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慕静静阖上眼,声调平和得不掺感情:“我还在思索,你穿成这样躺在我的床上,究竟是你想对我做什么,还是我想对你做什么。”
“你!”我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果然只搭着一层薄纱,简直无胜于聊。我欲哭无泪地看着他平静的侧脸,这厮莫不是想就这样入睡罢……
窗外月色清幽,映一室静默。白慕闭着双眼,神情安然。透过隐约的月光,生冷的气息漫过挺削的侧脸,浸没他随意散在枕上的墨发。好似连发梢都染上了亘古不变的寒凉。
正入神,手指缓缓上移,不由自主地想抚上这漫着凉意的发丝。指腹够到的瞬间,微凉的触感从指尖沿着手臂,像一丝冰流逆行,一直滑入脑海,让人蓦地清醒过来。连忙收了手指。
我克制着咽喉,不易察觉地低声干咳了一声,一声不吭地偷拽了拽被子。敌在暗我在明,无论他再如何一副沉静无害的表象,这被子……还是怎么严实怎么裹的好……
不幸的是,事与愿违,这床薄被圆润地裹下一个我之后,很难再分出空间给另一个人,折腾了半晌,另一头的被角愣是没能拽过来。我忿忿地咬了咬唇,作最后挣扎,扯着半边锦被奋力一拉,没想到这一下用力过猛,整个人骨碌碌团进被子里转了个身,随着反弹力撞进了他怀里。
阿弥陀佛……我惨痛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果然,他突然侧过身子,面朝着裹成一只粽子的我,深不见底的眸色中情绪莫辨:“你抖什么。”
他的吐息近在耳侧,粽子我活动空间有限,唯有徒劳无功地埋着脸,斜过眼暗地里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声音埋在被子里,嗡嗡作响:“……方才做的噩梦未消,心有余悸……”废话,有你在身边,连梦都做不成了!
白慕默了一瞬。忽然身上一松,原本裹了一圈的被子往他的方向扯去不少,我措手不及,只好随着被子被抽走的方向又骨碌碌转回了一整圈,重新回到了初始动作。只是比起初要离他近上不少,裸露的肩膀几乎贴上他的胸膛。
一个抬手,他顺势将我捞进怀里。被他揽着后腰用力一箍,整个身子便循着他的力道贴上一副温凉的怀抱。
那怀抱将我紧紧禁锢在方寸之地:“这样还怕不怕?”
“……”
不知为何,肩膀仍然止不住地发抖,仿佛本能地抗拒身体的接触。
方才说的话尽是托辞,噩梦中发生了什么都已经不清晰,何来心有余悸到依旧不住发抖。不过是……紧张。
心中这般想,身体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战栗的反应似乎源自本能,发自潜意识中一个晦暗的,我亦分不清方向的地方。哪里是紧张,分明是恐惧。可意识中对他,却至多警惕,分明没有半分的恐惧。
这是……怎么了?
眼中那若有若无的一丝不安还是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仿佛捕捉到了我的异样,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又马上烟消云散。腰上的力道散了开来,我像是一只被悬在高梁上的布偶,突然被松了线放下地,全身的筋骨皆是一松。
他虚虚将我揽着,不再给我压迫感,温凉的手掌扶在我的肩头,力道柔和,连声音都变得如温水一般,不再有凛然的冷硬:“吓到你了?”
战栗的肩膀慢慢平复,潜意识里居然……依恋着这个怀抱。
我在心里用力摇了摇头,拧出一个愤懑的语气来:“知道了还不赶紧放开!”
他自然地把下巴抵上我的肩窝,弯了弯嘴角:“懒得动。”
“……”企图用正义的劝导感化他,果然是我的错。
当挣扎抵抗劝诫恐吓都没有用的时候,我们一般选择比较省力的那条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虽然再怎么看,也是他应该对我负责。但一想到无论他负不负责,好像都是他占便宜比较多,我便顿感人生一阵苍白无力,浮世如此虚无缥缈,还是凑合着睡罢。
就这样睡了半宿,等到月至中空,忽然被肩上不安分的手指惊醒。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是在他怀里入睡的姿势,只是他安睡的面容此刻却紧紧绷着,在极度的压抑下显得生硬而冰冷,眉间难得地蹙到了底,凝重万分。而扶在我肩头的左手,隐约可以见到再次躁动起来的紫线,在血肉间流窜,偶尔牵动他的指节,在痛苦中微微抽动。
连睡梦中都逃不过四个时辰一次的剧痛么。可血肉刺透的痛楚非比寻常,若彻底被激发出来,即便再怎么习惯隐忍,哪里又能有一场好眠。
我动作极轻地往下钻了钻,缓缓退出他的臂弯。大概是夜里睡得迷糊了,重新撕破白天咬开的伤口,也不觉得有那般痛了。我探出半个头仔细张望了会儿,他单衣的领口处,一截紫色细长的蛛脚隐约可见。
小心翼翼地伸了完好的左手,轻轻按下他的衣领,撕裂的右手食指凑近血蛛的位置,凝了仙法滴下一滴,鲜血像是清水渗透入一张白纸般,转瞬便在术法的催动下透入他的皮肤,消失不见。
血蛛像是秋日的黄叶,迅速萎缩,原是妖异幽紫的色泽缓缓淡去,几乎变得透明。
我一怔。这么说,我的血确实能见效?可是此前我明明已给过他一颗血凝的丹药了,为什么会没有作用……
应在熟睡中的人突然一动,按住了我尚拽着他衣领的左手。
我用了半天力,还是没能把爪子抽回来,只能用右手撑着褥子半坐,含了愠色看着他:“哼!你根本就没有服我给你的丹药!你不相信我?”
