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金总编交代我说:“那个叫曹倩倩的女主持人气蛮高的嘛,你去找她弄张照片来做个封面,同时做三个版面的专访。这可是徐台长亲自推荐的红人。”
“走红有什么大不了的!”曹倩倩什么时候学会了抽烟,她一边优雅地抽着一支细而长的女士雪茄,然后将雪茄伸到金鱼缸沿口轻轻抖落烟灰,一边很不屑地对我说话,“在电视台这样一个吃青春饭的地方,只要发挥出青春应有的能量谁他妈都会走红。”
我有些愕然。面前这个银饰满身、一袭黑色真丝的女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我叫做“兔子”的小女孩了。当然后来我才知道,兔子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是复活节的象征,被人们视为新生命的表现者。从这个层面出发,用“兔子”来形容曹倩倩仍然是贴切的,她总是可以在一次又一次的情感打击之后找到新的生存姿态。
曹倩倩气派的客厅里最显眼的就是那只精致的大鱼缸了,然而偌大的鱼缸中只有唯一的一只小金鱼,正鼓着鳃拼命去吮吸漂浮在水面的烟灰。
我说:“你拿鱼缸当烟灰缸啊?”
曹倩倩没搭理我,她俯过脸去,用极爱怜的声音说:“小可怜,烟草的滋味好不好啊?这可是顶级的古巴烟草哦!”
金鱼一甩尾巴,荡起一圈水花。
她放肆地大笑起来,对我说:“你看,它懂哦,它真的懂。”
我说:“不管怎么样,你能拥有《美丽心动》这个起点总是一件好事。”
她起身端来一杯咖啡,问我:“知道听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刚要伸手去接,她说:“这是给小可怜的点心,要喝你自己去倒。”
我悻悻地收回手,说:“有你这么养金鱼的吗?”
“呵呵,”她伸出小小的兰花指,指甲上闪着幽蓝的光,“小可怜是我的情人,我爱它。这些说了你们臭男人也不会懂的。爱可以就这么纯粹,那是心灵和心灵之间的秘密,不管他是男是女,或者只是一只猫,一条鱼。很多时候,男人还远远不如一只猫一条鱼来得可爱和真实。”
我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女人越来越走火入魔了。
“徐老头以前老批评我不听话,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听话就是冯小刚那厮说的《我把青春献给你》。”曹倩倩很优雅地冲空中吐一个烟圈,“你是我哥们儿,所以咱跟你实话实说,换了别的记者我就说自己如何刻苦努力勤奋好学,再就是感谢领导如何关心爱护等等表里不一的废话。我努力吗?我努力的那会儿天天跑腿打水买盒饭,每月拿1200元的薪水,还不如人家随便听话一下,呵呵。”
我看着眼前裙裾飘飘、气质不凡的曹倩倩,再想到那个干瘪寡瘦、在电视上说话口吃的徐台长,不禁一阵恶心。我终于明白了“权力是对女人最有效的春药”这句江湖语录。上次雨烟杨柳从我那里夺去的稿子很快就出现在金总编的手里,那时我就无比深刻地意识到凡是可以在公共领域流通的东西最后总是更倾向于据高制胜。就像百分之八十的金钱掌握在百分之二十的人手里一样,百分之八十的美女资源也由百分之二十的混账男人们开发着。
“你找女主持采访千万别问什么成功之道,呵呵。”曹倩倩的笑里有几分讥诮,几分苦楚,“你这不但是揭人伤疤,更是逼人撒谎。”
我瞠目结舌,答不上话来。
从曹倩倩家里出来,我钻进路边的一台的士。的姐脑袋探出车窗外正津津有味地看人家打篮球。
“到王公塘。”我心想这个的姐看球赛的瘾可真大啊。
“她”应声回过头来冲我妩媚地笑笑,天啊,居然是一个四十上下的大男人!我身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去王公塘潇洒啊?那里洗桑拿的小姐可漂亮了!呵呵。”他的声音甜腻而矫揉。我注意到他握方向盘的右手小指女人一般翘出来,而且还涂着闪闪的银粉。
