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半夜清风,明月别枝惊鹊,本是好时节。可怜这深更半夜,我却被强拉到这鬼气森森的地方。
如水的月色下,铁门紧闭,参天松柏间的石砖墙泛着幽幽的寒光,煞是阴森。
我回头便想走。果子却从白慕怀中嗖地一声窜出来,落地化形,紧紧抱住我的膝盖:“绾绾姐姐不要走……绾绾姐姐不救红毛哥哥了吗?”
阿弥陀佛,这也真真奇怪。
凤凰他是我的仇家,也是白慕的仇家。但这位仇家被人抓进了天牢,我和白慕竟然没有拍手称快,反而紧赶慢赶地飞来救他。
凤凰他果真是一个别致而动人的仇家。
白慕的声音响在身后,被夜风吹得愈显清寒:“既然来了,何必再走?”
我没好气地转过身,把果子缠在膝盖上的爪子扒开:“我哪有你那么宽宏大量。这只死凤凰恶贯满盈,我不把他千刀万剐已是仁至义尽。他如今自寻死路,我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舍身相救?”
果子闻声,再次扑了上来,挂在我的腰上大哭大闹:“红毛哥哥不是坏人……红毛哥哥是为了果子才……”哭声越来越响,险些引来狱卒。
我连忙捂住果子的嘴,无可奈何道:“这回他一心救你,勉强算有功劳。我这回救了他,你可得保证,以后绝不吃他给你买的凤梨酥,不吃他买的烤鸭,不吃他买的糖葫芦,不吃……”
果子一脸忍痛割肉的表情,泪眼汪汪地箍紧了我的腰:“呜……连糖葫芦都不可以嘛……”
我看得十分于心不忍。但为了治好果子这个敌我不分的毛病,我攥紧拳头,坚定地点头道:“绝对不可以!”
“果子。”白慕颇煞风景地把果子从我腰上抱下来,依旧温和得令人寒毛倒竖,“你在这里守着。若我们一柱香后还未回来,你就先回客栈等文曲,好不好?”
说来也怪,文曲师父自早上见过一面之后,便不知去了哪里,方才在客栈中也不见踪影。若是回了紫微垣,怎的也不打一声招呼?
正困惑,身边的白慕已向牢门走去。
我奇道:“你过去做什么?施法穿了这堵墙便是了。”
“然后呢?”步子仍未停下。
“然后就带着凤凰……”我说到一半,才发现凤凰如今没有妖力,是不能和我们一起穿墙出来的。我沮丧道,“难道我们还需要走正常路子,去放倒那几个狱卒抢钥匙?”
他微微颔首,唇侧勾了一弯浅笑:“你若能不用仙力放倒他们,也并非不可。”
身在凡间,若用仙术扰乱人间秩序,必受天罚。没想到我一生五万余年,闯过终年冰封的昆仑山,进过元始天尊的藏宝阁,去过地府的黄泉幽境,今日却栽在了一间小小的凡间天牢上:“……那要怎么办?”
我愁眉苦脸。
白慕施了个隐身诀隐去了我与他的身形,淡淡与我道:“过来。”
一个人的智力水平之所以可贵,便是因为在紧要关头,若你不能想出妙计,便只能处在一个被动的地位,被队友支配。
如果这个队友一向无良无德,那被动很可能等同于噩梦。
譬如现下,当我秉持着满腔的信任与期待跟在白慕身后来到牢门口,听完白慕的一番妙计,我才深深地感受到,不能当一个智力超群的人,一定会成为我一生最大的遗憾。
我满怀着遗憾盯着白慕,弱弱地传音道:“真的要哭?”
白慕颔首。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牢门守卫,咬住下唇:“……真的要这么演?”
没等到他回应,一道幽光乍现,我与他已凭空出现在了牢门口的拐角处。因为被一棵松树半掩着,倒像是刚刚自拐角走到此处。
两个声音立刻道:“谁!”
我连忙对着自己的头发一通乱抓,披头散发地回过头,正见到两个兵卒装扮的男子手持长矛,警惕地盯着我与白慕。
我咬了咬牙,脑海里飘过各式惨痛的画面:爹爹亲自下凡,将我拘上天庭;银翘转世成一个孤女,被卖入青楼;果子留书一封,决意与凤凰私奔……
酝酿了半日,我终于挤出两行清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我的儿啊……”哭声之惨烈,直教眼前两位守卫大哥持矛的手不约而同地一松,兵器险些坠地把我砸死。
我趁胜追击,一路膝行过去,抱着守卫的腿撕心裂肺道:“……守卫大哥……你就放我进去见我儿一面吧……老妇……老妇老来得子,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便是犯了罪……也不能……不能……”
守卫一脚把我踢开,嫌鄙道:“哪里来的疯婆子!”
阿弥陀佛,凡人总是如此无知。
我瘫倒在地,伏着身子咬牙切齿了一会儿,才立马回身拽住另一个守卫的衣角,垂泪倾道:“……求求你……让我见见我儿子……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见我儿子……苦命的我儿哟……”
我哭得嗓子发哑,白慕却迟迟不动,逼得我只好一边埋头在衣角上蹭着眼泪,一边不停地给白慕递眼风,示意他可以上场。
谁知他却哂然一笑,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银低金丝的钱袋,不卑不亢:“小儿窃盗入狱,已押了数月。贱内思儿过甚,犯了失心疯,还请诸位大哥通融。”言罢不动声色地晃了晃钱袋,里头银锭的撞击声清脆可闻。
我顿时呆在了当场。
说好的一起演戏呢?!敢情都是骗人的?!
