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世祖时,羊祜上平吴表曰①:“先帝顺天应时,西平巴蜀,南和吴会,海内得以休息,兆庶有安乐之心。而吴复背信,使边事更兴。夫期运虽天所授,而功业必由人而成。不一大举扫灭,则众役无时得安。非所以隆先帝之勋,成无为之化也。故尧有丹水之伐,舜有有苗之征,咸以宁静宇宙,戢兵和众者也。蜀平之后,天下皆谓吴当并亡。自此来十三年,是谓一周,平定之期,复在今日。议者常言吴楚有道后服,无礼先强,此乃诸侯之时耳。当今一统,不得与古同论。夫适道之论,皆未应权。是故谋之虽多,而决之欲独。凡以险阻得存者,谓所敌者同力,足以自固。苟其轻重不齐,强弱异势,则智士不能谋,而险阻不可保也。蜀之地,非不险也,高山寻云霓,深谷肆无景,束马悬车,然后能济。皆言一夫荷戟,千人莫当。及进兵之日,曾无藩篱之限,斩将搴旗,伏尸数万,乘胜席卷,径至成都。汉中诸城,皆鸟栖而不敢出。非皆无战心,诚力不足相抗。至刘禅降服,诸营堡者,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难,不过剑阁;山川之险,不过岷汉;孙皓之暴②,侈于刘禅;吴越之困,甚于巴蜀。而大晋兵众,多于前世;资储器械,盛于往时。今不于此平吴,而更阻兵相守,征夫苦役,日寻干戈,经历盛衰,不可长久。宜当时定,以一四海。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陆俱下;荆楚之众,进临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扬、青、兖并向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误之。以一隅之吴,当天下之众,势分形散,所备皆急。巴汉奇兵,出其空虚,一处倾坏,则上下震荡。吴缘江为国,无有内地,东西数千里,以藩篱自持。所敌者大,无有宁息。孙皓恣情任意,与下多忌;名臣重将,不复自信。是以孙秀之徒③,皆畏逼而至。臣疑于朝,士困于野,无保势之计,一定之心。平常之日,犹怀去就;兵临之际,必有应者。终不能齐力致死,已可知也。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楯,不如中国。惟有水战,是其所便。一入其地,则长江非复所固,还保城池,则去长入短。而官军悬进,人有致节之志;吴人战于其地,有凭城之心。如此,军不逾时,克可必矣。”帝深纳焉。乃令王濬等灭吴。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矣。
注释
①羊祜:字叔子,泰山(今山东省新泰市羊流镇)人。西晋初著名将领。②孙皓:三国时东吴的第四代君主,也是最后一位皇帝。他是孙权第三子孙和的长子,性嗜酒,残暴好杀。③孙秀:三国时期吴国宗室,孙权弟孙匡之孙。历任吴前将军、夏口督。后降晋,任骠骑将军、仪同三司。
译文
当晋世祖摄政时,羊祜上表请求征伐吴国,说:“先帝顺应天时,向西平定了巴蜀,向南与东吴议和,使天下战火熄灭,百姓安居乐业。而吴国又背信弃义,使边境战火再度燃起,运气天数虽然是上天赋予的,但是成就功业必须依靠人事。如果不一次大举消灭吴国,百姓们一刻不得安宁。况且这也可借以光耀先帝的功业,成就清静无为的德政。所以,唐尧攻打南蛮丹水,舜征讨有苗氏,都是为了天下安宁,百姓和乐。平定蜀国之后,天下人都认为吴国也应该被平定。从那时到现在已经十三年了,世事循环了一个周期,平定吴国的日子,就是现在。人们常说吴国和楚国在中原王朝强大的时候最后归顺,在中原王朝衰落时,这两个国家最先起来反叛。这是诸侯争霸时的事情。