我随口应着,心想现在娱乐场所将工作都做到的士司机这里了,据说带一个客人去可以拿到一百好几的回扣。近些年流行一种说法,“北京是首都,长沙是脚都”。说的就是长沙洗脚按摩业的空前发达,听人说,每到周末,全国各地的人都要坐飞机到长沙来洗洗脚兼带洗洗别的什么,GDP不飞速增长才怪。内需内需,就是内分泌的需要。这么想着,我忍不住笑起来。
“哥们儿你长这么帅气性感,只怕人家小姐要倒贴你噢!”的哥回头看我一眼,眼睛里居然荡着秋波。
我肉麻得不行,赶忙扭过头去看窗外,没再搭理他。
他还是一刻不停地絮絮叨叨,问我是否泡过妞,是否领教过日式的吹拉弹唱、泰式的至尊桑拿、韩式的蜜月推油等等。
我抑制不住心头的厌恶,提前叫他停车,丢下十元钱也不等他找零摔门而去。走了十几米后才发现采访本忘在了车上,而那车早就一溜烟跑远了。
在杂志社的楼下碰上小茗和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手牵着手从电梯里出来,小茗一只手上的玉镯已经套在了那男子的手上。她脸上飞扬着让人嫉妒的幸福表情,见了我远远地就喊:“童总监,请你吃喜糖哦。”
我有些吃惊:“真把自己嫁掉了?”
她嘻嘻地笑,给我介绍身边的男子:“阿骆,侗族小伙哦!”
“云南来的?”我伸过手去,感觉他干硬的手特别冰凉。
阿骆很谦恭地对我点头哈腰,操着一口别别扭扭的普通话说是“请领导多关照”。
我打着哈哈,嘴里说些祝贺的话,心里却在想真他妈的荒诞,网友第一次见面玩玩彼此的身体倒也罢了,现在居然还玩起婚姻来了。
小茗有些夸张地拉着阿骆一路招摇而去。
我转身就将那包喜糖给了收发室胖大妈的豁牙小孙子,小家伙一边吸着鼻涕一边嘿嘿地对我说:“那我以后不叫你小屁股了。”
每一个慵懒的早晨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智利诗人聂鲁达的诗句“有时候我很早起床,自己的灵魂甚至还是潮湿的”。躺在床上,依恋着那种源自梦乡的潮湿和氤氲,真不愿爬起来面对一天的敷衍与挣扎。
信手从床头摸一本书来预测一天的运势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记得第一次吻简婕的那天早上我翻到的是席慕蓉的诗歌《影子叠上影子》。
伸手一摸,居然是一本厚厚的《圣经》。随便翻看一页,我立马被一段话深深地震撼了:
求你放我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亡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出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里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会被藐视。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和懵懂,突然就强烈地思念起简婕来。就是在这张床上,我开启了她的女人之门,甚至那张绽放着玫瑰花痕的床单还原封不动地存放在我的衣柜里。而短短两个月后的今天,我却已经茫然不知她的去处。
大水和死亡都阻隔不了的爱情,为什么却被一场世俗的婚姻所阻隔呢?既然人家徒有男友其名的庞篱篱都不惧艰难险阻,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初夜男人为什么就不能豁出去?
这么想着,我勇气大增:我要去找简婕,哪怕踏遍万水千山!哪怕前面埋伏着一百场生死决斗!
网络里失去的东西还得到网络里去寻找。我迅速打开电脑,将《圣经》上的那段话在 “心灵牧歌”聊天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狂贴。我相信简婕会看到的,因为萌发爱情的地方总有着无可消除的诱惑。我所在小县城有个女疯子,每次发作,哪怕深更半夜也要跑到公园的一棵柳树下转悠。知情人说她和初恋情人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在那棵柳树下。
我一连五天都在“心灵牧歌”锲而不舍地重复同一段话。到第六天,一个叫“淡香无痕”的网友终于搭话了:“你可真是头犟驴啊,这么勤快地贴着累不累?”
