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师父常教,心中纷纭之时,必得念经念经再念经。
因此,凤凰昏迷不醒的这几日,恰逢文曲师父无故失踪,我友好地接过了念经的生意,在凤凰的床榻前执着经书坚持不懈地讲解着,已从《毘婆尸佛经》讲到《七佛父母姓字经》。
果子听说终于不用再读经书,对此表示十分地高兴,多日以来皆未踏入凤凰的房门半步。这是一个好兆头,我甚慰足,决意将念经坚持到底。
一连念了好几天,文曲师父才风尘仆仆地回客栈,推门见我守在凤凰榻前念念有词,十分惊叹:“啧啧啧,绾儿啊……你不是说你对这只妖凤恨之入骨?怎么如今却如此地情意绵绵……”
我回头见到失踪多日的文曲师父,嗔怨道:“师父,您老这爱编排徒儿的志趣何时才能改一改。若非您老一声不吭地不见踪影,徒儿我至于来亲自给他念经么?”
“念经是假,遣怀是真……”文曲师父摇了摇折扇,老神在在地看着我。
文曲师父消失了几日,这八卦的性子依旧不改。只是这八卦的对象从白慕一路八到净炎,果真是益发玄幻。
但有一点却被不幸说中。我执着于给凤凰念经,确实是想寻一个清净去处聊以遣怀。
自那夜回客栈之后,我细细思虑了一番。白慕他既然道明了身份,我便不好再差他作苦役,语气上也难免要恭敬几分。但我对他恭敬不足,怨念有加,实在摆不出小辈的顺从来。
我先前拜托他帮我寻找银翘,自然不好出尔反尔。可如今银翘之事毫无进展,他却也丝毫没有主动要离开的意思,令我好生为难。
事已至此,我唯有找个白慕不会踏足的地方躲一躲。
没想到这一躲,竟然还躲出了是非。我苦着脸道:“师父您去而复还,不会是专程来编排徒儿几句的罢?”
文曲师父装模作样地皱一皱眉:“绾儿,怎么这么说师父呢?师父我被你爹爹急召回紫微垣,听说有了银翘的消息,酒都没喝一口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却被绾儿你如此评议,教为师怎能不心寒……”说着便微仰着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我眼前一亮,赶忙搁下经书,喜道:“有银翘的消息了?!”转念一想,又困惑道,“爹爹他不是反对我寻银翘吗?为什么会突然……”
文曲师父抿嘴摇了摇头,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瞟了我一眼:“你爹爹自然是想让你速速回宫,可你如此不情愿,就算被绑回紫微垣恐怕也会再寻机会下凡,到时不又是麻烦一场?”
我点点头。爹爹若能早些想通,我也不必躲躲藏藏这么多年,以至于不能用仙法寻银翘,自然进展寥寥。
文曲师父继续说道:“既然不能拦你,那便只能帮你。帝君这回可是下了血本,请动了南极长生大帝,搜遍三千尘世,找着了银翘的魂魄所在。”
我惊喜地抓住文曲师父的衣袖:“真的?!银翘她现在在哪里?”
文曲师父拢了折扇,用扇骨把我的手轻轻挑开,慢悠悠道:“不要急嘛……银翘她此刻在千里之外的安淮,你一时半会还见不着她。”
安淮乃晋朝开国功臣淮南侯的封地,离琅嬛城何啻千里,难怪我寻了这么多年,却没能找到她。
“安淮?”我拧眉道。
司命这个老家伙,枉我从紫微垣中偷了好几坛万年仙酿给他,竟然敢骗我!
“你也不用再腹诽司命了。”文曲师父笑容奸邪,突然说道。
他他他他他……他竟知道我偷偷去寻过司命?!
文曲恨铁不成钢地啧啧两声,道“你真以为你爹爹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只可惜凡间之事,三分靠天定,七分靠时运,银翘纵然附生在琅嬛城里,命运造化,却将她带去了安淮……”
无论如何,有了消息便是好的。既然爹爹答应帮我,文曲师父自然会与我同行,可谓前路一片通畅。
一想到终于可以摆脱白慕,我不禁大喜过望:“安淮便安淮了!师父,我们明日便启程!”
一个微哑的声音轻声道:“……银翘有消息了?”
我被突然的陌生声响吓了一跳,低头看才发现凤凰不知何时已醒转了过来。脸色虽仍苍白得很,一双吊梢眼里却流光闪动,颇有神采。想来已无大碍。
我抱着胳膊凉声道:“哼,就你这样子,也想去安淮?”
“你哪只眼睛看到大爷我……咳……”凤凰面有怒色,奈何一句话还没说完整,便干咳起来,“咳……你之前不是说,要我去向银翘服罪?”
这倒也是。我犹豫地一颔首:“可我们这趟要与白慕分道扬镳。你身上的禁制是白慕设的,只有他能解。你先前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等他愿意给你解开禁制么?现在你要随我们去安淮,你的禁制怎么办?”
