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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余光里这丝浅笑半掩在他未束的墨发之间,像是雪霁之时云涛间初露的一道晴光。我怔了怔,原本几分怨恨的心思莫名消了七八分,连同心里盘算着的场面话也忘了个干净。

少泽起身两步走到我身边,低头凝视了会儿我的神情,方蹙了眉:“怎么这个表情,不舒服么?”

“没,没有。”我恍惚地应了一声,慌慌张张地摆着手,尽力掩饰着面上的难堪。

“你有事瞒着我。”少泽眼眸柔和,使的却是极肯定的语气。

我张口欲替自己辩驳几句,他却已回身面向白慕,谦然行了个礼:“父君的话少泽已带到,还望上神三思。”又拱了拱手,道了句告辞。

后退时路过我身边,却是一顿:“小绾,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白慕。他寒着脸并未发话,算是默认。

尘月之事尚未证实,若是对少泽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最后却查无此事,闹的笑话可就不小。我抿了抿嘴,却不好现在向前去查证此事,只能硬着头皮随少泽出了门。

绕着花林一直走到水榭边,少泽才停了步子,回身问我,那表情像是洞悉一切般教人心慌:“你是不是有事要与我说?”多年不见,连他的想法都不像当年一样好猜。

这么被动地一问一答太容易说漏,我只好打个幌子绕开他:“都走到这里了,怎么不干脆去湖心亭里坐坐?”

花林之外的这片湖水静寂,竟毫无波澜,像是死水一般没有丝毫的流动,却澄澈空明得像是刚消融不久的冰雪,倒影下岸边绣球一般花团锦簇的素琼。湖心亭在静水之间,清幽雅致,有如隐世之所。

甫一坐定,我抢先开口道:“你怎么会来这里?”占据主动,方为上策。

少泽似还挂念着方才未尽的问句,被我如此一问,微是一愣,随即漾开个温煦的笑:“想听哪个理由?”

我撅了撅嘴,道:“你都不告诉我有哪些理由,我怎么知道我爱听哪一个?”

少泽朗声一笑,道:“为公,是父君要遣人送一个消息来太微垣。为私……”他的目光在我发间的优昙婆罗簪上一停,道,“我想找这个簪子的主人。恰巧她在太微垣,于是我揽了个公务。”

“噗嗤。”我不经心地一笑,揶揄道,“所以你是为了我才跑这么一趟了?”把油腔滑调的话说得这般正经,也不是个容易的事,少泽他忒有天赋。

“是。”连这个是字听来也颇正经。

我嗤笑一声,道:“都说天家的三皇子殿下被个妖女在大婚之宴上抛下,把你描绘得极尽凄惨之能事。依我看,你过得挺自在么。”

他作了张哭笑不得的脸,道:“连你也取笑我。”

我被他这个苦不堪言的形容逗得一乐,没心肺地笑了会儿。心里计较一番,有些事瞒得过一时瞒不了一世,不如先试探一番。方正了颜色,道:“如果你这位正妃如今……也在太微垣呢?”

他神色间微滞片刻,忽而笑得风轻云淡:“她若是不愿同我在一处,我自是穷追猛打也无用,又何必劳心此事?倒是你告诉我的,不必太介怀。”

我心道他倒是想得开,只是不知他若知晓尘月还未正式进门就给他头上扣了个绿帽,还能否做到不介怀。

他悄然挨近了脸,低声问道:“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有心事?”

这桩心事自然不能轻易与他娓娓道来。我抿了抿唇,只好扯出个算是心事的话与他聊一聊:“少泽,你有未当真喜欢过一个姑娘?”

“……”大抵与我拌嘴成性,这等闺蜜之间的话题教他赧于开口。他掩袖轻咳一声,很是默了一默,方沉声道,“有。”

我满意地颔首道:“那如果你心里有了一个姑娘之后,又遇到了一个让你喜欢的姑娘,那又如何是好呢?”

他在我期待的眼神里沉吟片刻,才皱了眉头,摇头道:“心里有了一个姑娘,怎么会再有另一个?”

我噎了噎,小心地探道:“……要是前一个姑娘她,她死了呢?也不是忘了她,只是……只是一辈子那么长,当神仙的一辈子又尤其地长,重新喜欢上一个姑娘,过不过分?”

