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冲阵杀敌,都栽在城墙上美人的惊鸿一瞥之上。
通常情况下,凡间戏本里的美人只需在此时轻声暖语地唤他一声,幽怨中含一丝急切,急切中带两分情深,这位英雄定然回头潸然一望,还没看清美人的倩影,便已被万箭穿心,英勇捐躯。
可见,在打斗中不慎走神这个习惯,是多么地要命。
譬如眼前这位仁兄,空有一身本领,却在关键时刻狠狠地愣了愣神,还喊出了一个不该喊的名字:“……银,翘?”
这个名字如我心头的一根倒刺,一旦被拔,定能教我浑身一个激灵,忘了一切身外之事:“你认识银翘?!”手中的仙诀刚施展到末尾,便被我随手一挥。
“我……”
空中突然一声巨响,如一颗突然炸响的玄雷,轰隆一声降下一只银色的笼子,不偏不倚掉在了净炎的头上,把他渐渐化为原形。
净炎兄一句话未能出口,便被压在这锁妖笼里,面有不甘地化为一只血色的火凤凰,羽翼上两道金纹闪着光泽,在日光下头不停地煽动着。
我顿时愣在了原地。
身后二人见到这急转直下的情形,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一时间十里碧波池上再无声响,唯有一只不停叫嚣着的红毛凤凰,被压在金笼里扑腾挣扎。
青缇回过神,对我抚掌赞道:“上仙好身手!”
我瞧了一眼锁妖笼,又讷讷地瞅了瞅自己的手掌,才确定这道一发即中的法术是我方才施展出去的。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很是惊呆:“……这么容易?”
红毛凤凰挣脱不得,满腔不甘迅速向熊熊怒火转化:“你这妖女,竟敢趁人之危!我要撕了你!”
然我不过是被他一声银翘吓得不轻,连法术放没放出去都不知,“趁人之危”这四个字委实抬举了我。
我还沉浸在方才的紧张气氛中不能自拔,见他这副张牙舞爪要吃人的样子,更添一分警惕,退后半步道:“……你想做什么?”
良久,见他似乎确实挣脱不出囚笼,我才略略有了底气,上前一步道,“你自己不还手,竟然还有脸怪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一身红毛拔个精光?”
红毛凤凰终于偃旗息鼓,敛着翅膀靠在笼壁上,臭着脸不愿理我。
沉默许久的花妖突然动了身,悬浮在我与凤凰的中央。一袭白衣遮住了我的视线,只能听到一个清淡如风絮的声音:“你若答应不再去宫中惹事,我便放了你。”
这家伙先时不自己动手,如今我把人制住,却来当和事佬,尽捡现成便宜!我有些愤愤,奈何这红毛凤凰本来就是他的仇家,如何处置自然还是由他。
不想红毛凤凰却极不领情,干脆地拒绝道:“休想。”
花妖默了一会儿,竟松口道:“罢了。”抬手便要解开锁妖笼的禁制。
想不到花妖这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竟然对一个仇家如此宽宏大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正暗自揣摩了一番这两只妖怪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却突然想起了一件要命的事。
“等等!”花妖的手刚放上笼子,突然被我一声疾呼拦了下来。
被这只红毛凤凰绕得七荤八素,竟险些忘了正事!我连忙扑上去按住花妖的手,急喘道:“不……不要放了他……”
花妖保持着一手被我按在锁妖笼上动弹不得的姿势,缓缓转过半边身子,皱眉将我看着:“你想做什么?”
花妖的手冷得可怕,几乎没有体温,全然不似平素的温凉,显然负了伤。我匆匆向他投去一瞥,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放开,转身质问起了那只不识抬举的红毛凤凰:“喂,你为什么会认识银翘?!”
那凤凰突然从蔫蔫的模样振奋起来,用愤怒的目光逼视着我:“妖女,你为什么会有银翘的随身法器!说,你把银翘藏去了哪里!”火红的羽翼在外溢的妖力煽动之下更加艳丽,仿佛要滴出血来。
听此人的口气,倒不像是银翘的仇家。可银翘常居紫微垣,修的是仙家正统,何时结识过魔道中人……
“……你你你!”我这才想起来,银翘宁愿自堕轮回也要救回来的那只妖凤,似乎正好就是一只红毛的火凤凰!
此人臭名昭著恶贯满盈,实乃穷凶极恶之徒,其斑斑劣迹可谓罄竹难书,即便当即被推入火海关进炼狱也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我忍住将他立马剥皮抽筋的冲动,咬牙切齿道:“原来你就是银翘救的那只妖凤!”