现在一统天下,不能与古代相提并论,符合一般规律的说法,不一定适应特殊的情况,应该采取变通措施,因此说,即使献的计策很多,而最后决定使用的只有一个。依靠地理位置的险要,足可以保存的国家,只是在敌我力量相当的情况下,才可适用。假如双方势力悬殊,强弱力量明显,那么即使是非常有智谋的人也无计可施,即使地理险峻,国家也不能保存。蜀地不能说不险要,那里高山直入云霄,山谷幽深,车、马都不能行进,只有把战马捆绑起来,把战车悬挂起来才能通过。都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等到进兵攻打时,蜀国却连抵抗能力都没有。过关斩将,插旗蜀地,蜀军死伤数万,乘胜席卷蜀地,直逼成都。当时汉中各城池皆按兵不动,不是没有战斗的想法,实在是力量不能够相抗衡。到刘禅投降的时候,各城守将全都四散逃跑。现在攻打江淮的难处,没有攻打剑阁那样困难;山川险要,也比不过蜀山、汉水之险。孙皓残暴,甚于刘禅,东吴的困境超过巴蜀,而我大晋国的兵力比以前增多,粮食器械的储备超过以前,现在不举兵平定吴国,却按兵不动,战士苦于兵役,就会滋生事端,军队的战斗力就会衰竭,不能长久征战。当务之急应该早做决定,统一天下。现在如果率梁州、益州的军队,水路、陆路并进,荆、楚的军队兵临江陵,平定南豫州郡,直达夏口,徐州、扬州、青州、兖州的军队一起向秣陵发兵,用战鼓旌旗迷惑吴军,利用多种方法造成敌人判断失误,以一个小小的吴国,抵挡天下军队,势力一定会涣散,全线危急,另外部署巴汉奇兵乘机攻其虚弱。这样,一地失守,全国上下就会混乱,军心不稳。吴国沿江建国,没有内地,东西几千里以长江为国家的屏障,因为战线过长,全国各地一处也不会安宁。孙皓残暴,为所欲为,猜忌下属,名臣大将不再有信心,所以孙秀等人都会因恐惧而投降晋国。吴国大臣受到朝廷猜忌,战士被困疆场,已经没有保存国家的计策,安定国家的决心;平时就有离开职位的想法,等到晋军兵临城下时,必定会有投降的,吴国上下最终不能同心协力并肩战斗,这是可以预见的。吴军的作战以迅速见长,不能够持续长久。他们的器械不如中原精良,只有水战是他们的优势,如果我军一旦渡过长江,吴国就没有了保护的屏障,吴军就会退守城池,这样他们就优势转为劣势。我军再前进,就会士气高涨。在本土作战,吴军只有凭借城池固守的想法。这样不用多久,必定战胜吴国。”晋世祖非常赞赏羊祜的计策,下令王濬率军剿灭吴国。吴国灭亡,于是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四海一统。
原文
至晋惠庸弱,胡乱中原。天子蒙尘,播迁江表。当时天下复分裂矣。出入五代①,三百余年。隋文帝受图,始谋伐陈矣。尝问高颎取陈之策②,颎曰:“江北地寒,田收差晚。江南土热,水田早熟。量彼收获之际,微征士马,声言掩袭,贼必屯兵坚守,足使废其农时;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再三如此,贼以为常。后更集兵,彼必不信。犹豫之顷,吾乃济师登陆而战,兵气益倍。又江南土薄,舍多竹茅,所有储积,皆非地窖,密遣行人,因风纵火,待其修立,复更烧之。不出数年,自可财力俱尽。”上行其策,陈人益弊。
注释
①五代:这里指东晋、宋、齐、梁、陈五个朝代。②高颎:字昭玄,渤海蓨(今河北景县)人,隋朝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也是一位重要谋臣。
译文
