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发了疯的北风跑马一样在窗外呼号着,扑打着,那些贴在墙上的大字报,如同一片片巨大的雪花,被吹落在地上之后,又向着天空飞扬,在大街小巷翻卷。
任均家的房门被轻轻地叩响。
任均警觉地问:“谁?”
屋外传来了孙维世的声音:“六姨,我是维世。”
任均急忙打开房门,孙维世一下子冲了进来。
孙维世穿一件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围巾遮住了下巴,头上戴着一顶厚厚的帽子,一直拉到了眉毛上面,遮得只能看见一双?眼睛。
在金山被捕之前,孙维世就被宣布为“反动学术权威”,除了接受批判之外,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厕所,到食堂里去洗盘子刷碗。这次,她是偷偷出来的。
看着孙维世这个装扮,任均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孙维世示意她到里屋再谈。
到了里屋,孙维世将帽子的边轻轻地拉开一点让任均看。
任均一看,帽子露出的地方,孙维世那乌黑迷人的秀发没有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层光亮的头皮,在电灯光下发着青白的光,特别地?刺眼。
孙维世曾经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公主”啊,她高挑、俊丽,瓜子脸上长着一对迷人的大眼睛,而那一头如同瀑布般飘洒的秀发,更是给她的美丽增添了诱人的神韵。为什么那些人非要以如此方式来摧毁她的美丽,难道这样的美也有错?
任均心痛极了,她拉住孙维世的手,泪水在眼圈里转动着。
孙维世忙说:“六姨,这没有什么,我不怕他们。他们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却不能摧毁我的信念。”
这段时间里,专案组对于孙维世已经由开始时的“外调”“谈话”转入了审讯和逼供,所追查的内容也从开始时有关朱德、陈毅的问题集中转向了周恩来。这伙人一次又一次地逼问她,周恩来对她到底说过些什么,她从周恩来那里听到些什么,她手里还有没有周恩来写的信,有没有周恩来的照片……
孙维世一听,知道这伙人就是妄图从她这里搜集到周恩来的材料,为他们的目的服务,非常生气,拍案而起,与那些人争吵起来:“总理革命的时候,你们这些人都在什么地方?你们凭什么来追问总理的?事情?”
那伙人气势汹汹地说:“你以为你还是‘公主’啊,你不交代就没有出路!”
孙维世说:“你们说的出路是什么?就是出卖同志,胡乱地对别人栽赃陷害?!”
那伙人说:“我们这是为了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一定要挖出中国的赫鲁晓夫,你还是早点说了好,免得受皮肉之苦。”
一股怒火从孙维世的心中升起,她大声地质问:“你们说,中国的赫鲁晓夫到底是谁?”
那伙人没有想到被批斗了无数次的孙维世还是如此态度,就训斥道:“是我们在审讯你还是你在审讯我们?”
孙维世大声回答:“谁违背了人民的意愿,谁就终将受到历史的?审判!”
在专案组人员的面前,孙维世高傲,高傲得令他们自惭形秽;孙维世美丽,美丽得令他们自感丑陋。特别是孙维世每次说完之后,就会习惯性地将那头秀发轻轻一甩,那是一种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傲慢,更令他们无法忍受,于是孙维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便被这些人认作是充满“封资修”的东西而强行地剪去了。
再次审讯,孙维世戴着一顶帽子来了,她站在那里亭亭玉立,还是那样的美丽。
专案组的人冲上去,一把将孙维世头上的帽子揭下来扔掉,让她光着头站在面前。
这是对美丽的仇视,这是对美丽的胆怯,孙维世看着他们,冷?笑着。
任凭专案组的人如何引诱、威逼,孙维世就是不肯说一句违心的话。审讯中每当问到周恩来的事情,她更是斩钉截铁地回绝。
任均回忆:有一天晚上孙维世悄悄来到我家,我急忙掩上门,她把帽子掀开一点儿让我看。我大吃一惊:她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给女人剃光头,是“文革”初期的一种革命暴力方式。看到她的样子,我心疼极了。维世是个多漂亮的人呀!怎么能被弄成这个样子?维世告诉我:“六姨,金山已经被抓起来了。”我说:“啊?那你可千万当心。你就一个人怎么办呀?他们会不会抓你?”她说:“六姨放心,我没事儿!”我说:“江青可别不放过你。还有那个叶群。”她说:“她们不会把我怎么样。她江青能抓我什么呀?我没有任何把柄让她抓!”……维世说:“搞总理,就是想把主席身边的人都打倒,他们好为所欲为!”
