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曲师父一把折扇在手,甩开墨绿长袍的下摆,款款走了进来。见了我,春风满面道:“绾儿啊,一别数月,可思念为师啊?”走近了,又仰身叠了眉头,“这身衣裳是怎么回事?穿成这般回去,你爹爹可得赏你两顿板子唷。”
再瞥了一眼跌坐在地的小仙婢,甚蔼然道:“你这身衣裳不错,换给她罢。”
小仙婢愣了愣,像见着救星一般利索地站了起来,道:“奴婢这就去拿一身干净的来。”话音甫落便一刻不停地跑了出去。
我深吸一口气低下头,沉痛道:“师父,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一把折扇展在面前,扇面上韵致灵秀的江南柳岸烟波渺渺,迎出一叶小舟。文曲师父轻摇折扇,道:“为师前日在天相宫与司禄星君下棋,紫微垣传来急令,要为师即刻下凡来将你提回三清。这究竟是什么风,为师自也不知。”
难怪文曲师父看我的眼神总带两分嫌弃。司禄星君与他多年私交,奈何碍于司禄星君的顶头上司南极长生大帝一向与爹爹不大对付,两宫来往甚少,文曲师父一年难得能请个年假去天相宫下一回棋。便是这样亦被遣下了酆都,爹爹也忒残忍。
我噎了一噎,分外委屈:“师父明察,小徒到酆都不过两日,什么祸都没来得及闯那。回紫微垣一事,可否……缓一缓?”
文曲师父虚虚瞥我一眼:“噢?那为师怎的一到酆都,便被阎王爷告了一状,道是昨夜有人擅闯他家后院,烧了他的阎王殿那?”
“……有这等事?!”此等恶人,说的该不是凤凰罢……若是如此,此事也与我脱不了干系。阿弥陀佛,凤凰此人平生不过两大爱好,一是杀人二是放火。诚然他信守承诺,暂时放弃了前者,却未必不会把后一个爱好发扬光大。
我昨夜果真是睡糊涂了,阎王殿失火如此大的动静,竟然毫无印象。
文曲师父摇着纸扇,似在静候我的辩解。
也是。我凭空出现在阎王府里,也算擅闯了阎王府,还被文曲师父逮在当场,自然得给个说法。我叹一口气,指了指还在床上作科学研究的果子:“师父您老不知,果子进了酆都之后便……水土不服……我不过是来阎王府里偷点药材,怎么会烧院子呢?”
水土不服的果子依旧安安静静伏在床上摇头晃脑作沉思状,文曲师父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才终于发现了果子的存在。果子一团天真地抬起头,懵懵懂懂地对着文曲师父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
“呀!果子也在?”方才还在故作严肃的文曲师父顿时没有遏制住自己的心花,生机勃勃地怒放在了脸上,“来来来,师父给你带了礼物……”说着便挥手变幻出一个沉蓝色的布包,欣喜地一层层拆开。
我瞥了一眼里头的物什,冒了一头冷汗,连忙阻止道:“文曲师父!”
可惜为时已晚,文曲师父兴高采烈地把包袱皮摊在果子面前,一手摇扇,优哉游哉地瞧着果子。只见里头各式各样毛茸茸肥嘟嘟扭动着的肉虫子一应俱全,五彩斑斓,争奇斗艳,不可谓不丰盛。果子捧着自己的脑袋尖叫一声,像一道闪电般冲出了门……
我心疼地看着果子化成一溜烟的背影,叹道:“师父,您老是故意的罢。”
文曲师父用扇面轻掩薄面,哂笑:“绾儿知我。”
“那……那个肇事的,师父也知道是谁了?”支走果子,莫不是有何要事要说?
“这便不大好说。”文曲师父在书案边落了脚,寻了个干净的杯子斟了半杯茶,道,“绾儿既然没有惹是生非,怎么看起来倒很紧张的样子?”
“师父!”
文曲师父浅饮一口,道:“阎王爷可是告诉为师,昨夜他一家老小忽然被掳进阎王殿,后大殿失火,那火把人逼进殿中,却不伤人。纵火之人反复问他,有未见过一个带着只果子狸的女子。”眼风一斜,便意味深长地将我看着。
我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只好装傻道:“咦,这人难道是想寻我?那后来又……如何了?”
