老庚笑道:“是啊。只因我们这里离千尺涧最近,彩鳞鱼出了水,直到上案板还是活的。”
楚清策甚是高兴,举起杯道:“今日得遇三位站丁大哥,真是三生有幸!若不是你们,我哪会既饱了口福,又听了这些烟岚山典故?来,我敬三位一杯!”
阿远陪着喝了杯酒。薄酒酸涩辛辣,他皱眉咽下,转头看见随从兰陵还是一动不动站在门口,心中不由暗暗纳罕。
昏黑的天色里,雨依旧没完没了地下着,仿佛是天地间落下巨大的床帏,只让人心生倦意。不知为何,阿远并不像齐文海那样高兴,反倒有些惴惴不安。
这两位客人显然并非泛泛之辈。
方才楚清策在雨中进来,脱下斗篷,身上居然丝毫未湿,可见他那件轻薄如缎的黑斗篷是隔雨的。这柔滑如水的布料让阿远想起苍卢年终祭典上神官穿的皎丝祭服,据说那是以异术取月光之丝缕织就,水火不侵。
若真是皎丝,本是祭典的主祭神官才有资格穿,而他穿来,却只是当蓑衣防雨。还有他的随从,全身尽湿站在屋檐下,不吃不喝不动。到底是什么样的主人,居然可以令人如此死心塌地?
阿远默默扒着饭,抬起头,对上楚清策星光般锐利的眼睛,忙又低下头去。
“阿远兄弟看来甚是腼腆,不爱说话,”楚清策似乎看穿了阿远的心思,突然把话题转到他的身上,“若不是方才齐大哥说起你的故事,真看不出你会小小年纪便手刃苍卢恶霸,为养父报仇。”
“啊,我……”阿远不知该说什么。
苍卢街口血腥的一幕他从不敢再去回想,夜深人静之时偶一闪念,只觉得那时那地的杀人者面目模糊陌生,并非是自己。此时听旁人提起,心中竟也一片木然,仿佛听着别人的故事。
齐文海一拍阿远肩膀,差点把他的筷子打掉在地:“这小子虽然傻乎乎,却真是条汉子!送他来的老兵说,他杀恶霸那把剑锈得快要断掉,却还直插进石板地里!”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是兰陵的剑鞘托的一声撞在门框上。阿远回头去看,他还是笔直地站立不动。楚清策点点头,目光闪烁看着阿远,思忖片刻道:“阿远兄弟既然如此神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阿远带路,带我们去看看九幽大泽?”
“这好办啊!”齐文海笑道,“出门爬几步山路,去千尺涧顶上就能看见!”
楚清策笑而不语。
驿站里一时安静下来,灯火飘摇,把四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楚清策的笑容看起来高深莫测。老庚慢慢睁大眼睛,开口道:“莫非,你是说……去大泽里头?”
齐文海愣了一愣,笑道:“楚兄弟真是爱说笑话,去大泽里头?哈哈哈……”他干笑了几声,发现楚清策竟微微点了点头。他只好尴尬地抓抓头闭上了嘴。
阿远道:“我没去过九幽大泽。”
“是啊是啊!”老庚忙附和,“有多大的胆子,敢去那种天神诅咒之地!”
楚清策举起手边盘子里的一个东西:“那这夜荷藕,是哪里来的?”
他面带笑意,语气却颇为尖锐。夜荷藕生于九幽大泽,见过的人极少,楚清策居然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个……”
齐文海此刻也哑口无言。他虽是个大嘴巴,却也知道阿远与阿离交往的事不能对外人说起。
“你们这驿站虽破,却有天下难得的美食。”楚清策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如同清朗天际覆上了阴霾,“九幽大泽里的夜荷藕,只怕国君也没这个口福!”
楚清策言辞讥讽,阿远不由心中生气,皱眉道:“你管从哪里弄来的干吗?好心给你吃,你吃就得了!”
楚清策目光中骤然流露出森森寒意,划过三个站丁的脸:“你们久居于此,不会要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魑人吧?”