其实我心里早揣了这么个疑问,只是苦于无人倾诉。日子愈久,我对林穆的内疚便愈深,哪怕他或许永不能获知我对他的心意,可存在过的事……哪能当做没有发生过?我不是个多执著的人,只是心里总有个疙瘩过不去,好像……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可惜少泽并不全然是个倾诉的好对象,只能这般打着比方,拐弯抹角地问。

他像是听懂了些什么,微垂的眼眸中映着静水的波光,慢慢沉思着。良久,才抬头看着我的眼睛,神情难得地严肃:“约是因人而异。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多过分的事,可于我自己,却不见得能做到。”

久久默然。我琢磨着他的话深思许久,心里有了番计较。回过神来,少泽仍在等我的下文,气氛不由得有些肃然而尴尬。我起身冲他笑了一笑,劝道:“既然来了,还是去找尘月聊一聊罢。你们没有夫妻之情,却是担着夫妻之名的,这样一直不管不顾,也不是长远之计。”

我回身眺望一眼仿若无边无际的素琼花林,眼里收拢大片如雪般的白色,心境也平和许多。解铃还须系铃人,我这么欺瞒着也不是办法,既然作为一个外人帮不了多少,还是让他自然而然地知道一切罢。

少泽沉默半晌,颔首应承下来:“好。”却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静立在亭中,神色间含了丝若有若无的忧切,道,“小绾,你……万事小心。”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与少泽道了声别,我孤身一人隐入素琼之间,左顾右盼地寻一株冰桑。张望间却是一顿,冰桑没找着,却见到一个我正欲去寻的人。

白慕迎上我张望的眸子,施施然向我的方向走来。

我停下步子,对着跟前的人一仰头,道:“你偷听?”

微凉的气息贴上来,将我轻轻揽入怀中,清淡的嗓音附在耳侧:“咒毒发作,有些疼。来找我的医师。”

“……这样就不痛了?”

他得寸进尺地在我耳际蹭了蹭,道:“更痛,快痛死了。”

我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三声“不能与他计较”,才平复下来。白慕他平时便不怎么讲理,今日尤甚,已经不怎么讲人话。我宽谅他是个绝症患者,神志难免有些恍惚,只动作轻缓地挣开他的手,肃然道:“仪清她们说尘月她……咳,是不是真的?”

他仿佛并不在意,轻描淡写地应道:“是。”

知道这个消息时,我尚抱着一丝侥幸,真的得证了,却不由得更添一分震惊:“怎么会这样?!凤凰他,他怎么能……”

“净炎不知道。”

我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能?!”

他却似在叙述一件无趣之事,拉着我的手往冰桑栽植的方向走去,边道:“尘月本来就是狐族。赤狐族的王族之后,魅术自然学得精湛。”

我本以为这件事虽多半是个强迫,但也要各负一半责任。美色当前半推半就最后把持不住的戏码,话本子里极是泛滥。尘月这个美人自不用说,唯一惊叹的是以凤凰那个木鱼脑袋居然还能当一回风流书生,委实令人吃惊。没想到,竟然是狐族摄心摄魄的魅惑之术。

尘月她一个姑娘家,也忒执著。

我原本因为银翘的关系,对尘月多少有些抵触。如今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尘月霸道的痴情,和银翘当年隐藏得一丝不漏的痴心,却是真正分不出谁更可怜。

想起银翘,我才从伤怀中清醒了些,跟紧了白慕的步子,问道:“少泽说他是替天君来传话给你。是什么消息?”

白慕眉间微是一敛,不耐的神情稍纵即逝,声音平稳:“银翘率寒水族全族入了狱渊。”

“狱渊?!那他们岂不是已入了枉死城的地底?”原以为他当这甩手掌柜,是已有了十足的把握,枉死城定不会失守。哪知他离开不过两日,妖族竟然就已入了狱渊?难怪天君他老人家这般着紧。太微垣执掌三界平衡,狱渊陷入敌手,白慕他万脱不了干系。

“是。”

我打量着他安然无虞的神色,心生一疑:“……你故意的?”

缓缓前行的步子一停,他侧目看来一眼:“不全是。”

原是请君入瓮。

而我一向关心不得这等事关三界的生杀大事,其中复杂算计即便说与我听也未必能懂,只把自个心尖上兜兜转转的话问了出来:“银翘她真的……一心向魔?”灵宝天尊平静道出的那一句吩咐盘桓在我心头。局势一发不可收拾,银翘的所作所为……果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冥府传来的战报上总把寒水族的女首领描绘得嗜血无情,可我却念着她一袭华裳走到我面前,盛气凌人的冠袍之下苍白清减的脸。

可两族之争,银翘的生死已经不是任何人所能轻易左右。

林外澹澹清波浅吟,身畔参天的冰桑缠了迷蒙云雾,袅袅轻烟也似,腾在一剪白衣身影之后。泠泠的面容抵下来,眼中映出我忧切的脸庞,清寒的眸子却含了一星戏谑:“若我留她一命,你又如何报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