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次做好一件事就很不容易,神仙亦然。
翌日,我成功地劝服了银翘,携她跪到凌霄殿前向天君讨一个宽恕。为首的南极长生大帝捋着白须,高深莫测地看着爹爹。爹爹铁面不改,却竟未加阻拦。天君体恤我甘愿陪银翘历万世轮回的一片赤诚,为难地踌躇片刻,见爹爹无所表示,便也颁下御令,赦了银翘的死罪。立在文官前列的少泽目光敛着隐忧,静静向我一笑。
而这一天,白慕没有出现。
久悬的心终于安安稳稳落回了地,我欢喜地挽着银翘的手走出凌霄殿时,耳畔文武众仙的议论声皆湮灭在殿外明媚骄人的日光里。御庭里花木斑斓,蝶影翩跹,幽幽浮动的清桂花香盈满鼻间。我向银翘绽了个笑,却总觉得哪里不踏实。
事情的顺利程度出乎了我的想象。而老天爷向来待我不甚亲厚,此处的顺利必然换来别处的不顺利。
想来想去,唯有一事。
接近午时心虚地踱去白慕的住处,果然吃了个闭门羹。洒扫的小仙婢关上门,与我道:“上神已回太微垣了。”
我愕然。
便只好硬着头皮再去一趟太微垣。摸着素琼林走到正殿,还没进门,就被青缇拦了下来。他一张恭谨的脸绷得甚紧,向我行了一礼:“尊上已歇下了,上仙晚些再来罢。”
日上三竿,他又是刚刚回宫,哪里有歇下的道理。我看出青缇口中的搪塞,却不好戳穿。他生了气,不愿意见我,都不无道理。若今日银翘果真化作飞灰,恐怕我的怒气比他只会多不会少。可如今是我自作主张去历轮回,便是他要怪我自私。此事本来就没有一个两全的法子。
我有些失神,讷讷道:“聚灵珠他用了没有?”
“已用过了。”青缇循礼点一点头,神色担忧,“那之后尊上的精神就不太好,昏睡着,没几刻清醒的时候。”
我抿紧了唇,从袖中取了个张纸笺塞在青缇手里:“偏殿的丹炉里还封着不少菩提叶龙须草,你按一兑一的份制成香,在殿中熏一熏。他什么时候醒过来,你就把这封信给他。”
素华净云,檐瓦绕雾。我望了回天,反身走了。
万世轮回说着容易,真的要上轮回台时,心中却是空茫的。
我紧握着银翘纤若无骨的手,心里头九曲十八弯地绕。银翘此世依旧降生在晋国的琅嬛城,一切从头开始,回到安远郡主芜瑾出嫁前一月。
芜瑾本就是为银翘准备好的一具没有魂魄的凡体,银翘转生到她身上后沿承凡俗记忆,与芜瑾前十几年的样子别无二致。我作为顺捎上的拖累,以本体下凡,却十分麻烦。司命星君咬秃了笔杆子,大修了王府上下的记忆,才给我安了个庶女的身份。
因我是为匡正银翘的命途而去,为防再出茬子,天君开恩,封了我的法力,却让我留下了做神仙时的记忆。司命叮嘱我:“你虽然彻底没了法力,却还是得处处留心着。银翘这一世的命劫在安淮,你必得保住了芜瑾与淮南侯次子的婚事。”
我若有所思地颔首答应,目光不知游离到了哪里。
天君领头送行,是天上地下难觅第二回的殊荣。轮回台上红尘昧火烧望了俗世浊烟,混在往生之界浸了金光的袅袅云雾里。我被烟火迷了眼,眼角酸涩地站在高台上俯瞰浩浩荡荡一列送行队伍。少泽紧跟在天君后头,目光蒙在云烟里看不分明,后头跟着的两列仙僚便很面生。
我顾盼寻找,还是没能在文武众仙里找到那身泠泠白衣。
他到底还是没有消气。
夺目金光化为束束流火飞散,渐渐收拢。身体像被扯入了一个无底深渊,坠入时空的缝隙里。银翘握了握我的手,目光里聚了水泽。她说:“小绾,对不起。”一模一样的句子,却不知在歉疚什么。
我想,一切都重新开始罢。万世之后,沧海桑田,天地还会不会在?你还会不会记得我呢,白慕。
我本以为,作为一个捎带着下凡的陪衬,只需看住正主,自己混吃等死便是。直到被轮回台扔进王府,才知此事险恶,委实不是什么善茬。
因为我与银翘降生时,芜瑾正在寻死。
我在一个陈设简单雅致的屋子里现形。芜瑾是当朝六王爷的嫡女,另有一个庶出的妹妹芜萱。瑾为美玉,萱为花草,想也知道这个妹妹不怎么受待见。看这屋子的制式,虽说雅致简洁,但作为王府小姐的闺房还是简陋了些。果然如此。
这厢我正打量着芜萱的妆奁,门外慌慌张张扑进来个婢女,俏脸通红:“二小姐!大小姐她,她上吊自尽了!”
