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持篙一点,筏子如一片树叶顺流而下。他撑篙极为熟稔,筏子左右宛转,千尺涧瀑布的喧哗很快被潺潺水声代替,眼看着离大泽一片荧光越来越近。
筏子两侧逝水如飞,阿远呆呆站着,心中一阵没来由的迷惘。就在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只是个苦闷的站丁,人生已被镌刻注定,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可此时自己却乘着筏子,与神秘的陌生人一起,向不可知之处而去。
正发着呆,突然听见齐文海颤声道:“到了!”
阿远扭头一看,只觉得眼前一花,满眼的荧光水光。
竹筏进入九幽大泽,五彩缤纷的水草浮萍如琼花玉叶,将视野所及铺得满满当当。溪水汇入湖泊,流水声消隐无踪,虫声却唧唧可闻。大泽里的飞虫浑不在乎被浇湿翅膀,依旧在雨里乱飞,星星点点,灿烂如灯。
筏子缓缓向大泽深处漂去,楚清策不时指挥兰陵筏子的方向,显然是对目的地了然于心。 浮动的幽光下,他的脸庞现出刀刻般冷峻线条。他笑道:“看见这一切,你们可还觉得我是不怀好意?”
阿远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齐文海哼了一声,缩起受伤的手,只瞧着前方,根本不理他。
楚清策并不在意,接着道:“大泽之中有一处剑庐。我方才在千尺涧顶找到了它的位置,现在我们要去取出里面的东西,在天亮前回到岸上。”
阿远瞪眼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说的是……去偷魑人的东西么?”
“偷?”一只流星般的飞虫划过面前,被楚清策伸手捉住,看了看,又放飞出去,“你这字眼用得不对。我是去拿回本就不属于它们的东西。”
阿远刚要再问,却听远处有歌声悠悠响起,飘渺地夹在虫声篙声里,像一幅金色锦帛上缀着晶光耀眼的几颗珠子:“雨急山溪涨哟,云迷——岭树低——”
“是阿离!”
阿远转身看向歌声方向,不禁微笑起来。从前都是阿离去驿站找自己说话,自己从未主动找过她。此刻她若瞧见自己突然出现,一定会又惊又喜吧?
“真是好嗓子!果然古人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楚清策的声音带着些许冰冷,“这是送你夜荷藕的魑人么?”
“是啊,她叫阿离!”听见楚清策夸赞,阿远也觉得高兴。他没看见齐文海暗中对他使眼色告诫,径自说下去:“她是个好姑娘,可不会害人!”
见楚清策脸色不豫,似乎还不相信,阿远又接着道:“我刚来不久时,有次跟老庚叔出来打苫草,正遇上大雨连月,山洪把千尺涧上头好多石头都冲得崩落了。我们两个给堵在崖壁山道上,上下不得。天上雷电又打得厉害,老庚叔也说这天气从没见过……”
“哦?”
“后来……”阿远脸上慢慢现出一丝红晕,“就是阿离带我们从水边走出来的。”
他想起第一眼见到阿离,她站在黄色浪头翻涌咆哮的溪流旁,山风裹着冷雨,拍打她身上灰白的麻衣。她抬起眼睛,明艳得令人不敢直视。
阿远还要再说下去,楚清策却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耳边嗡地一声清振,正是兰陵腰间的钜阙发出长鸣。阿远虽是第一次听见这声音,却立即辨出了它的意义:这是杀意无法遏制的颤抖!
齐文海惊呼一声,伸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阿远凝神去看,恍惚瞧见草木通明的水底一道影子迅疾如电,卷起沸腾的浪头。一个金黄的身躯在水下翻滚而起,带着大片水花向筏子直压过来。阿远惊呼一声,只见曲折雪光明灭一闪,兰陵挺剑直刺,一剑将那东西刺个正着。
那东西发出一声震天的嘶吼,返身闪避,锋利如刀的鳍刺挂起一团团晶莹的水草。它一甩身躯,尾巴划过半空,流星般砸在筏子上,登时将筏子打得倾覆过去,几人都落进了水里。
阿远与齐文海狼狈地爬上筏子,听见远处响起一声悠悠的唿哨。那东西飞快向哨声处游去,钜阙还插在它身上来不及拔出。兰陵想也不想,一跃跳上那东西的脊背,抓住了剑柄。
楚清策大声道:“兰陵,当心!”