到晋惠帝时,惠帝昏庸无能,胡人骚扰中原,天子蒙受羞辱,逃到长江以南,这时天下再次分裂。前后历经五个朝代,共三百多年。隋文帝建立隋朝,统一中原后,开始谋划攻伐陈朝。隋文帝曾经询问高颎攻打陈朝的策略,高颎说:“长江以北,气候寒冷,农田收割较晚;长江以南地区,天气温暖,水田成熟较早。等到收获季节,就稍稍征调兵马,声称要偷袭南方,敌军必会屯兵坚守防御,这样就错过收割的时候,等到敌人聚集军队,我军便解散,多次反复,敌军便会习以为常,之后我们再次集兵声讨,这时敌军必然怀疑。在他们正犹豫的时候,我迅速登陆作战,士兵的士气必然更加高涨。另外,江南土地湿软,住的多是茅舍,所有的储蓄积聚,都不是放在地窑里,秘密派人顺风放火,等到他们再修建好,就再放火。用不了几年,自然财物和力量都损耗殆尽。”隋文帝采纳了高颎的计策,陈国更加衰落。
原文
后发兵,以薛道衡为淮南道行台尚书①,兼掌文翰。及王师临江,高颎召道衡,夜坐幕下,因问曰:“今师之举,克定江东与否,君试言之。”道衡答曰:“凡论大事成败,先须以至理断之。《禹贡》所载九州本是王者封域②。后汉之季,群雄竞起,孙权兄弟,遂有吴楚之地。晋武受命,寻即吞并。永嘉南迁,重此分割。自尔已来,战争不息。否终斯泰,天道之恒。郭璞有云:‘江东偏王三百年,还与中国合。’今数满矣。以运数而言,其必克一也。有德者昌,无德者亡。自古兴灭,皆由此道。主上躬履恭俭,忧劳庶政。叔宝峻宇雕墙,酣酒荒色,上下离心,人神同愤,其必克二也。为国之体,在于任寄。彼之公卿,备员而已。拔小人施文庆,委以政事。尚书令江总,惟事诗酒,本非经略之才。萧摩诃、任蛮奴,是其大将,一夫之勇耳,其必克三也。我有道而大,彼无德而小。量其甲士,不过十万。西自巫峡,东至沧海③,分之则援悬而力弱,聚之则守此而失彼,其必克四也。席卷之兆,其在不疑。”颎忻然曰:“君言成败理甚分明,吾今豁然也。本以才学相期,不意筹略乃至此也。”遂进兵,虏叔宝。此灭吴形也。自随开皇十年庚戌岁灭陈,至今开元四年丙辰岁,凡一百二十六年,天下一统。
注释
①薛道衡:隋代诗人。字玄卿。河东汾阴(今山西万荣)人。历仕北齐、北周。隋朝建立后,任内史侍郎。炀帝时,任司隶大夫。后被隋炀帝杀害。②《禹贡》:《尚书》中的一篇,是我国最早具有系统性的综合地理著作。③沧海:我国古代称东海为沧海。
译文
后来,隋文帝的军队进攻陈朝,任命薛道衡为淮南道行台尚书,兼管起草文书,高颖召见薛道衡,夜间坐在大帐中,问:“这次进军能够打败江东吗?你试着说一说。”薛道衡回答说:“凡是讨论大事的成败,必须用理论去推测。《禹贡》中记载的九州本来是君王的疆土。后汉末期,豪杰举兵蜂起,孙权兄弟于是占据吴、楚的土地。晋武帝即位,立即吞并吴、楚。到了晋永嘉年间,皇帝南迁,领土被分裂开来。从那时以来,战争不断,战争之后必然走向太平,这是永恒的道理。郭璞曾说:‘江东地区独立称王三百年后,重新与中原合并。’现在运数将满。从运数来说,必然打败陈朝,这是其一。有德的人昌盛,无德的人衰亡,自古以来兴衰成败都没有脱离这个规律。皇上恭敬爱民,提倡节俭,整天为黎民百姓操劳,而陈后主时却修造宫室,雕镂宫墙,沉缅酒色,臣民不和他同心,百姓、神灵都很愤怒,这是陈朝失败的第二条理由。建立国家的体制,必须任用可以托付大事的大臣,而陈朝的公卿大臣,只是充数而已。提拔小人施文庆,委以重任,尚书江总,只会吟诗喝酒,不是胸怀韬略的人,萧摩诃任用野蛮落后的部族,这样的人不足以担当重任。这是能大败敌军的第三条理由。我军有道,力量强大,敌军无道,力量弱小。估计敌军拥有土兵不过十万,西起巫峡,东到沧海,分兵把守,势力就薄弱,聚兵守一地,就会顾此失彼,这是能大败敌军的第四条理由。大军席卷江南的先兆在于对形势不迷惑。”高颖高兴地说:“你分析作战的成败,条理很分明,我现在豁然开朗了。我本来用才能学问的事来请教你,想不到你的筹谋韬略达到这样高的程度。”于是是进兵,俘虏了陈叔宝。这就是与消灭吴国情况。自从隋文帝十年灭掉陈,到现在的开元四年已经有一百二十六年,终于天下统一。
原文