“简婕,你终于肯说话了!”我手忙脚乱地敲打着键盘,生怕她一转眼就消失。
“嘻嘻,我可不是你的什么简洁复杂,你不要犯桃花癫啊!”
我急了:“我知道你就是简婕,要不然怎么连网名都这么像。你不要再逃避了好不好?”
“她什么网名?”
“清水无香!”
她哈哈地笑起来:“看来还真是有缘人啊!不过我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叫张小妹,现在广东东莞打工。”
我又气又恼:“你还台北的张惠妹呢!”
“不信我现在就给你电话,保证是广东的号码。你电话多少?”对方认了真。
我有点沮丧,说:“算了吧!”
“你这人好怪,一天到晚泡在网上,难道不要工作也有饭吃?”
我冷冷地说:“我的工作就是泡在这里。”
“哦,明白了。”她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是开网吧的!”
我哭笑不得:“是啊是啊, 你真聪明。”
她嘿嘿地笑:“他们都这么说我,可事实上我很笨的,高中都没有读完。你呢?”
我落荒而逃。
费拉带着小鹿来杂志社找我,要我帮着约当红女主持曹倩倩出来做个专访。
我呵呵地打趣小鹿:“幸好曹倩倩是个女的,要是男的打死我也不敢约她来见你,否则费哥会跟我没完。因为他自己就是通过我的介绍缠上你的。”
小鹿嘻嘻地笑:“现在我后悔还来不及呢!”
费拉说:“童男你少给我耍贫嘴行不行?”
“行,当然行,可是你只晓得托我办事,我托你的事就给撂旮旯里了。”
“你说那首歌啊!”小鹿抢过话头,“拉拉早谱好曲了,可好听啦,他准备用在自己的专辑里做主打曲目呢。”
“呵呵,老费什么时候改名叫拉拉了,我看干脆叫啦啦队,保准火爆叫座!”我还没有说完,小鹿的拳头已经落在了我的身上,麻酥酥的,让我一下子想到当年周紫若就是这么打我,从而被我手到擒来的。这么一想,我立马意识到对不起费拉,嘿嘿,朋友妻不可欺。
我在调侃费拉“拉拉”的昵称时并没有料到“拉拉”已经是一个火爆狂热带有某种时尚意味的同性恋者的称呼。“拉拉”是英语女同性恋者lesbian的变音,单从这一点来看小鹿就具备成为一个优秀时尚杂志编辑的良好禀赋。
我约好曹倩倩,还是在“蓝色心情”见。
我们三个坐在包厢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这时窗外一辆白色的宝马徐徐驶来。车上先下来一个漂亮的白衣女子,看样子十七八岁。她绕到车子另外一边拉开门用手护着车门的顶端躬身伺候另一个戴宽边法兰西贵妇帽的女人出来。
我心想谁他妈的这么大的架子啊,该不会是伊丽莎白陛下光临了吧?
那人转过身,步伐款款地往酒吧走来,我这才看清原来正是曹倩倩。我心里直纳闷:这小蹄子玩什么招数啊?
曹倩倩走进包厢,好几个服务生认出了她来,挤挤搡搡地意欲请她签名,她脸上露出得意而矜持的笑容,目不斜视地昂首走了进来。
“倩倩你现在是大名人了,轻易不敢劳你大驾啊!”我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小鹿和费拉介绍给她。
曹倩倩笑呵呵地和我打着招呼,没有理会费拉伸过去的大手,只和小鹿握手,也只象征性地捏了捏小鹿手指的第一节。
费拉有些尴尬,自顾自嘿嘿地赔着笑。
曹倩倩坐下就掏出象征身份的女士雪茄来,也不管我和费拉,只问小鹿要不要来一支。小鹿笑着摇摇头。
那个随来的白衣女子立马躬身凑过来给曹倩倩打火。曹倩倩慢悠悠地吐出一个烟圈,指指白衣女子:“这是茸儿,我的助手。”
茸儿在她的身后拘谨地点点头。
费拉在我耳边说:“这娘们儿好大的架子啊!”
我嘿嘿地笑,说:“老费你也早点出名摆摆臭架子嘛!”