兰陵连回答都来不及,被那东西带向大泽深处。楚清策脸上现出忧急之色,纵身潜进水里,随兰陵游了过去。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破筏子上突然沉寂下来,只有阿远和齐文海面面相觑,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阿远想了想,向楚清策消失的方向大声喊道:“喂——”
他的声音在水面上空荡荡地扩散开去,无人回答,身边只有唧唧虫声,青萍水草散发着缤纷的光芒。
“喊他们干嘛?趁这个良机,咱们就快溜吧!”齐文海浑然忘了手上的伤,利落地从水里捞起竹篙,撑着筏子便要转头回去。
“阿远?”
呼唤声轻柔地在身边响起。阿远低头一看,阿离从水里探出半个身子,趴在筏子边,双眸炯炯地看着他。
“阿离!”
阿远惊喜至极,伸手要拉她上来,她却一扭身躲开阿远的手,只在筏子边一浮一沉地游着。她嘴角挂着甜笑,偏过头对阿远道:“你瞧!”
在她漆黑如缎的发间,那枚七彩小发梳闪闪发亮。
阿远傻乎乎地笑起来,一时将方才的惊惧都抛到脑后。他老老实实地道:“真好看。”
齐文海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话说……”
阿离瞥了他一眼,咯咯一笑,灵活地在水里打了个转,衣角发梢的水滴都飞到两人身上。可转过头,她面上的笑意却渐渐逝去,皱起了眉。
“阿远,大齐叔,他们欺负人,怎么你们也帮着他们?”她凄惶地在水里仰着半个身子,雪白的小手紧紧把着筏子边沿。
阿远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今夜的事情实在是离奇古怪,他想对阿离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想了半天,嗫嚅道:“我想……来九幽大泽总可以瞧瞧你……”
齐文海也甚是纳闷,问道:“欺负人?他们如何欺负你了?”
阿离含嗔带笑:“我知道阿远不会害我的,”她自水中伸出手臂,晶莹的手指轻轻触碰阿远的脸颊,湿漉漉的眼里水波荡漾,又瞧向齐文海,“你们都是好人。”
认识了三个月,阿离还是第一次对他如此亲昵,阿远只觉得被她触摸之处都烧了起来,心中一阵激荡,脑子里嗡嗡作响。齐文海也呆呆站在一旁,再不说一句话。
阿离笑道:“我带你们去我家瞧瞧,好不好?”
此时若是阿离要他下油锅,阿远也会毫不犹豫纵身一跃。他点点头,将阿离拉上筏子,拾起木桨,慢慢划起来。
水下泼剌作响,一群群彩鳞鱼游动不停。青萍映得鱼儿流光溢彩,疏疏落落的水生花草磕碰着筏子边沿,清香随着花粉星光般散落。
阿离将手伸向一枝金色的荷花,在花茎下一折,手中便多了数颗金色的菱角。她抛给阿远和齐文海道:“你们尝尝。”
阿远放入口中一咬,只觉得一股奇异的清香在口中爆开,芬芳满颊,透入脑髓,连眼前的景物也似乎发出金光来。
“这长生芰可是延年益寿的呢。”阿离笑眯眯地瞧着他,“你说,九幽大泽美不美啊?”
“美!”
“在这里生活是不是逍遥自在?”
“是!”
阿离看着阿远的眼睛,低声道:“那你不要离开,与我一起在大泽里好不好?”
阿远想也不想,大声道:“好!”
他此时已然忘记了自己如何来此,眼里心里满是阿离言笑晏晏的模样,只盼着自己能一直这样瞧着她,随筏子漂到天地尽头去。
阿离指着前方道:“瞧,那就是我家!”
阿远抬头去看,只见前方灿然光芒里有个黑沉沉的影子。影子中心金色闪耀,袅袅黑烟正飘进天际阴雨。
竹筏渐近,方看出那是一间茅屋,屋门敞开着。屋内打铁的炉子烧得正旺,红澄澄的火上跳跃着黄白焰苗,看上去如同金子——这颜色正是铸剑的火。
阿离站起身来,一脚踩上水面,稳稳站住了。脚下水纹漾开,推得水草光芒轻颤。
阿远一愣,只当是什么异术。定睛一看,才发觉水面下密密麻麻的都是彩鳞鱼。鱼群太多,挤得密不透风,竟如地面一般踏实可站。
阿离见他发呆,笑道:“傻子,快上来啊。”
阿远鼓足勇气,抬脚踏上鱼背,又招呼齐文海上前,两人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
茅屋建在草甸浮岛上,通明的水生植物一直爬上屋顶,将整座小屋遮得严严实实。阿离走到门口,大声道:“我们回来了!”