阿远心中一紧,暮色里阿离纤细的身影闪过眼前。
他当然知道魑人。
那是四千年前天劫时被天火焚去一半灵魂却得以偷生的半人族。为填补自己灵魂缺失之处,他们只得毁伤其他生灵汲取灵性。先天未循天道,后天又贪婪嗜杀,阆风一直将魑人视作邪灵,魑人居住的九幽大泽也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邪恶所在。
老庚咳了一声,道:“魑人……咱们自然不会去交往……”他瞥见阿远涨红了脸,便在桌下按住他的膝盖,示意他莫要冲动。
魑人凶邪,老庚在烟岚山呆了大半辈子怎会不知?只是每次瞧着阿远,老庚都仿佛看见年少时的自己,想到他要像自己一样在连绵山雨中度过一生,真是心中不忍。所以阿远与那魑人姑娘交情甚笃,他也一味纵容,没有去管——毕竟这沉默孤独的少年总是看见阿离,才会露出一点笑意的。
阿远却不顾老庚的暗示,怒视楚清策道:“你算什么人,对我们恶声恶气的?我们好心招待你,你还……”
话音未落,却听耳边一声尖啸,眼前白光耀眼,脸上似乎被什么重重拍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楚清策厉声喝道:“住手!”
阿远差一点翻倒在地,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有把利剑正对着自己。方才脸上的疼痛竟是剑带着疾风刺入,破开的水汽甩在脸上,力道重得惊人。那剑对着阿远的鼻子,寒冷张狂的剑气却仿佛穿透了他的头颅,后脑都被冰得生疼。
齐文海手里的饭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四分五裂。“这……这是干啥?”屋内方才的一团和气已然消失无踪。三个站丁紧张地看着客人,不知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楚清策脸上的凛然渐渐化成微微笑意。他曼声道:“兰陵,放下剑。”阿远鼻子前的剑被无声无息地收了回去。
“阿远兄弟受惊了。”楚清策拿起酒壶为三个呆若木鸡的站丁斟酒,“兰陵不过是护主心切,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老庚木讷地点头,手抖得握不住筷子,敲得饭碗叮铃啷当轻响。
齐文海回过了一点神,张口道:“这个……楚公子,我们真的没去过九幽大泽啊……”
楚清策掂了掂夜荷藕,笑道:“你们不必对我赌咒发誓。夜荷藕生于九幽大泽,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你们的桌子上。”
“你少废话!我都说了我没去过,我才不跟你去!”阿远大声道。
“果然是身负命案的流犯,小小年纪,便这样蛮愚顽劣!” 楚清策起身披上斗篷,回头看着阿远,“你觉得你们可以拒绝我么?”
阿远刚要嚷回去,却见齐文海突然暴起,大喝一声:“滚你的!”抬手将面前的一大盘鱼向楚清策掀了过去。楚清策并未闪避,众人却觉得眼前寒风扑面。兰陵身形未动,手腕微抖,剑光划出一道圆弧,“呛”的一声已然收剑入鞘。
这一手流丽至极,阿远的眼睛还未跟上剑光,耳边却听见啪的一响,那粗陶盘子在众人面前分成了齐刷刷的两片。盘中的鱼和汤水洒了一地,齐文海倒在地上,双腿乱踢,破口大骂,震得屋顶的苫草都簌簌抖动。
“你他娘的妖人!老子好吃好喝的招待你们啊啊——”
老庚跪在他身边一看,只见他丢盘子的那只手鲜血淋漓,竟已被剑尖洞穿。阿远怒吼一声便要冲上前去,兰陵用剑鞘向他腿上一敲,他也乖乖地扑倒在地。
“兰陵,”楚清策叹了一声,低声问,“这是钜阙渴血,还是你的杀心?”