我适应新生活的进程成功被打断,离家游子未有归期的惆怅像林间雏鸟听了声猎弓劲响,顿时被惊散在了九霄云外。难不成这万世,便是亲力亲为一万种死法?甫一附身便缢死,这也忒省事。
司命的嘱咐响在耳边:“银翘这一世的命劫在安淮,你必得保住了芜瑾与淮南侯次子的婚事。”
人都要死了,还怎么嫁!
我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拍了拍婢女抽抽搭搭的肩:“快,带我去看看。”
急匆匆奔进另一个院落,正门开着的房内果然围了不少人,婢女家仆的惊呼声此起彼伏。一身绫罗云锦的贵妇人绣帕掩口,眼眶通红,正抽噎着,想必就是芜瑾她的娘亲,六王妃。地上躺了个红裙的美人儿,气息微弱,随时都会香消玉殒。
银翘素净,美得不扎眼,芜瑾的面容却要娇艳许多,一看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我疾走的步子一停,拉过那位婢女的袖管,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她叫什么名字,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大小姐为何要自尽?”
那婢女俏脸一白,眼睛睖睁得浑圆:“不是二小姐你向王爷揭发,说大小姐与人私通么?!”
“……”我两眼一黑,刚下凡就摊上这么个恶毒事。司命他平日没少收我的好处,居然给我写了这么个狗血淋漓的命格!
既来之则安之,正事还是要办。我咬碎牙往肚里吞,眯起眼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二,二小姐……”那婢女一副怕我杀人灭口的模样,抖着嗓子道,“奴婢名唤潇潇。”
“很好,潇潇。现在我们可以回屋了。”我和蔼地微笑一回,反身打道回府。
“二小姐!”潇潇小跑着跟上来,压着嗓子喊我,“大小姐那儿,您不看了?”
我扯了扯嘴角:“有什么好看。人已经被救下了,我难道还去看热闹么?”当务之急是要将此事料理清楚,把芜瑾安安稳稳嫁去安淮。
幸得王府请来的大夫靠得住,把一口气没顺过来的芜瑾从鬼门关拽了回来。我放下半颗心,另外半颗整日整夜地琢磨,如何让芜瑾断了这个情丝。
芜瑾郁结成病,自缢未遂后养了半个月的病,我也就兀自愁苦了半个月。潇潇觉得我没有害成芜瑾,替我惋惜了半个月。
这期间司命星君现过一回形,为他折腾出的狗血折子向我道了个歉,并深感愧疚地告诉我:“银翘此世必得有难。老朽一时疏忽,把造难之人写到了你头上。唉,实在是造化多舛呐。”
我心道司命他老眼昏花,关造化什么事。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还得指着司命星君吃饭,便大度道:“无妨无妨。星君您老只需告诉我,下一步该怎么走?”
司命大致讲了一通,芜瑾看上的是白云观里的一个道士,两人冲破凡俗成功地在精神上交织在了一起,不久还有上升到肉体层面的可能。
以银翘的眼光竟然能和一个道士私通。我感慨了番道风败坏,仙道不昌,方惊叹:“芜瑾寻死不成,竟还有胆子和那道士厮混?”
司命讳莫如深,道天机不可泄露,春风满面地遁了。
我远眺司命仙姿卓然飘飘而去的背影,平生第一回体会到了做神仙的好处。这种看着凡人气得跳脚,你自浮在云头微微一笑的境界,实在是太高妙,太欠打。
于是我的愁苦又添三分。
入夜时分,我时常看着西天的星宿出神,冥思苦想化劫之法。想着想着,便不由得想起那星宿之上的某个人。
这半个月里,白慕都没有出现。兴许他的气永远都不会消了。毕竟,没有多少人等得起万世这么长的时间。我在他和银翘之间选了银翘,是自作孽。我的凡尘路才起了个头,却觉得做神仙时候的事都已遥远得仿佛过了几万年光阴。
未来的路还长,也许我确实不该总是惦记着从前。
人要向前看。
令人高兴的是,芜瑾也这么想。半个月后,芜瑾的病终于有了起色,面色红润地在王府里赏花下棋。六王爷领着与淮南侯联姻的圣旨下朝回来,发觉自家的女儿又活蹦乱跳了,喜出望外,给各房各院赏了不少银子。六王妃在府上摆了道宴,大吃大喝了两天,紧跟着笑逐颜开地给闺女筹备嫁妆。
王府上下张灯结彩,淹没在欢天喜地的氛围之中。
都说心病难医,芜瑾的病好得如此迅速如此突然,我感到很惊奇。
神仙的直觉总要比一般人准一些。我才惊奇了两天,潇潇果然用一个熟悉的姿势横扑进了我的房间,告诉我一个喜讯:“二小姐!大小姐她私奔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