屋内有人道:“这么快?” 声音低沉诡谲,听到耳朵里只觉心中抓挠得厉害,也不知这人是男是女。
炉火猛地爆燃而起,火苗呼呼作响,大泽潮湿的水汽在火焰上方扭曲盘旋。火炉后一处阴影颤动了一下,现身于茅屋之外。碧蓝的一丛水草映着那人的脸,眉目如画,生得甚是美貌,只是那美貌宜男宜女,竟看不出性别。
“师父!他就是阿远。那个是齐文海。”阿离语意娇嗔,显然对那人分外熟悉信任。
那人阴恻恻地一笑,道:“老庚头这次送来的人,还不错。”
阿远听了不禁一惊,心中一阵恍惚,只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可一时又想不起。
阿离忙嗔道:“师父!他们还不知……”
“知不知道又如何?”那人轻笑一声,看着阿远,“这小子便是你看中的么?”
话语突然在阿离唇齿间滞涩起来,她羞赧地点点头,颇得意地扯了扯阿远的袖子: “阿远,这是我师父。你也要叫师父啊!”
阿远便叫道:“师父。”
“若是认定了他,便快些动手。”那人不耐烦地催促,“你的腕蛇能缠他们多久?”
阿离嘟起嘴巴,颇不甘愿地一跺脚,道:“我蛮喜欢他的嘛!我还不想那么快……”
齐文海早已不像平日那样多话,木呆呆地站在一旁。阿远也觉得心中似明似暗,不知该如何插言,只是茫然地看着她们二人说话。意识里仿佛覆着一层模糊却坚韧的纱,他全力去撑,却总也无法穿透。
他听见有人冷冷说道:“不想那么快吞噬他的魂魄,对么?”
(七)离飞白
楚清策和兰陵在水面上远远缓步走来,若不是脚下鱼声泼剌,简直像踏水而行。到得近处,楚清策挥手掷过一物,“啪”的一声落在阿远脚边,他还没认出那是什么,阿离却惊叫起来:“我的小金!”她扑过去拾起那条软绵绵的小蛇,抬眼怒视着楚清策和兰陵,“你们杀了我的小金!”
她的哭声一起,阿远和齐文海的头脑立时清明起来。他们这才发觉自己居然站在魑人的茅屋前,可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却一点也不记得了。
“要战便现身来战,施荧惑咒、放这些畜生出来有什么意思?”楚清策冷笑一声,“果然是魑人,死也改不了的阴毒性子!”
“是你来我家里生事,我不过是自卫,怎么反倒是我阴毒了?”阿离气急,尖声叫道。
“生事?事端因何而起,你不知道,你师父总不会不知。离飞白?” 楚清策气定神闲,以轻蔑口气叫出那人的名字。
离飞白一动不动站在茅屋门口,沉声道:“若说生事,论起来也该是你们的天神!谣谶不就是你那至高无上的神灵发话么?嘿嘿,莫非你要违背天神旨意?也难怪,堂堂御前侍卫统领楚大人受国君恩泽太厚,无以为报,唯有违背神意逆天行事了!”
“胡说!”
楚清策怒斥一声,身前忽然亮起浅色光华,水波般向外荡漾开去。阿远这才看见离飞白说话间放出一道黑线,乘着夜色如箭飞射,被楚清策身前的光晕所阻,激起圈圈涟漪。
阿离叫道:“你赔我的小金!”双手挥舞,搅起一阵水波淋漓的风。
水中浪花湍急如箭,四道黑影自水下蹿出,在银华闪耀的大泽背景下,如同四道漆黑的闪电,冲向楚清策与兰陵。
这影子来得太快,阿远几乎连眨眼都来不及,兰陵挥剑迎上前,一朵剑花瞬间绽开四瓣,每片花瓣都是刺中或斩断了一道黑影。
怪异惨叫连着落水声响,一道影子就在阿远脚边翻身缓缓沉入水底,他认出那竟是一条巨大的鲵鱼。
兰陵将剑一收,反手对准了阿离:“我看你还有几只命兽?”
阿远忙伸出手臂,护在阿离身前:“你别伤她!”
兰陵哼了一声,却并未挪开剑。
楚清策摇头道:“她方才对你们施了荧惑咒,此刻咒语已解,你怎么还这样糊涂?她是魑人!”