孙维世向任均谈了金山被逮捕的情况。
任均不由为孙维世担心,忙说:“现在家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可得当心,他们会不会抓你?”
孙维世忙说:“六姨放心,我没事儿。”
社会上的风声却越来越紧,除了朱德、陈毅等人的大字报之外,也有人贴了周恩来的大字报,江青等人不厌其烦地跑到北京的各所高校去“点火”。如此发展下去,以后的形势会越来越严重。
任均说:“你自己得小心啊!”
孙维世点点头。
这是任均与孙维世的最后一次见面,任均是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的:
维世愤愤地说:“他们让我说总理的情况,想从我这儿搞总理,总理(的事儿)我有什么可说的?我能说什么?我又不会胡编乱咬!我看不出总理有问题!”她非常自信,相信自己没有能被人家整的问题。临告别时,维世说:“六姨你也小心,咱们家的人都得小心。现在斗的斗抓的抓,能说话的人不多了。我总会有机会再溜到六姨这儿来的。”
可是,那以后,她再没来过我家。因为周总理、邓大姐也保不了她了。她为孙泱之死和金山被捕鸣不平,发出了五封申诉信,分别发给毛泽东、林彪、周恩来、康生、江青。没想到,孙泱、金山的事儿没人理,维世自己也被抓起来了。
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孙维世的逮捕证竟然是周恩来签发的。
孙维世的逮捕证是江青通过中央相关专案组送给周恩来的,与这张逮捕证同时送去的还有一份孙维世是“苏修特务”的材料。
周恩来坐在办公桌前,看着那张逮捕证发愣,他怎么能下手签?发呢?
他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地走动着。
一会儿,办公桌上的红色电话机响起来了。
他走过去拿起话筒,原来是江青打来的,问他是否收到了孙维世是“苏修特务”的材料,什么时候批捕。
看来江青实行逼“宫”了。现在外面的运动正如火如荼地开展,一些地方已经出现了任意批斗的现象,有的甚至对被批斗者实行变相的体罚和武斗。如将孙维世放在原单位,让造反派任意批斗,是否会有更大的危险,也令周恩来放心不下。如果将她关押起来,外面无法对她任意批斗,监狱里多少还得依法办事,生命也还有个保证。江青等人说孙维世是“苏修特务”,最后也得拿出事实和依据来才能定。如果顶着不签,江青岂肯罢休,还会没完没了地来催,孙维世的处境也许会更困难。
周恩来思来想去,只得违心签署了孙维世的逮捕证,除此之外,还签署了周恩寿、王光琦的逮捕证。这对于周恩来来说,无论如何都是痛苦的。孙维世,一个血洒龙华的烈士的后代,自己用心血养大成人的女儿,在延安时派她到苏联学习那是毛泽东亲自批准的,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苏修特务”,就要下手将其逮捕?翻看江青叫人送来的“材料”,厚厚的一叠纸上全是空话,根本没有充足的“证据”,给李立三家送几张戏票算什么,那是同志之间最平常的交往,怎么会成为“送情报”?真是无稽之谈!周恩寿,自己的亲弟弟,早年也曾参加革命,新中国成立后在内务部担任一般工作人员,他能有什么罪?还有国家主席刘少奇夫人王光美的哥哥王光琦,为什么要将他与刘少奇的事件联系在一起?
关于周恩来为何要签署逮捕孙维世,革命老人任均的回忆中这样?写道:
是江青派人搞了份孙维世是特务的文件,送到周总理那儿。过后(周)总理批捕了维世。维世死后,邓颖超曾跟维世的妹妹孙新世谈过这个事。她对新世说:“当时想,放在里面也许比在外面更安全。而且他们(指江青)说是特务,抓了起来,他们得给个交代。”谁都没想到,维世直接给害死了。邓颖超和周总理曾索取孙维世的骨灰,得到的回答是,作为反革命处理了——大概就是当垃圾扔了吧。
我想,邓颖超同志说的“他们得给个交代”,指的是政治方面的规则。总理一起批捕的包括他自己的弟弟、他的养女等。他以为这样的话,政治上的对手就必须对他有个交代,不能任意处置。这里面按说是有平衡有制约的。没想到江青她们胡来,不按规则出牌,使总理失算,没保住维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