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泠的面容抵下来,眼中映出我忧切的脸庞,清寒的眸子却含了一星戏谑:“若我留她一命,你又如何报答我?”
我略生了些沮丧,抿了唇咕哝:“我还以为,你至少不该与我计较这般多。”如此账目清楚,倒像是份交易,不知怎的让人平白有些寒心。
“此话倒是不假。”他嘴角噙了丝笑,抬手一挥,从我发间取了个簪子下来。只见他垂着眼睑,仔细将手上散着檀香的优昙花端详着,道,“可我已然计较了许多天,又如何是好?”
“……”不过是个簪子,又哪里碍着他了!
“唔,你在凡间多年,确实需要个法器去去浊气。”转眼间,他手中之物却多了一支冰簪,剔透如水的簪身天然去雕饰,几许清光粼粼如波。他把两支簪子皆放入我手心,轻轻将我的手一握:“但这上头的欲孽太重,还是换个干净的罢。”
冰凉的簪子在手心攥了一会儿,我方有些顿悟,用尚且自由的右手掩了唇畔的笑意,轻快地挑高了声音:“你这是……在吃醋?”
白慕目光一移,神色复归漠然,甚冷淡地侧过头,听而不闻的姿态信手拈来。
就知道装模作样!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忽然福至心灵地闪过个主意。下一刻,踮起脚尖侧身一探,在他面颊上轻轻落了个吻,又迅速抽身跑开,往雪白成林的素琼树间一钻,急跑到喘不过气来,才驻足回望。
胸口起伏着,静谧无声的素琼花林间,徒余清淡流泻的日光印下枝叶疏影,林风轻拂,唯有急促的呼吸声无比清晰。手心缓缓摊开,如玉石一般清凉的冰簪映出优昙花细密小巧的骨朵,在斑斓的光照下,透出澄净明澈的清泽。
唔,原来自以为无所期待,其实,还是期待了啊……
走走停停间早已不见冰桑树的踪迹,又不敢原路折返回去,在花林里七拐八拐,这下连回头的路都找不着了。我踩着林间松软的落叶信步走着,怀着丝侥幸,唔,这林子总不可能只有正殿和偏殿两个出口罢?
我施了个诀探了探这鬼林子的地势,半柱香后果然被我探出条模糊的路来,遂喜出望外地循着出口而去。
面前地势逐渐开阔,桃树夭夭,青叶掩映之下,隐约露出匾额上秀劲的桃红字体。
映芳筑。
极是秀丽清婉的院子,走近一闻,却扑面而来一股酒气。
好奇心作祟,我踟蹰片刻,还是提起步子,跨进了院子。
里头的风景与院门外别无二致,灼眼的桃花铺了满目,最高的那一株桃枝低垂下来,正拂在一方淡青的石桌之上,飘下几片桃红花瓣,落在青瓷的酒杯旁。
那暗青色的杯身上只柔荑般白皙的手,红绡裁成的衣袖微微上撩,露出一截光洁白嫩的手臂。臂上枕了个脑袋,泼墨般乌黑柔滑的青丝随意垂在一侧,露出肩头的小片雪肤。尘月闭着眼,似是魇住了般,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
好一幅美人醉酒图。
论容貌,尘月她也算是倾城之姿,却总是不拘小节,这样随意搭着衣裳,也不怕教哪个过路的男子看了去。唔,大抵她们妖族的女子,都不大管顾矜持这两字。
我想得入神,一道破风声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面而来。我瞪圆了眼,迅速撑了个仙障,身体往后暴退两丈有余。一截赤红色的长鞭击上仙障,伴着一声碎响落在我面前一寸处。
方才还醉眼微醺的尘月执鞭跃到了我的面前,眉目一凛,冲我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这个急躁的性子,同凤凰却是半分不差的。
我抚着胸口替自己压了压惊:“再怎么说也算是个故人,你不必每次见我,都要兵刃相向罢?”少泽他幸好没娶成这个姑娘,否则以他那嘴贱又温吞的性子,恐怕每天都要被抽个百八十下。
尘月握鞭的手指骨节发白,寒着脸撇过头:“你走开,我不想见你们。”
她如今的处境一半是天定,一半是她自己造成,至多再添上白慕掺了一手,无论如何也不该对我有这么大怨气。我只当她是迁怒,好在我本就与她没有多少话好谈,心下已有了离去的意思。回身前,不忘好心告知一句:“少泽他也在此地。你若得空,还是亲自去找他罢。”
转身时,身后却传来凉凉一声冷笑。她不屑地冷哼一声,道:“那个仗势欺人的天家子,我为什么要去见他?真当我嫁上九重天,就该对你们这些神族低眉顺眼地讨好着了?”
