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被唤醒时,眼前已是熟悉的柴门,天边一弯弦月幽幽地挂着,清光洒在一片狼藉的院落里,颇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我揉了揉眼睛,虽然体力仍是不济,精神却出奇地好。倒是花妖不知怎么搞的,不过是扛着我走了几里路,脸色有些苍白。
花妖在门口停下,勾起一抹笑来:“你是想自己走进去,还是我抱着你进去?”
什么?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巧似乎正躺在这只死花妖的怀里,且用的是一个奇怪的姿势——这个姿势嗯……极像小果子化为原形时蜷缩成的一团的毛球……
我猛地一抬头,想要下地,却堪堪撞到了他袒露的胸膛,温凉的触感从脸颊上传来,所过之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烧起一片红云。我一惊,险些直挺挺地滚了下去。
花妖见状,朗声笑道:“看不出来,你还挺害羞么。”
见惯了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难得看他展颜笑一回,确实顺眼不少。可惜如今我实在无心关注他顺不顺眼这个问题,听到这笑声只觉得愈发窘迫,头也不回地推了门,一路跌跌撞撞地晃进了院里。
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从我的房间探头探脑地出来,红扑扑的脸蛋上表情甚是焦急,显然已哭过一场。
“果子?”窘迫的心情在见着这只小果狸的瞬间烟消云散。我疾步奔过去,将他举起来转了一圈,又小心翼翼地放下来,乐道,“让姐姐看看,伤着没有?”
小果子被我举得晕头转向,眼眶里噙着的一包泪水还来不及抹,便扑在我的身上,用糯糯的哭腔喊道,“绾绾姐姐去哪里了?果子刚刚听到院里有声音,便想出来瞧瞧……谁知院里一个人都没有,绾绾姐姐也不知道哪去了……”
小果子兀自哭了一会儿,突然从我怀里钻出来,往我身后义正严词地一指:“绾绾姐姐,你是不是被这个妖怪抓走了?”
有妖怪?我顺着小果子指的方向一望……果然有妖怪。这只花妖不知哪里来的闲情逸致,正站在院墙边,挥毫泼墨地写着些什么。手中的柳叶不断沁出绿色的汁液,在院墙上留下斑斑印记。
我正愁不知如何与小果子解释今晚的情形,见到此情此景,眼前不禁黑了一黑。随即转过身来,坚定道:“对,就是这个妖怪把我抓走了。不过他打不过我,只好把我送了回来。”
私以为这只花妖方才趁我昏睡过去,狠狠地占了我一把便宜,如今我不过是言语上占他一点便宜,并不过分。谁知这只花妖竟然十分不识大体。我话音刚落,便觉得一道寒光直直刺向了我的身后,冷得我寒毛倒竖,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凉。
小果子忧切道:“绾绾姐姐,你怎么了?”
我磨了磨牙,抚上自己的胸口,虚弱道:“刚才收这只花妖,受了点小伤,不打紧。小果子,你去给姐姐拿点金创药来,再把我们的包袱收拾收拾,我们今夜要搬家。”
“搬家?”小果子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疑惑地看着我,“大半夜的,我们为什么要搬家?”
我扶了一回额,又望了一回澄澈通透的月色,语重心长道:“黄历上写今天半夜宜乔迁,宜婚娶,宜下葬,是个万事皆宜的黄道吉夜。姐姐夜观星象,算到今夜寅时,此地必有大灾,于是决定在这个黄道吉夜搬出西郊……小孩子懂这么多做什么!赶紧去理包袱!”
小果子边听边点头,若有所思:“果子明白了。姐姐是不是要去嫁人?”
“大半夜的嫁什么人!”
“可是隔壁院的素兰姐姐说,女孩子只有嫁人的时候,才要搬家。”小果子用坚定的目光注视着我,注视得我一阵无力。
我耐着性子解释道:“谁说女孩子只有嫁人才能搬家?姐姐怎么教你的,女孩子一般想搬家就搬家,而且心情好了还能搬回来,懂了吗?”
小果子迟疑地点点头,虚心道:“果子明白了。”
我满意道:“像你这样的男孩子又有不同。一般只有女孩子让你搬家的时候,你才能搬家。明白了吗?”
小果子愣了一会儿,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我颔首道:“你年纪还小,搬家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姐姐现在只能教你第一步,以后的内容还需要你自己去研究琢磨——来,我们先从第一步开始,现在去把姐姐的金创药拿来,好不好?”
我艰难而辛酸地支着一个微笑,几乎快要笑僵,果子才终于开窍般地点了点头,乖巧地进了屋。我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卸下微笑,伤口处的疼痛感愈发清晰,天上的一弯上弦月与院中景象一同摇来晃去,把我转得晕晕乎乎。
身后一个声音道:“你想好要去哪了?”
“离这里越远越好便是。”我支着院中最大的老槐树,勉力回道,“你不是说你的藤蔓只能拖住他们三个时辰?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快些起程。”
一股气流突然拴住我的腰,凌空把我拽到了院墙边。花妖把我接住,一句话接得莫名其妙:“你也知道只有三个时辰。”顿了一顿,又沉声道,“你带着一身伤硬要回这里,就是为了那只果子狸?”