论曰:《传》称:“都城过百雉①,国之害也。”又曰:“大都偶国,乱之本。”古者诸侯不过百里,山海不以封,毋亲夷狄,良有以也。何者?贾生有言:“臣窃迹前事,夫诸侯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因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小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然则天下之大计亦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则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以此观之,今专城者,皆提封千里,有人民为焉,非特百里之资也;官以才居,属非肺腑,非特毋亲之疏也;吴据江湖,蜀阻天险,非特山海之利也;跨州连郡,形束壤制,非别偶国之害也。若遭万世之变,有七子之祸,则不可讳。有国者不可不察。
注释
①雉(zhì):古代计算城墙面积的单位。长三丈、高一丈为一雉。
译文
作者说道:《左传》说:“国都面积超过一百雉,会给国家带来灾祸。”又说:“大的都城同国都一样大,是国家混乱的根源。”古代的诸侯国面积不过百里,不分封山海,不许亲近周边夷狄之族。这确是有根据的。为什么呢?贾谊曾经说:“我暗地观察前代情况,发现诸侯中强大的先谋反。淮阴王在楚地势力最强,最先谋反;韩王信依仗胡人的支持,起来谋反;贯高靠赵国的援助谋反;陈豨士兵精良,因而反叛;梁王彭越靠梁国的帮助谋反;淮南王黥布用淮南的军队谋反;燕王卢绾最弱小最后也谋反;长沙王吴芮拥有两万几千户的封赏,功劳最小而保全自己,势力最弱却最忠实。这不只是各人的性情不同,而强弱形势也是一个关键因素。假设让樊哙、郦食其、绛侯周勃、灌婴都封为各据有数十城的王,现在国家残破灭亡,也是可以让人相信的事;让韩信、彭越这样的人,位居最高的爵位,即使是现在他们的势力还可能会存在。所以,治理天下的大计,就可以清楚了。要想让诸侯都忠诚归附朝廷,就不如分封像长沙王吴芮那样的小诸侯国;想要让臣下免遭诛戮,就不如让他像樊哙、郦食其那样;要想让天下长治久安,就不如多分封诸侯,削弱他们的势力,难以为害。”从这些可以看出,统治一地的地方长官,统治疆域扩大到上千里,同时又管辖着疆域中的人民,这就不仅仅是百里的封地了。他们根据才能大小任人以官职,这些人不一定是皇帝的心腹,这样的用人制度造成的结果,就不仅仅是各级官员非皇帝亲族而已。吴国占据长江、鄱阳湖,蜀国凭借天然的险阻,这不仅仅是,依靠山河为屏障;横跨州郡,进行治理,不仅仅是城池像国都一样大而带来害处。假如国家遇到颠覆的变故,有像吴楚七国之乱那样的祸患发生,这一点就难说了,当政者不可不明察。
小结:汉末群雄并起,最后魏、蜀、吴三分天下。曹魏有曹操的雄才伟略,挟天子以令诸侯。蜀国刘备,宽仁恩厚,招贤聚才,凭据蜀山天险,称霸一方。吴国孙权,凭据长江天险,占据江东。三国能够鼎足而立,要么倚仗天时,要么倚仗地利,要么倚仗人和。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下,凭借各自的优势,成就英雄霸业。推而广之,事业的成功也需要综合各方面的形势,寻找立足的优势。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只有德才兼备的人才能拥有江山。要想拥有天下,并能使帝业万世相传,就要修身养性,恩泽天下,克勤克俭,并时刻心怀忧患,防微杜渐。治理天下,不法古,不效今,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势制宜。抓住时机,则万事顺利,否则,碌碌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