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再说。先睡。”
细碎的疼痛揉成了丝,无缝不入,像是在皮肤上缝了层痛楚织成的网衣。听到这一声,心里不甘愿地纠结了一阵,便也真听话沉着脑袋意图入眠。可身上疼得厉害,愈睡愈清醒。
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了半宿,心头空荡荡的,不知是焦躁还是恐惧的情绪霸着识海。被夜风一拂,干脆睁开了眼睛。
视线所及处,有另一双沉静的眼睛,淡若月魄。见我醒来,他神情一敛,目光里揉了丝复杂神色。
我被注视得面有微红,喃喃道:“我睡不着……”
那目光仍是静静的,微尘浮动。
“你能不能……陪陪我。”我鼓着勇气轻轻拉住他的手。
“罢了。”白慕回握住我,侧身在我身边躺下,眼眸中有安慰之色,“你还想留在王府?”
我委屈又歉然地垂了垂脑袋,不敢看他近在咫尺的脸:“我……”仙身下凡,只要言一声放弃,随时都可以回三清境里。可我好不容易争来的机会,又怎么能这般容易放弃。
“我不是要你归位。”他淡声道,“你替芜瑾顶了罪,以后如何打算?”
芜萱的这副皮囊还得继续顶下去。女子的名声最要紧,芜萱在王府里地位本就不高,如今又被我这般自毁清誉,往后的日子恐怕更加难过。我总不能永远待在房中不见他人。
我无奈道:“还能如何打算。唔,芜瑾回府了没有?”
白慕轻轻嗯了声,目若澹波:“你什么时候才能关心些自己的事?”
“我的事没什么好关心的……”芜瑾还有两月便会嫁去安淮联姻,我充其量不过受个两月的冷眼便是,左右不会少几斤肉的。
他环过我的肩膀,把我揽进怀里。脸颊紧紧贴上一副温凉的胸膛,依稀听得见沉缓空寂的心跳声。头顶的声音淡淡的,仿若一句寒暄:“我关心。”
身上不剩多少力气,我安安分分地靠在这副怀抱里,闻声微怔:“你以前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以前以为你能发现,现在觉得还是说给你听比较方便。”总结起来便是,对你绝望了。
我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气恼地捶向他:“……你会不会安慰人啊!”
“不会。”他低低笑了声,“我以为是你该安慰一下我。哪知道在你心里,只要一走了之就可以推卸责任。”
“……你是在怪我?”
“是。”他阖上眼,像是睡着了一般,低絮着,“本来想不再管你的事,但那样你就真的可以一走了之。我岂不是很亏。”
心中像是一搅,百味杂陈。我翕动唇,嗫嚅着:“你从来不让我了解你,我怎么知道……”
“自明日起,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笑得轻如风絮,“先睡。”
有了这一句诺,不知是否是潜意识作祟,第二****醒了个大早。晨光暖阳,拂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像是一张极轻柔的绒毯。
仙体比凡体恢复得快上许多,勉强已能下床洗漱。房里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盈室的日光照得通壁敞亮,昨夜的一切像是一个真实的梦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潇潇拎着个食盒,小小的身子绕过房门到我面前,见着我,噙了一包泪:“二小姐!”泫然欲泣。
难得还有个婢女对芜萱一片忠心。我扯了扯嘴角,拍了拍她抽抽搭搭的肩:“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这一拍又扯了背上的伤处,皮肉断裂般地疼,我吸了口冷气。
潇潇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噎着声:“是王爷错怪小姐。小姐当日明明是从奴婢这听来的消息,怎么会是小姐你要私奔,大小姐反倒是无辜的了呢?一定是王妃娘娘算计小姐,娘娘她欺人太甚……”
我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小心翼翼从她手中接过食盒,道:“此事是我罪有应得,你万不要与旁人胡乱编排。你看,他们这不是让你给我送饭来了吗?”
潇潇忽然止了哭声,睖睁着眼将我瞧着:“王爷他本来是要禁了小姐你的饮食的……是小姐你未婚夫婿听说了这桩事,向王爷道明了要提前婚期,还说不在意过去的纠葛,只望王爷不要苛责小姐。”
晴空降下一道霹雳:“我什么时候有的婚约?!”
潇潇眼眶通红,茫然地看着我:“今年岁初订下的姻亲,小姐你不记得了?”
我怎么会记得!我揉了揉额角:“婚期是何时?”
“下月初二,日子紧得很,王府里的绣娘已在赶小姐的嫁衣了。”
掐指一算,只剩下十日了。我在心头计较一回,除了出嫁以外,果真再无其他令芜萱脱离王府的法子了么。
潇潇对芜萱忠心耿耿,说几句话便要落泪。我颇费了一番唇舌才将她送走,口干舌燥地回过身,四仙桌边不知何时已添了个人。白慕端详着茶杯,手边一张薄宣,上搁一小毫,面有不豫。
我压了压惊,走过去坐在对面:“是你安排的?”