“阎王爷手下倒是有个能人师爷,就地为牢,以阎王殿作狱,将他和火势一起封了进去。”言罢,文曲师父将扇骨在手心一敲,评价道,“自作自受。此人非宗门所出,却能有一身精到修为,应当历练无数,却心无算计,也是个奇人。”
我默默点了点头。智商低无药医,文曲师父对凤凰也忒委婉。
“不过倒是你,怎又与他扯上了关系?”那目光却凌厉。从前背不出道经时,文曲师父便执着竹板,侧眸这般将我瞧着。几回下来养出了习惯,每当文曲师父这般看着我,我心下便一阵心虚。
我咬着唇,连连摇手:“徒儿和这只死凤凰半点干系也无。”
文曲师父满意地收回目光,面上又浮了一丝莫测的笑:“那便很好,既然无牵无挂,便随师父回紫微垣罢。”
“爹爹怎么能出尔反尔?”文曲师父这番话,显然是胡搅蛮缠,意欲将我揪上天去,不存半分道理。我便有些薄怒,“方时爹爹答应让我独自去安淮找银翘,怎么如今近在咫尺,又言而无信?”
“安淮是安淮,酆都是酆都。”文曲师父不常摆出一张严厉的架子来压人,如今这严肃的神情,不容辩驳的态度便十分显然,“师父早在琅嬛城里便劝过你,银翘有自己的祸福因缘要历。为师知你担心她的安危,可她若身陷险境,你又帮得上多少?”
此话虽不入耳,却半分不假,落在我耳中更是一颤,表情也无端地沾了丝落寞。
谁知文曲师父话锋一转,折扇轻摇,目光颇有深意:“银翘之事你不必牵挂,只需安心回宫便是。若你牵挂的是别人,为师也不是不能把他请去紫微垣么~”
“……”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道,“师父多虑了,多虑了……”
文曲师父对八卦的热情竟然依旧盖不过勒令我回宫的决心,可见爹爹此回是下了死令,再反抗亦是徒然。我颇费了一阵口舌,也不过是争取多在酆都逗留三天。一是作最后挣扎,静候银翘会不会在这三天里出现;二是凤凰那丫现在不知是死是活,作为一个有良知有道德的正统神仙,我得偷偷潜进阎王殿里给他捎点伙食。
我换了身衣裳出了门,一路阴郁地踢着石子,怨气冲天地逛进了阎王爷的园子。里头繁花正盛,多是仙凡二界稀罕的品种,嫣红似血的彼岸花开了一路,也唯有在酆都中方能得见。绕过两块巨石,走至深处,竟撞上一片清塘。
这小小一方清塘澄澈见底,偶尔游过一尾肥鲤,赤红泛金的鱼尾灵巧地避过墨色的水草,悠悠游入深潭消逝不见。在殷红的暗色里行走许久,这方小池落在眼里,却也煞是开怀可爱。
我托着腮,在池边静坐。池中映出一个微斜的倒影,偶尔一尾金鲤游过,惊碎久久不动的身影,少顷,水波平稳,又重新聚成静默的人像。
远处忽然隐约传来一阵人声,在一园暗香中渐渐靠近。
“嗳,你轻点儿,这可是卞城王最心爱的花……”
“听说卞城王把花送出去的时候可是一阵肉疼,怎么又还了回来?”
一个温婉清丽的女声指挥道:“你们两个这边走,那边石子多,颠着了便不好了。”说着便拐了个弯,朝我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回过头,这领头的女子甚眼熟,不知在哪儿见过。路过我时,约莫是我看着她的眼神太过灼热,她愕了愕,对我见了一礼:“上仙。”
我恍然,喜道:“仪清?你们这是往哪去?”
仪清低着头,貌甚谦和:“尊上指派我把这株黄泉幽兰还给卞城王,正要往卞城王的府上去。只是,只是仪清照管不力,花有微损,不知卞城王会不会怪罪……”
作为撕了一片花瓣的罪魁祸首,我瞅着仪清愁苦的一张脸,感到万分愧疚,只能扯着面皮呵呵笑道:“这朵黑气腾腾的花难不成还是什么名卉?”
仪清道:“黄泉幽兰的花叶可作香薰,驱除毒虫。花蕊可入药,是水凝丹、金风露的药引子,连这根须都是精心怡神的好物。”
我默然颔首,赔笑一声:“果真是好物,好物那。”
仪清微微一笑,面有赧色:“不过卞城王酷爱这种花,多半是为了它的花瓣。据闻卞城王是酆都一大风流人物,府上姬妾众多,总有照顾不过来的时候。用此花的花瓣熬汁,有滋阴壮阳之效。不过那也得熬汁,若空口食之,便十分危险,易教人纵情声色,难以自拔……”
“……你再说一遍,那花瓣是,是干嘛的?”
“滋阴壮阳,怎么了?……上仙,上仙你怎么了!”
我两眼一黑,顿时脚跟一软,一个趑趄栽进了脚边的清塘里。
花园里顿时传来一叠声的叫唤:“来鬼呐——有人落水啦!”“救命啊!快来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