我对他这连拖带拽的习惯十分不满,面有愠色:“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我抬头欲与他分辩,却只见到他面容泠泠,唇边似凝了寒霜般清冷冰凉,像是一座终年没有表情的玉石雕像,惹得我一时失语。
倒是墙上一行青色的篆字映入眼帘:许君一诺,进退不忘。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
花妖将一片柳叶递给我,甚是冷淡:“签下你的名字。”
敢情还有这么写欠条的?我接过柳叶,笑吟吟道:“那若是我还想让你帮我一个忙,是不是只要再给你许一个愿望?”
“不用。”出乎意料地,这只喜怒无常的妖怪竟没有得寸进尺。
我喜出望外地签下“叶绾”二字,掂了掂手中的柳叶,打趣道:“你这欠条也忒不专业。哪有只写了欠债人的名字,却不写债主的?”
花妖默了一默,自我手中接过柳叶,再犹豫了一会儿,才抬手落下姓名。
我紧盯着他轻移的指尖,下意识地读出了声:“白,慕。白慕?”
“你听说过我?”花妖化散了柳叶,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摇头道:“我怎么会听说过你?何况光仙界叫这个名字就有很多,上到太微垣宫主白慕上神,下到紫微垣收留的洒扫童子,少说也有七八个。再说你是个妖怪。我对你们妖界一无所知,怎么可能知道你是哪一个?”
眼前人静悄悄地立在月辉之下,沉默许久,像是凝固了一般,四周的气息却突然变得紊乱。我创口处还未包扎,被乱窜的气流压迫着,又渗出血来。
待在这只花妖身边果真是个风险活,小则坑蒙拐骗,大则敲诈勒索,轻则唇舌相讥,重则伤上加伤。若我不是个体魄强健的神仙,恐怕早已被他害死。
“我又怎么惹到你了?快停下来……”尽管再体魄强健,还是有些支撑不住。
花妖锁紧了眉头,神情难得地凝重:“不是我。”
“不是你?!”我捂着伤口,钻心的疼痛一下又一下地袭击着我,侵蚀着我的神志。若此刻面前有一面铜镜,定能照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来。
“恐怕你得提前离开这里了。”花妖望了一眼天边,目光愈加凝重。突然身形一动,化为一道流光飞入屋内,把正在理包袱的果子拎了出来。
果子死死地抱着包袱,在他手下不停挣扎,煞是可怜地踢喊道:“不要吃了我……不要吃了果子……呜……”
我瞧着动弹不得的小果子,惶恐道:“不是说三个时辰吗?这才过了半个时辰,怎么就追来了?”
“没有时间了。”花妖脸色极为阴沉,命令道,“上来。”
这着实是一件棘手的情形。我们三人,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果子狸,一个随时都会昏睡过去的伤员,和他一只只会玩些小把戏的花妖,要一起在破军手下逃出生天,说是天方夜谭也不为过。
花妖的态度却出奇地强硬,我连推拒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扛上了肩。小果子更为凄惨,只能化为原形,颤悠悠地趴在他另一个肩膀上。
如此这般要走上几步路都是个体力活,更不用说是用来逃命。
这只花妖虽然喜怒无常,心地却也不坏,我并不想连累他,只能小声劝道:“要不你还是把我放下吧……你把果子带上,逃得远远的,千万不要回来。我不会有事的……”
“不关你的事。”唔,这只死脑筋的花妖唷。
怪就怪我先前那出苦肉计演得太过投入,将自己伤了个半死不活,否则也不会落到如此被动的地步。我甚内疚道:“此次若能逃出生天,我定许你个大一点的愿望。”
“愿望便是愿望,与大小何妨?”他御风飞上云天,一路往东飞去。
夜月浮光一闪而过,皎皎清光掠过他白色的长袍,如真似幻。只可惜我此刻除了紧紧拽着他的前襟,实在分不出闲心来欣赏今夜分外撩人的月色。
“你怎么逃进城里了?万一他们在西郊找不着,找进城里来怎么办?”眼看着再往东便要入了琅嬛城的地界,我一颗心不由得又提了起来。
他凝神施法,显然懒于回答我,话音极为淡漠:“你不是在琅嬛城里有要事要办?”
银翘!我这才醒悟过来。若非为了银翘这只一根筋的傻凤凰,我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下场。我苦着脸道:“此事一时半会也许办不成,犯不着冒这个险进城。若是一不小心败露了踪迹,那才叫糟糕。”
“花……”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他真相,为表我的认真,还破天荒地改了口,“白慕……”
身下的人身形却是一僵。
我吞吞吐吐道:“其实追我的人不会对我不利的。你把我放下……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东西一定会给你,不会耍赖的……”
花妖却并不理会我,只放慢了速度,缓缓地落在琅嬛城中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他轻轻把我放下,面容冷峻,道:“追来的不是你的仇家,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