白慕敷衍似地应过去,一手执杯,一手将宣纸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拎起一角置于手中,上头空白无一物,闲着的手够向茶盏。
“你不是怨我不让你了解?那就好好补课。”他神色严肃,像是个授经的先生,正训斥一个不学无术的弟子。
“……”我端起杯盏喝水的动作一滞,刚入喉的一口水险些被呛得喷在纸上。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王府身处繁华喧闹的琅嬛城,闺阁亦非清雅书室。从辰时到日暮,紧闭门扉,窗外花苑中的芭蕉阔叶青绿,送出几声清稚鸟啼,竟也能觉出几分深山隐读的味道。
耗了十余张白宣,将他的衣饰饮食起居嗜好都记了个遍,其中不乏记下一项时忽然生出的好奇之心。
譬如:“莲子羹放不放冰糖?”
白慕:“不放。”
“……原来你爱吃苦。”
我蘸着墨,在纸上记下一笔。这个幼稚的法子其实也不无趣味,至少可以满足我的捉弄心。于是,下一个问题:“你觉得书墨好看还是尘月好看?”
“……”
“一定要选一个!”
“……”
白慕寒着脸,冷冷看着我,目光如一柄细银柳叶刀剐过来。我连忙噤声,他回答问题的诚意一点都不高!
我轻咳一声,把下一张宣纸摊平,笔杆子抵着下巴想了许久,才问道:“唔,祁连山上你说过的话,后来为什么又反悔?”
“……”沉默良久。
我微恼,用笔杆戳了戳白慕的衣袖:“这个也不肯说?”
“我没有反悔。”白慕目光疏淡。
我气呼呼地斜睇他一眼:“你让我忘了,还说没有反悔。”
“太微垣的主位,要迎娶书墨。这是师尊的规矩。”他眼眸深寂,念着一条天纲地纪般的科律,又补充道,“我会让扶柳接替。”
不知为何,听到扶柳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头总有些异样。我怔了怔,大脑似乎还未缓过来。所以,他那时并不是……并不是,不喜欢我?
又是良久默然。
白慕侧头望了眼天色,夕辉掩在云层里,将要收尽了:“到这里罢,去休息。”我还没能反应过来,双腿便离了地,被他横抱着绕过了屏风。
我下意识地搂紧他,红着脸惊呼道:“我又不是不能走路!”
白慕逸出声讥讽的轻笑:“怕什么羞。你伤重不支的时候我抱过,昏迷不醒的时候我抱过,全身只披一条袍子的时候我也抱过,唔,那袍子似还是我的。”
“……”他的脸皮是什么时候这么厚的?!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决定装死。
一问一答的授课只进行了五日,这五****被他当作重病患者般照料着,以至到后来连下床走路都犯懒。如梦时习惯了紧抓住他的手,握着温凉的体温才能换一寝安眠。如此,即便离群索居,心里竟觉得从未有过地欢喜。
数日后,冷清的院落里不断涌进来各式人等要我挑婚礼上要用的物事,白慕也就神出鬼没,再未现身。
虽则用的是两个凡人的名义,却也是我头一回实实在在地出嫁。我闲来无事,挑选时便格外着紧些。头上的金钗花钿,手上的臂镯腕钏,皆亲自挑拣。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凡间的婚嫁乃人生大事,婚俗礼仪要繁琐得多。潇潇并着几个老婢灌了大堆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与我听。我听一半记一半,连着五天下来也在心里滚熟了。
六王妃携着侍婢们来看过我一眼,捎了些礼物,算是嫡母的问候。可从眼神到语调却都是夹枪带棒,假意亲厚。我近来心情甚好,无所谓她的冷眼,秉着做神仙的对凡人的慈厚,对她笑容颇佳。
数着日子,终于到了初二这一日。
白慕托的是一个富贾公子的假名衔,姓温,名衍,字清之。十日前突发隐疾归天,白慕承了阎王爷的情,留下了温衍的肉身,以配合这一场戏。
温衍的皮囊清俊温润,在凡人看来,已算是极惹桃花的了。可教我看来,却太显小气,沾了俗世的凡尘味,丝毫没有白慕的清冷凛然,像是昆仑之巅的一抔寒雪,屹立于山便是无上的凌厉清威,纵身于海便是万古的翛然尘外。
王府的门匾上悬了喜绸,在锣声鞭炮声里飘然目送喜轿上路。我清静了许多天,难得有这般喧闹的时候,起初还在轿里偷偷撩起盖头,隙开轿帘的缝向外头瞧热闹。下轿后却被各式繁琐的礼仪惹得浑身酸痛,前几日受的伤被这么一折腾,更添疲累,拜完堂后人像是散了架一般,在潇潇的搀扶下回喜房歇息。
却是躺也不能躺,靠也不得靠。我坐在床头打盹,坐姿每每一歪,潇潇便扶住我,语重心长道:“小姐,不吉利啊!”
我被折磨得心烦意乱,面前遮的红盖头又极为碍事,扬手就想掀——却又被潇潇眼疾手快地拦住:“小姐,不吉利啊!”
不吉利个鬼啊!我彻底绝望,坐立不安地问:“白……咳,温衍什么时候来?”
潇潇嘻嘻笑道:“小姐莫急,姑爷正招呼客人,马上就来了。”
我被她语调里的揶揄惹得头痛,手下意识地又想揉揉发疼的额角,盖着喜布又揉不成,只好焦躁地放下手来。
潇潇见状,又是娇声一笑。
“你……”我方想出声说她几句,耳边却传来一声推门声。一愣,到嘴边的话也忘了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