“她……她救过我和老庚叔,而且……”阿远结结巴巴地解释,急得满脸是汗。突然想起方才离飞白说起什么老庚送来的人,心中一阵惊疑不定,声音不由越来越低。
“救你不过是她接近你的圈套!魑人灵魂残缺不全,所以才会迷惑人类,用人类魂魄饲喂自身。”楚清策抬手指着离飞白,“你瞧她的模样,不觉得奇怪么?她本是女魑人,就是因为用迷惑来的男人魂魄填补自身,才变成这副样子!”
阿远一惊,张皇地回头看着阿离:“是么……”
阿离发间滴着雨水,脸上一阵发白,却强自露出笑意:“不错。” 她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水,“我接近你,自然是为了吃掉你!”
“阿离,莫要与他们多说!”离飞白恨声道,“他们又怎会懂得我们魑人的道理?”
齐文海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此刻终于把事情听得七七八八。他一把扯过阿远干笑几声:“你们什么魑人、什么统领的,都是些不一般的大人物,倒是我们两个站丁跟你们的恩怨没啥关系!你们……你们先忙,我俩就不奉陪,先走一步了!”说着拉住阿远,逃也似地向竹筏跑过去。
阿远被齐文海拉得踉踉跄跄,却还回头怔怔看着阿离。心中一阵难言的酸苦——难道那些相处甚欢的日子,都是假的?
楚清策浑不在意齐文海和阿远,只是看着离飞白:“你们的命兽不堪一击,法术又不及我,我劝你们还是别用这些阴招,趁早交出剑,省得麻烦。”他向前一步,浮岛四周方圆几十步内,雨水烟汽哗然一颤,显然是他法术所为。
离飞白轻笑一声:“你当我只有这点本事?我的命兽……嘿嘿……”她的话音消失了,唯有嘴角的笑意优美而狰狞。
空气中有一丝奇异的宁静弥漫开来,兰陵手中的钜阙突然高声长鸣,声音沿着剑锋飞射而出,在剑尖上弹起尖锐的尾音。
齐文海和阿远还没来得及走上竹筏,平静的水面就突然在二人眼前直立了起来。
从水底蹿出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落入水中也没看清。二人只觉得脚下一沉,整个人都陷入冰凉的水里,眼前浮萍水草纷乱舞动,光影摇曳。
一个东西缓缓掠过他们面前,像是一大面花哨的城墙。
泥沙纷纷扬扬地在通明的水草间泛起,映得那巨大的东西如同幻影。湖水腥不可闻,呛得人无法忍受,阿远双腿猛地一蹬,与齐文海一起把头伸出了水面,无数咆哮的声响在这一瞬间砸入耳际。
虽只瞥了水面上一眼,可这一眼却已足够。
那花哨的东西竟是彩鳞鱼的鱼群。它们密集的身躯从水下翻滚而起,山一般层层堆积盘叠起来。湖水从鱼群的彩色鳞甲上哗啦啦流下,气势竟如千尺涧瀑布一般壮观。
离飞白长发飞扬,站在鱼群之巅,挥舞手臂驱使着彩鳞鱼进退攻击。距她远远的下方,楚清策站在一段浮木上,任凭鱼群掀起翻涌的浪头,却稳稳地一动不动,周身光环飞转,眼看着山一般的鱼群喧哗着从头顶直咬下来。
阿远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连害怕都忘记了。齐文海一把抓住他的后颈,将他向水底按去,比划着手势告诉他快些逃开。阿远会意,转身拼命游了起来,只盼自己速度够快,能避开头顶山呼海啸般的激烈争斗。
这一路游得甚是吃力。水上不时有浮木碎片以极大劲力击入水中,那些碎块阿远躲也躲不及,被重重打了几下,肩背上都是伤。碎块中更夹带着无数死鱼,水中血腥气愈发浓重,呛进鼻腔,只觉得头都要裂开了。
前方浑浊的水里闪出一个黑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那影子一动不动,鬼魅般漂浮着,齐文海一眼便认出了黑影手持的利剑。
钜阙横在水中,冰蓝色剑刃荡漾着水草浮萍的荧光。
齐文海和阿远大惊,转身就要逃开,但兰陵闪身上前,身体在水中轻盈漂移,再次挡住了去路。
他挥挥手,用剑向湖水深处指了指,意思再清楚不过:要他们随他向前游。
二人此时已在水下潜游许久,阿远幼时在苍卢河练得一身好水性,尚可支持;可齐文海却嘴里一连串吐着水泡,眼见撑不了多久。若是逃开兰陵,二人分明都没有这个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