他容色平静,淡淡道:“你真想让我服?”
“不然呢?!”
他定定将我看了一会儿,清淡的眸光扫过我微恼的表情,好似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尽收入了眼底,揉成一星转瞬即逝的光芒。
他浅浅一笑,“那改天吧。”
拂晓时分,初道晨光透入窗棂时,我便醒转过来。掐指一算,叹,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质量如此不堪的觉了。杀千刀的白慕。
贱人和恶人的区别是,恶人一般辗转难眠,贱人一般睡得安稳。我侧过头,盯着白慕湮没在熹微晨光中的安然侧脸仔细瞧了许久,觉得这真特么是个贱人啊贱人。
“绾绾姐姐——”一声久违的清亮童声远远传进来,把发呆的我从无尽怨念里扯了回来。
果子?!许久没有听到这熟悉又甜腻的声音,我感动得几乎要喜极而泣。而事实上我确实掉了两行清泪,心里像是有一黑一白两个小人搬出一张赌桌,一个压大一个压小。
压小的小白人摆了一张臭脸,慢条斯理道:“鄙人以为,果子如此天真烂漫,必然看不出异样。”
压大的小黑人捏紧了小拳头往赌桌上一砸,奸笑道:“嘿嘿嘿,一个姑娘衣衫不整地睡在男子房中,果子如此英明神武,一定能揭穿他们的!”
赌桌轰地一声碎开,两只小人消失不见。只剩我愁云密布地托着一张脸,想着我是跳井呢,还是抱着果子一起跳井呢?
门被推了开来,果子牵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仙婢,一身花团锦簇地跑了进来:“绾绾姐姐!”我当即一个挪移,把果子截在了屏风后头,俯下身子紧紧抱住它亲了一口,抹了一汪眼泪,“果子啊!你可终于醒过来了!可把姐姐急死了……来姐姐看看,变瘦了没有?变矮了没有?”
果子被我一通乱转,晕头转向地抱住我的脖子,歪歪斜斜在晨风里晃了半晌,才转着脑袋糯声道:“不,不要转啦……”
方才被果子拽着的那小仙婢不知何时已越过了屏风,往里头探了一圈,又疑惑地转了出来,手里还捧着一盆无辜的热水:“咦,尊上呢?”
果子被我掐着的小脸蛋困惑地转向了她。
这!拦住了小的,没拦住大的!我连忙一个飞扑,捂住她的嘴往墙角一拖。小仙婢死死抱着铜盆,展现出了高超的平衡能力,即便被我按倒在墙角,亦坚贞不屈地没洒出半滴水来。果真是高素质的仙婢那!
我转过身去探了一探,床榻上果然已经空无一人。这才放心地松开她,眼里闪过一道寒光,作了个刎颈的手势:“珍爱生命,闭嘴不杀。”
小仙婢花容失色地捧着铜盆,抖动着瞳仁将我盯着。
我扶了她一把,替她掸了掸袖子上蹭到的灰,甚和善地吩咐道:“去拿套干净衣裳进来罢。”
再一回头,却失去了果子的踪影。我慌慌忙忙搜寻它的身影,终于在床上见到了一只肥嘟嘟的身子,半掩在帷幔里,险些逃过我的眼睛。我连忙带了一弯舒心的笑,提步走过去瞧个究竟。
锦被不知何时已叠得甚齐整,安放在里榻,露出白色的褥子。果子盘着腿坐在床的中央,一手托着腮,一手伸出一根手指,在空气里困惑地画着圈圈。见我施施然走了过来,抬头冲我咧嘴一笑,指着褥子上一小处殷红的血迹,扯着清亮的嗓子问道:“绾绾姐姐你看!这里为什么会有一滩血呢?为什么呢?”
“哐当——”
眼前仿佛劈过一道银光四溢的电闪。我僵着一张面无血色的脸,惨然回头一望。那位在我友好的搀扶下将将站稳的小仙婢复又栽了下去,连人带着铜盆一同栽得甚热闹,泼了一地清水。啧啧啧,这面如土色的脸,这惊恐的表情,一时间分不清究竟是她比较无辜,还是我比较无辜。
但,现实是残酷的,上天是慈祥的。当生命走入这样一个死胡同时,上苍总会派一个人来解决你的难题。譬如在一屋子尴尬的僵持里,一片墨绿衣角并着一把折扇恰逢其会地出现在了门口,缓缓显出来人的一张和蔼可亲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