趁小鹿采访曹倩倩的当儿,我拉着费拉到过道上说话。我说:“小鹿这女孩不错,我杂志社那边正好还可以进一个人,你看要不干脆让她从武汉过来上班算了?”
费拉拍拍我的肩,说:“哥们儿你不懂的!”
我呵呵地笑:“什么懂不懂的,我知道你和嫂子不容易,但现在谁他妈不是家外有家家外有花的。你一个人在长沙闲着也是闲着,闲久了只怕还憋出前列腺毛病来。”
费拉长长地叹一口气,说:“你没结婚哪里懂得婚姻里的一言难尽!”说那话时,他眼里掠过一丝阴郁,那是我所熟悉的阴郁。我只知道二十岁的男人总被女人伤害,三十岁的男人只会伤害女人,不明白年纪一大把了的费拉怎么老是小心翼翼一副害怕受伤的样子。
我想一个人恐怕永远也进入不了另一个人的内心。
再回到包厢,两个女人已经谈得颇为热乎,正哈哈笑着碰杯。甚至交换着试戴彼此的耳环和项链。
我暗暗地想都市女人真是变得越来越难以理喻了,她们变化着无穷无尽的发型,穿着价格让人啧舌的皮草大衣,挥弄着最新款的高跟鞋和手提袋,挖空心思让身体的性感部位从连衣裙下面明明暗暗地暴露出来,同时用睫毛膏、唇彩和越来越厚的脂粉疯狂掩藏岁月的痕迹,拼尽全力和层出不穷的新人们争抢着真真假假的爱情。她们可以不辞辛劳地对一个不相干的人表演优越和高雅,又可以在须臾间亲热得两小无猜。
深夜回到房子,那个叫“淡香无痕”的居然还挂在网上。
“你走了后我一直帮你发着那段话,我怕你错过她,看得出她对你很重要。”“淡香无痕”一见我进去立马凑过来。
屏幕上果然满是我早上反复发的《圣经》上的那段话,只是她在前面加了“漂者无尘对清水无香的真诚倾诉”的字样。
我笑起来:“我可没有工资给你啊。”
“能帮你们消除误会我就高兴了!”她发来一串笑脸,“你是个痴心的好人,现在没有几个像你这么重感情的男人了,所以我想帮帮你。”
我懒得理她。她又安慰起我来:“你一定要坚持啊,也许她今天有事,说不定明天就会来了哩!”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了。”
“就算你多等几天,她知道了一定会好感动的,呵呵!”
我笑起来,真是一个多事的好心人,看来韩剧看得不少。
我去QQ上查看有没有网友们的最新留言。只见一个叫“月下娇娥”的女人疯狂请求我加她为好友,我查了查她的资料:神秘的摩羯座,28岁,公司职员,丰满性感,善解人意。她的个性签名是:给我一个值得流泪的理由,我可以为你水淹金山;给我一个不怕疼痛的借口,我可以和你绕飞枝头。娇娥的心谁懂,霸王的爱最浓。为君守候,夜夜除非……
我想这小娘们儿还有点情趣,于是鼠标一点,让她通过验证。
那个娇羞可人的小狐狸头像立马就亮了起来,没想到她居然在线。
我问:“你加我那么多次干吗?”
“但在芳心里,何辞唤声声。”
还是个才女啊,这下我来了兴致:“花香诱柴扉,未叩已先开。”
“暗恨妾无桃花面,徒羡君有崔郎才。”没想到这个小女子还用起唐朝诗人崔护“人面桃花”的典故来了。
“佩服佩服,姑娘才情过人,小生这厢有礼了。”我发过去一个打拱手的动画。
“哪里哪里,妾身受宠若惊。”对方发过来一个日本女子道万福的图片。
在网上,文字就是一个人的面孔,聪慧的才女很容易让人荷尔蒙飞喷。我兴致大涨,手指敲在键盘上居然有一种弹钢琴的快感。对方也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媚眼一个接一个地抛过来。
我想网上找个红颜知己谈谈琴棋书画的感觉也蛮不错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