她这话,却委实过分了。
且不论两族联姻本就是个你情我愿的事,她若不屑攀附,大可在婚约未定之时作个了断。单说这几日接触下来,少泽他对这桩亲事的态度一直持的是顾全大局的委曲求全模样,未必对她有多少情意。若要说他对尘月有几分强求,那也是天君所为,与少泽本人却是全无干系的。在她口中,却成了仗势欺人。
几万年的狐朋狗友不是白当。她这一句话埋汰的若是我自己,我尚能与她平和相处,可埋汰的是少泽,我便有些气不过,张口便是一句重话:“你真以为你这样的性子,便够得上当我们神族的皇子妃了?”
难得意气用事一回,话出口后便有些后悔。大局为重,此刻本万万不该激怒她,却是由着心头一股怒气任性了一回。
算来,我在紫微垣数万年,从来没有摆过神女的架子,唯有不懂事的仙娥讥讽银翘是血统不纯的杂种凤凰时,才会出言维护几句。银翘走后,我便对万事都心平气和得很,连能让我动真怒的事都少有,更遑论与人面红耳赤地争论一番。今日却是破例了。
她似是没有料到我会与她较真,凛着怒颜,紧抿着唇没再开口。
我平复了心头的无名之火,理智来论,她确实也身不由己,可怜得很。于是收拾了颜色,勉强平静道:“不喜欢你的人有很多,我却很喜欢你,觉得你是个放达不羁的美人,心思也单纯,相处着不累。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无奈,你把自己的无奈看得太重,未必是件好事。”
“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她屈着右膝坐上石桌,把青瓷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倔强的眼神里伤怀的神色明明灭灭,有些彷徨,“可是我不能决定自己嫁给谁,难道连自己的身子给谁,都决定不了吗?”
“咳……”我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提起这桩事,原本严肃的脸色立时有些错愕,只好咳了两声掩饰我的尴尬,强作镇定地劝道,“听说你用了狐族的魅术。凡要蛊惑他人,必先蛊惑自己。这东西害人害己,你何苦这么执著。”
极厉害的魅术能摄心摄魄,却对自己的魂魄也有损害。她若真抹去了凤凰的记忆,对自己的损伤定也不小。
“我只是气不过,气不过他每次都让人以为他亦生了情意,到头来挑明时,却说是无心之谬。”她怒容愈盛,腾空一跃,手中的长鞭猛挥而出,石桌应声而碎,“他居然还洗去了魔髓,想要修仙!连他也瞧不上我一个妖族吗?!”
没想到爹爹逼凤凰入汤谷洗净魔髓,竟还会惹一桩误会出来。赤狐族的长老们想要攀附神族,将尘月这个名义上的族长送上九重天,本就在她心中下了道槛。天上的那群老神仙们对她这个妖妃娘娘大多不满,少不了有一筐子闲言碎语倒进她耳中。
尘月她备受冷眼,憋着一腔怨气成婚,好不容易在大婚之日上见着了日思夜想的人,以为对方对她有所不舍,却不料对方却是有心祝福,无心缠绵。姑娘家羞愤之时本就没多少理智,又忽然发现连心上的人都一心向仙,自然以为他是因她妖族的身份而不加理睬。尘月本就心高气傲,一来二去,两股怨气聚在一起,便激发出了这么个事端。
若真是如此,那还真是令人汗颜。我揉了揉额角,觉得此事忒过复杂,有些超出我的处理能力,只好转了话头安慰她:“那只凤凰缺根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既然觉得他不好,放手便是。此事我替你瞒上一瞒,保准整个太微垣都不会走漏风声。少泽他平时确实小肚鸡肠些,有关大局的事却很大度,你若是回心转意,现在还为时不晚。”
尘月像是在细思着什么,蹙起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开,不置可否。我正等着她的回话,身后的树影却是一动。一回身,正撞见来人一张熟悉的温和笑脸。
少泽目光落在我愕然的脸上,难为他在这等严肃凝重的氛围下,还能笑得出来,嘴贱的功夫不减:“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说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