屋子里顿时沉默了下来。
门外一个声音远远传入屋内,语调轻挑:“哦?是谁说要与我分道扬镳?”
不用回头也知来人是谁。今日不知撞上了什么黄道吉日,白慕竟然会来探视凤凰。
文曲师父见了他,不动声色地颔首见了一礼,道:“上神可是还未与小徒说明?”又回头与我道,“绾儿啊,为师尚要回紫微垣复命,不能与你一同前往。此次路途遥远,你又要带上这只妖凤,为师实在放心不下你。幸好帝君思虑周到,特意拜托上神一路看顾。素闻上神宅心仁厚,体恤小辈,为师这才放心哪……”
若不是师父您老在爹爹耳边扇风,爹爹怎么会知道白慕在我身边!我在心里怒吼一声。白慕其人,实在是十分地宅心仁厚,万分地体恤小辈。此次安淮之行,当真是波折得紧。
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颤着嗓子道:“这怎么敢劳烦……”
却被凤凰雀跃的声音打断:“这不就好了?既然你们同行,本大爷自然也是要去的!”
白慕那张冰块脸上幽幽浮转了一丝笑意,惹得我不动声色地按了按太阳穴。
这只死凤凰早哪里去了,偏偏要在这种关键时刻出来深情一番,我若不拔了他的凤凰毛,如何对得起他如今这喜极而泣的眼神!
文曲师父见我沉默不应,喜道:“既然皆大欢喜,那便如此定下了罢。”又转身向白慕抱拳道,“上神,小徒便拜托您照料了,文曲尚且有事在身,在此告辞。”
青衫身影眼看就要自我身边路过,我咬着牙向外蹦字道:“师父,您老可要一、路、走、好。”
文曲师父向我儒雅一笑,便出了门。
可不论怎么看,这笑容都斯文得十分灵异奸邪,教我不禁抖了一抖。
待我回过神来,白慕却已坐上我方才的位置,拿起《七佛父母姓字经》参详着,一边问凤凰:“她最近就给你念这个?”
凤凰见到白慕便如见到杀父仇人,狠狠把头一偏,冷冷道:“不是你指使的?”
这这这,怎么又与白慕扯上了关系?
白慕轻笑:“你当年抄了不下千遍的,怕就是这一本罢。”
凤凰恼羞成怒地抽过白慕手中的经书,甩手便是一扔:“谁说是这本了!”
我的精装版《七佛父母姓字经》!我哀怨地看着软软瘫在墙角的经书,愤愤道:“这可是我十两银子买来的!”
当年匆匆下凡,没能参透人间习俗,来到琅嬛城后才知凡间有个物什叫做银子。由于我包袱里除了几坛仙酒,一堆法器外再无其他,我在琅嬛城里吃了好些苦头,才总算弄清银子在凡间的重要性。
凤凰果然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妖怪!
我心痛我的银子,并未细想白慕话中意味,直到三日后回想起来,才发觉其中大有文章。听他们俩这一问一答,倒像是至交好友,绝然不似生死仇家。
但已过了三日,我失去了最佳拷问时机,只能乖乖地坐上前往安淮的马车。
看着一左一右的白慕凤凰,我心中纠结万分,情不自禁地把怀里小果子的茸毛顺着梳了遍又倒着梳一遍,惹得果子睖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万分幽怨地将我望着:“绾绾姐姐,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安淮呀?”
坐马车去安淮乃是不得已之举,我原本很悲痛,没想到果子也很悲痛。
当日凤凰伤好方醒,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白慕答应暂时还他一成妖力。我以为凤凰总算开了窍,决心继续行刺白慕,谁知他竟然拖着病躯跑去当日将他扣押的那位新郎官府上,将全府上下骂了个遍,最后放火把人家的府邸给烧了。
凤凰之火乃世间至阳,凡人当然扑不灭。半个琅嬛城的官兵皆出动搜捕他,可惜却没寻到他的踪影。
我摇头道:“上天有道,你此番图一时之快,必受天罚。”
凤凰颇不屑道:“不就烧了个破院子?我又不修仙道,怕什么天罚。”
以致我一度怀疑,在生活自理能力这个问题上,凤凰与果子究竟谁能更胜一筹。
白慕听闻后却淡然一笑,只是当夜便遣青缇安排了一辆马车,助我们逃出琅嬛城。只因凤凰这亡命之徒,伤还没有好,就敢大肆动用法术,以致伤至心肺,不能受腾云术的罡风。
我只能强抑着一刀把他了断的冲动,接受了我们必须长途跋涉千里奔波的事实。
想到此处,我恶狠狠地把果子从上往下又顺了一回毛,却听到马车外青缇的声音适时传进来,语调恭敬:“尊上,前面似有妖兵把守,我们可要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