守卫面露喜色,表面仍作出一番大公无私的姿态,阴阳怪气道:“跟我来。”
我仍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仙姿卓然的白慕彬彬有礼地谢过守卫,表情呆滞万分。
“夫人,起来罢。”这声音暖如三月春风,灌进我耳中,却如地府的厉鬼般可憎可怖。我气得浑身发抖,奈何要顾全大局,只能咬牙忍着,任由白慕将我扶了起来。
约莫是我与白慕的搭配过于诡异,守卫疑惑地看了我们一眼,方取来钥匙开门,将我们一路带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囚室。
一行三人停下步子。守卫接过白慕手中的钱袋,掂了掂,才开了牢门,吩咐道“天亮前出来。”,便回身离开。
我用余光紧紧盯着守卫的背影,确认他已走远,才终于一把推开白慕,厉声质问道:“你打算买通守卫,怎么不早说!”
白慕淡淡看我一眼,漫不经心道:“我不过让你做一场戏,编个借口,哪知你如此动情。”言罢还不忘随手撩了撩我在脸上散作一团的发丝,道,“也好,挺逼真的。”
我几乎想把他嚼碎吞下:“你!”
“嗯?”这副表情冷清又迷惘,寡淡的眉眼间一丝询问,将我默然看着,久而久之,竟让我觉出几分是我理亏的意味来。
我正在气头上,却被这目光看得哑口无言。囚室中却远远地传来一声怒吼,在天牢中荡起阵阵回音:“大半夜的吵什么吵!要杀要剐有本事你冲大爷来呀!”
我揉了揉太阳穴,郑重地思忖了一番要不要立马走人。
白慕却自说自话地把我一掌推了进去。我踉踉跄跄地在门口站稳,抬起头来,却见到一只长相怪异的不明生物。
我回身对白慕道:“走错了,快出去。”
身后一个声音愈发愤怒:“你给老子回来!”
咦?我回身将这位鼻青脸肿的仁兄观察了一番,撇去他破烂如布条的衣衫不论,这张脸……可真是浓墨重彩。
那乌青的眼圈,那淤紫的嘴角,以及脸上不知哪来的三道血红的抓痕,配合他一头乌黑泛红的头发……
唔?我掩口惊道:“凤凰?!”
他随手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迹,狠狠瞪我一眼:“看什么看!快把老子弄出去!”
这般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看来真是凤凰。
白慕递去一张丝帕,不知是嘲弄还是安慰:“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要你管!”红毛凤凰极不领情地冷哼一声,昂着下巴傲然道,“等本座恢复了妖力,就是你的死期。”
白慕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我不耐烦地打破沉默道:“喂,你还能走路不?”
“你哪只眼睛看到大爷我不能走路了!”凤凰稳住步子往门口迈了几步,才停下来,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傲慢姿态。
我没好气地嗤笑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出去。”
凤凰面露寒光,斜斜瞪我一眼,便大摇大摆地向门口走去。
我一把将他拦住,颇没耐心:“站住。先把衣服换了。”又用眼神指了指白慕。
凤凰鄙弃地看了白慕一眼:“谁要他的衣服!”
“你要继续被关在这里,每日受个几回鞭刑火刑陶冶身心,也是一桩美事。”我冷冷道。
话语间,一件白色的外袍却已飘然落到了凤凰手上。凤凰与我僵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服软,披上了外袍。
白慕向我微微颔首,便施诀穿了墙,遁隐不见。
我冷淡地瞥了凤凰一眼,吩咐道:“走吧。”便兀自向大门走去。
谁知凤凰这家伙却迟迟没有跟上来。我回过头,才见他在阴冷昏暗的走廊里一步一晃地走着,十分吃力。
我皱眉道:“你每日受了多少鞭子,才搞成这样?”
凤凰勉强支撑着身体,额头已有汗珠若隐若现,语气却丝毫不肯放松:“大爷我红莲业火都受过,还怕这个?”
只可惜受涅槃之苦时,他有全身妖力护体,如今却和凡夫俗子没甚两样。
我身形僵了一僵,颇不情愿地走了回去,将他搀了起来:“喂,还走不走得动?我告诉你,在见到银翘之前,你最好不要……”
话音未落,凤凰的身体却突然往下一倒,将我也带着矮了一矮。
我勉力扛着他,想咒骂一声,却发现他半闭着眼睛,一双剑眉蹙在一块儿,似是极为痛苦。我只好撑住他,艰难地往前挪着步子,边凶狠道:“等找到了银翘再收拾你!”
凤凰已不大清醒,整个人的重量都倒在我的肩上,斑驳的脸上除了痛苦的神色,再没有其他的回应,不知还能不能听到我的声音。
神志不清中,却听到模模糊糊的嗫嚅声:“……我没有……害……银翘……”
我有些失神,张了张嘴,竟然不知该如何作应。
走廊尽头的大门微微隙开,透进来一缕微弱的晨光,像是一线迷蒙的月色。我愣了半晌,自嘲似的地一笑,便埋下头,一步一挪地扛着他,费力走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