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浮生若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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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一盏茶的功夫,轩窗外果然映了个人影。

我推开窗,喜呼一声:“少泽。”

“小绾?”少泽眼角捎了抹倦色,怕是早已歇下了。

“唔,我也不想劳烦你……”我垂下头绞了会儿衣袖,歉然道,“这里被爹爹下了禁制,我出不去。你能不能帮帮我?”

少泽的脸色一沉,显然并不想当我的帮凶。

我辩解道:“我不过是要去找一趟白慕。你还怕我会去水牢劫狱不成?”

少泽敛口不言。我一急,用手扶窗,催促道:“我保证不会闹什么乱子。嗳……你还拿不拿我当朋友?”

那厢他闻言一顿,犹疑片刻,从窗口跃入屋中:“小绾,你以前没有这么固执。”

“世上可固执的东西何啻千万,我不过是懒得坚持那么多。只是这一回凑巧,遇上了我想固执的东西。若是今日换做你有难,我也一样会帮你,以前和现在,有什么分别?”

“你倒是会讲道理。”少泽没奈何地摇头一笑,唯有答应。

武曲星君对少泽无有戒心,见着少泽在宜竹院前现形,错愕之余不忘行礼,却中了少泽的迷魂咒,软软倒在了门边。禁制被悄声无息地解开,我得以脱身。少泽虽极为不愿,还是送了我一程,将我带到白慕的居处,才离开。

我欲张口道谢,少泽却抢白道:“你有难时能想起我,我这个朋友就当得足够。”

我更觉得对他不住,却不好再多言,便挥手与他道了别。

竹叶沾了露,清莹透润。此地的幽竹与宜竹院竟别无二致。步入深处,才见着一树槐桑,最高的横枝上,半躺了个白衣的身影。十日不见,他又清减了许多。亘古不变的寒意凝在夜风里,听得我的脚步声,静缓清风波荡开,驱走了槐桑荫下的清寒气息。

原本反复寻思着要如何面对他,乍然见着,反而不知所措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像是一羽轻鸿,枝上的人影轻一点地,立在我面前,似笑非笑:“在等你。”

一腔怒气无处发,声音竟带出丝委屈:“你等我做什么。”

白慕轻笑一声,将我安入怀中,下颌浅浅陷在我肩头:“等你来发脾气。”

“你明知我会生气!”我抵着他胸膛推了推。

他纹丝不动地贴着我的侧脸,淡声应着:“是。”

我怒不可遏地将他推开,向后退了一步才道:“所以你答应我的事都是假的了?”

“兵刃相见时我能饶过她。天君定罪时,我不见得能饶。”

“可你连试都没有试过!他们说,是你拿的主意。”白天一溜儿地大悲大喜,真正要诉起冤来,却诉得婆婆妈妈。我懊恼地再往后退了退,抵上树干:“你明白地与我说,若你当时执意让我陪银翘转世,天君有几分可能会答应?”

他早先不知我已将其中关窍摸通,听到“转世”两字,目光一沉。渐而浅笑依旧:“七分。另外三分,需紫微帝君首肯。”斜风吹散我额前一缕碎发,他指尖平稳,替我顺开。

“你是在故意气我?”我忿然不能自已,扬手挥开他的手。袖中却丁当掉出一物,月色静照下,泛着冰桑木的幽幽青泽。

我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蹲下身子拾在手中,拂了拂灰,才痛惜地握在手里起身。冰桑木制的匣子入手微凉,指腹抚过去,纹路凹凸。上头刺了朵含苞的青莲,可惜我画工尚可,雕工却不济,这朵青莲刺了许多天,只刺成个花苞,连叶都还未来得及添上。

白慕伸手来接。我死死按在手心,还是没有拗过他,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匣子打开。

我连忙出声提醒:“不能经风,快合上。”

里头是书墨讨来的聚灵珠,和我亲手炼的三颗菩提丹。本想着他一回来就要给他,被许多事打了岔,如今负着气,倒想抢回来。

我心中有气,却狠不下心夺回来,愤愤地偏过头去。耳边传来一连串的低咳,并着匣子合上的响动,强忍一会,才终没有回头。

夜风轻动,竹叶清深,侧头的方向竹影倏忽一颤,一袭青衫的女子在篁竹间忽而现身,款款向我的方向走来。她脸色苍白如霜,面容却还是熟稔的面容,声音还是那个熟稔的声音:“小绾。”

脑海里“嗡”地一声,不停回现她笼着满身金光,渐散在轮回台上的模样。那时她也这般唤我,一声对不起说得寸断肝肠,教人又气又恨。

莫不是竹影幢幢,看花了眼?我怯声唤,脚下不由自主地前移一步:“银……翘?”