兰陵身体一颤,退后一步,并未回答。
(五)九幽大泽
茅屋里一片寂静,越发显出淅淅沥沥的雨声单调沉闷。
楚清策沉吟片刻,向兰陵伸出手:“把剑给我。”
兰陵微微一怔,将剑递给了他。楚清策反手便把剑抛给了阿远。
阿远未曾想到这个,下意识伸手接住了钜阙。剑柄入手的一瞬,炽烈杀气从手掌汹涌而入,疯狂奔袭直入心脏。他大叫一声把剑抛在地上,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差一点昏死过去。
眼前金星乱冒,晃来晃去却都是养父蒲老汉的脸。阿远永远也忘不了在最后一次淬火后,蒲老汉拿起天碧,把它交到自己手上的那个瞬间——与此刻几乎相同的瞬间。
锋刃未开的天碧还带着污痕,却对阿远轰鸣着它的杀意。阿远瞪大眼睛看着剑锋,仿佛看着爱恨交缠的故交知己。这感觉如此新奇而震撼:剑是身体的一部分,血肉相通,呼吸与共。
“阿远啊,我打了一辈子铁,终于铸出了一把像样的剑!”
蒲老汉摇头叹息,蹒跚地去找酒壶,先要庆贺一番。那一夜是阿远与养父最后一次共饮,三天后阿远去乡下送货的时候,疤刀拿着下了毒的酒菜来铁匠炉——也是为了那把剑。
“你怕么?”楚清策轻声问。
阿远颤抖着扭过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雨夜。他并非害怕剑,只是杀人的感觉再也不想尝试了。直到如今,杀疤刀的场面还常常在梦里重现。
“这烟岚山真是没白来啊!”楚清策爽朗大笑,“兰陵,你瞧他的灵力,比你如何?”
兰陵拾起钜阙,道:“强于我。”他初次开口讲话,声音嘶哑难听。
“可惜他一片愚钝,并不懂得如何使用,天碧那样的剑也被毁了。”
兰陵沉默片刻,道:“驭剑之术,我也至今未曾使得纯熟。”
房间里一片寂静,主仆二人的对话在三个站丁听来犹如天书。楚清策蹲下身看了看齐文海的伤,道:“抱歉伤了你。兰陵剑法虽好,却也会偶尔出错。”他从怀中掏出一盒伤药,打开盖子,凉丝丝的气味在四周弥漫而起。
“妖人……”齐文海恶狠狠地瞪着楚清策,用力缩手不让他给自己上药,“别他娘的以为假惺惺地给我治伤就……”他突然不说话了,只是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手,白色药膏覆盖的伤处已经不疼了。
“没伤到骨头,半个月内一定好。” 楚清策起身戴上兜帽,“长夜漫漫,不如我们现在就去千尺涧顶看看吧。”
才转过山弯,水声已在耳边响起了。
瀚海马大概也从未见过这种雨水淋漓的天气,蔫头耷脑地一步步踩着泥泞向前。雨水从它们长长的脖子上流下来,一身皮毛都在灯光下微微发亮。
阿远与老庚提着油纸灯笼,引着楚清策纵马踏上千尺涧顶。刚一站定,众人便觉眼前水雾激荡,一片灿然星光。
九幽大泽白天如同死地,可在晚上,却是迷梦般生机盎然之处。无数仅在夜晚生长的水草浮萍铺满千尺涧下的广阔湖面,在暗夜里发出幽蓝光芒。湖面一直向前延伸,与湿沉的夜幕相交于遥远天际,银色的一线,笔直分明。
这景色太过诡异,哪怕是烟岚山的站丁也不敢专门跑来观看。阿远来烟岚山不久,也是第一次见到九幽大泽夜晚景象。眼见众人脸庞都被远处奇异的荧光照亮,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一切言辞都变得毫无力气。
楚清策骑在马上,黑色斗篷被瀑布激起的水雾鼓荡翻飞。他向前平伸手臂,竖起拇指比来比去。阿远瞧不见他的表情,也不知他在做什么。