在蓬莱岛时她华服盛冠,气息冰寒彻骨。那不是她。如今这个素衫着身,青衣粗麻的姿容,才是我认识的银翘。

她握住我的手,十指在夜风里浸得冰凉,良久无言。

反是我先开了口:“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文曲师父说你被押入了水牢……”叨叨不休。

银翘微微笑着把我的手收进掌心:“不必太记挂我,小绾,是我自己甘愿受罚的。”

淡淡的一句,却似晴空霹雳般。“怎么会?”我不能置信地回头看了眼白慕。他凛容避开我的目光,食指摩挲着木匣上的花纹。

银翘拉着我的手将我的思绪拽回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当年想要赎罪,却不知会造下更多,已经还不清。小绾,我只想不再害你。”

“那他……”我的目光仍流连在白慕身上。

银翘笑了笑:“他用个化形的纸偶把我从水牢里替了出来,说是你会来见我。没想到竟是真的。”

我噎了噎,看他的目光都有些发虚。他背身过去,替我与银翘指了个住处,没再多说半句,便冷冷清清没入竹影间。白衣青竹,看得人失神。

彻夜无眠。

久别重逢,我有万般话要与银翘说。

银翘冷冷清清的性子,内里却是非一般的倔脾气。任凭我苦心麻婆地劝,声色俱厉地逼,却像是击上团软绵绵的棉花,半分声响也无。久而久之,我放下这桩事,躺在榻上夜生困意,说的话也不大经脑子,迷迷糊糊就开始聊起琐事。

提到净炎随书墨去了瑶池。银翘微是一愣:“他也在九重天上?”

她以前提起凤凰时少女之态征于色发于声,如今却是淡然。

我自觉失言,便拣着不轻不重的话茬敷衍过去:“爹爹对他挺看重,赐他仙缘,白慕也待他很不一般。真不知他有什么能耐,你们一个个皆这么宝贝。”

银翘侧过身,目明如水地看着我。

我被看得有些尴尬:“唔……其实我一直都不大明白,你当年怎么看上他的呀?不会只因为他救了你罢?”

“我在雪下昏睡许久,被救起后也久久恢复不了人形,也不能动弹,十分憋屈。他守在我身边觉得无聊,把半山的雪聚在一块,拟着我的样子堆出一串银凤凰,每日换一批花样,躺着立着的都有,要我认哪个最像我。他就把那一只化形,扑出去捉雪貂。”银翘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

这么幼稚的事儿也就那只缺根筋的凤凰能做得出来。我听着听着也噗嗤笑出了声,打趣她:“所以你因为同情他是个心地良善的智障而产生了母性光辉?”

银翘脸上一抹淡淡酡红,自嘲道:“良善本就不大容易。我以前总以为,良善也有良善的缘由。这样头脑简单的良善,是生平头一次见。”

她这一番话明里是在为自己的少女心事开脱,字里行间却尽是凄哀。她在紫微垣孤苦无依,一个人飘摇久了,遇上一个真心实意搏她一笑的人便觉得惊喜万分。只可惜少女心扉开得容易。若清醒地想一想,便会知晓,不是所有惊喜,都需要倾付一颗芳心的。

幸好,此刻她的眼神,确已放下了。

我心疼银翘,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银翘故作轻松地一笑,在我胳膊上一握:“小绾,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嫁?”

阴郁尽消,我脸上顿时烧得滚烫:“谁说我要出嫁了!”

昏暗的光线里藏了双清亮的眼睛,平和中漾了笑意:“这话有人听了,怕是会不高兴。”

我悲催地埋进素罗缎子的锦被里:“不要提他。”

银翘往我身上贴了贴,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用肩膀撞了撞我:“闹别扭了?”默了会儿,叹了口气道,“是因为我?”

“不是。”我咕哝着,声音陷在被子里,含含糊糊,“……我总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摸不清他的喜好。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也猜不透他的现在,这样子,又要如何想象未来?”

此话并不作假。白慕为人清冷,处世时却每每藏九分露一分,连这么一分都不那么显山露水。我惯于糊涂,要生出一颗九曲玲珑心来穿过层峦叠嶂,看透他所思所想,委实不可能。如此一来,我对他的心意,便无处安放。

“你果真很在乎他。”银翘搂了搂我的肩膀安慰我,像是在安抚一只小猫,“我记得,你还从未对谁动过猜的心思。如今呀,却已经这般自忧自扰。”

最后一句已经算是揶揄了,连尾音都是上扬的。我羞愤地挠了她的痒,她神色一顿,立刻还手来寻我的胳肢窝,不一会儿就厮打在了一块儿。

夜风微凉,窗外寒星熠熠,捧了一轮如雪似霜的明月。银翘久违的笑声不停响在耳边,像一串摄魂的迷铃。好似岁月凝滞,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紫烟袅袅,云雾蒸蒸。

时光若能永生停在今夜,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