老庚用手肘撞了一下阿远,阿远一愣,便听齐文海在身后大叫一声:“快跑!”说着一下子跳进涧边高高的草丛里消失了。老庚也丢下灯笼,一转身便闪进黑暗,阿远从不知他风湿的腿脚居然有这么快。他立刻明白过来,看准了山路边的草地,纵身一扑,水淋淋的草叶子啪地打了个满脸满怀,他身子一轻,飞快地向山坡下滑去。
“让这两个妖人自己去九幽大泽吧,”阿远闭着眼睛快意地想,“我才不带他们去呢!”他翻滚着下落,一直撞到一棵大树才停下来。树干摇下一阵水滴,沁得阿远激动发热的身体打了个寒噤。
周围一片漆黑,他定睛四下找了找,认出这是涧下的溪边。不远处传来哗啦啦的草木轻响,黑暗里有一道浅白色的什么一闪而逝。
那似乎是老庚叔雨笠上的系带。
阿远开口想要喊他,却又怕被那两个妖人听见,于是抬脚追了过去。只打算着快点追上老庚叔,和他一起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两个妖人走了再说。
他分开草丛向前狂奔,黑暗中忽听得一阵水声哗然,心中刚觉不对,脚下便猛地踩了个空,身子重重栽进水里。冰凉的溪水呛进鼻子,疼痛不已。他扑腾着水抬起头,却不见老庚叔的踪影。
阿远不禁有些着急。这溪水甚是湍急,水底遍布滑溜溜的圆石,许多地方也颇深。老庚叔年纪大,腿脚又不好,莫不是……
正站在水里发呆,一声轻轻的呼哨却传入耳际,阿远抬头一看,却是齐文海撑着他平日打渔的那张破筏子,正向自己而来,一边撑篙一边招手。
“快来给我搭把手!”齐文海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握着竹篙在溪水里乱点,勉强维持着筏子的平衡。阿远爬上去接过了竹篙。
“瞧见老庚没?”
阿远摇摇头,紧张地喘息着,说不出话。
“他娘的妖人!”齐文海蹲在筏子边沿咬牙骂道,“真他娘的是两个妖……”
他的话音突然消失了。
飞速下滑的筏子砰的一声撞在什么东西上,力道之大差一点将阿远和齐文海颠下水去。阿远惊叫一声,看见兰陵竟站在溪流之中,伸出一只手,轻松地抵住了竹筏。
溪水飞逝而下,在兰陵身边打起小小的漩涡,他石头般一动不动,面罩下的双眼在夜色里亦有暗沉波光闪耀。
清脆的马蹄声透过雨声和溪水声传来,楚清策纵马渐近的身影在岸边出现,漆黑光亮的斗篷遮住了脸和身体,只有冰冷低沉的声音传来:“你若不听话,我只有杀了你。别让我杀你,那太可惜了。一辈子都被困在雨里……”楚清策轻声笑了笑,那嗤笑的鼻音让阿远心中一震,“九幽大泽里还能有什么比这更可怕?”
阿远抬头看了看黑乎乎的天。雨正落得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地打在山石树木、溪水竹筏和自己身上,声音也是一般地无始无终。从杀人入狱的那一刻起,他便觉得心中有处地方枯萎死去了,就连听说要流配到烟岚山这种地方,他也木木地没有感觉。而在烟岚山的三个月里,单调的雨声却仿佛已经听了一生。
齐文海上前一步,按住阿远的肩头道:“傻小子,别听他的鬼话!大泽本就是险恶之地,他们两个又是来路不明的妖人,你……”
“齐大哥此言差矣。”楚清策轻抖斗篷甩去雨水,笑容意味深长,“人各有命,这正是他的命,他又怎会不要?倒是你,可以不去的。”
雨水将阿远和齐文海浇得透湿,头发衣襟都狼狈地不停滴着水。二人站在衣冠清洁的楚清策面前,自惭形秽之心不免翻涌而起。此刻听见他言语间微露轻蔑,齐文海更是一阵懊恼:原来自己当贵客来招待的人压根就是瞧不起自己的!
心中一阵怒意升起,他大声道:“老子怎么不能去?”他转身扶住阿远的肩头,道:“阿远,大齐叔陪你进去,不会让你吃这些妖人的亏!”
(六)阿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