花妖默默立在一旁,看我与凤凰犹如看两棵争执不休的卷心菜,颇有兴致道:“怎么,你们竟认识。”
“谁认识他!”“谁认识她!”我与妖凤同时把头一撇,齐声喊道。
我顿时感到一阵尴尬,不得不转过头来,指着红毛凤凰道:“花妖,你把这只死凤凰给我宰了,能剁成肉条就剁成肉条,能剁成肉末就剁成肉末,扔进你的莲塘里喂鱼!”
花妖在我突然的颐指气使下默了一默,十分干脆地拒绝了我:“我的鱼不吃肉。”
红毛凤凰闻声,眼中如有火烧,大喊一声:“白慕!你有种就放老子出来,跟老子好好打一场!”
这凤凰死到临头竟然还想着找花妖麻烦,委实精神可嘉。我啧啧两声,鄙夷道:“我还以为银翘看上的是什么妖族贵公子,没想到不过是个泼猴。枉她为了给你盗聚灵珠,竟然宁愿自堕轮回。如今看来,你着实不值这个价……”
正说到兴头处,腰上突然传来一股力道,将我带离了岸边,直往碧波中央飞去。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轻声响起,平静中掺了一丝罕见的虚弱:“快走。”
我这才发现,原先被凤凰烧成一片血色的天际不知何时已经泛白,透出一丝隐隐约约的紫光。细细一看,那紫光中拢着一朵祥云,上头赫然站了个男子,正向这边渐渐靠近。
“文曲师父……”我认出那云头的男子,惊慌失措地自语一声。方才我大肆施展仙法,自然料到爹爹会有所察觉。想不到竟来得这样快。
文曲师父是爹爹座下北斗七星君中与我最熟络的一个,一旦发现了我的行踪,便再难逃出他的搜捕,比破军星君难缠不知多少倍。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文曲师父越来越近,任由花妖带着我退到水上,随时准备逃走。却突然想起个事来,不禁挣扎一番,指着岸边急道:“嗳……那凤凰……”
花妖脸色沉了一沉,向远处传音道:“青缇,把净炎带上。”
在岸边杵了许久的青缇听到有了差事,急忙应了一声,立马施法将锁妖笼缩小成巴掌大小,放入随身的包裹里,飞掠到我与花妖身边。
花妖见状,才终于捏了个诀,十里碧池中莲叶浮荡,水光潋滟,掩去了我们一路疾行的踪迹。
“不要!”我还来不及疾呼,被已经被拖入了水底。看来今日与水逢源,这趟灾还是不能幸免。我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颇为幽怨。
一阵透骨的寒意自花妖紧贴着的腰际处传遍全身。这温度比冰凉的池水尚要冷上三分,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全身都有些僵硬。
身边的青缇化为一头青色的蛟龙,将我与花妖驮上背。我身为飞鸟,在水底犹如一头困兽,只好屏住呼吸,艰难地睁着眼睛。
文曲师父的声音却从天边远远传来,在天地间泛起阵阵回音,没入池水之中:“绾儿,你以为一个小小水遁术,便能甩开我么?”
“绾,儿?”花妖的声音在水波的扰乱下衍散开来,变得模糊不清。
这只不怕死的花妖,竟还有闲功夫取笑我。我被他气得不轻,又碍于在水中,不能张口,只能默默忍耐着,狠狠地瞪他两眼。
这一瞪才发觉异样。他是属水的妖,在这十里碧波池水下应当是如鱼得水,自在得很,如今却是丝毫不见放松。
我定睛注视着他,才看清他如纸般的苍白的脸上眉梢微敛,嘴角若有若无的一弯笑意仍旧掩不去他隐忍的表情。
我竟然忘了,他本就有伤在身,要长时间地逃亡,恐怕根本做不到!
文曲师父的声音已近在水面之上,声音如水波般层层在池底回荡:“绾儿,你若自己上来,为师不会为难你。”
文曲师父是我在紫微垣的授业恩师,我的一身本领皆传自于他,要在他眼皮子底下遁形,实在绝无可能。
我抬头看了一眼水面,皱紧了眉头,在手上写道:让我上去,你们走。
花妖的眉梢却蹙得更深,声音平静没有波澜:“青缇,带净炎回临远客栈。”言罢一个翻身,便带着我冲出了水面。
气压突然的变换让我一时不能适应,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文曲师父轻摇一把折扇,已然站在了不远处,仙姿飘逸,仿若世外之人。
我踉踉跄跄想站起来,却不断失重下坠。可恨方才与那凤凰斗法抽空了我的仙力,如今要抽出一丝来使个仙法凌波而行皆不行。
花妖死死拉着我不让我下坠,久而久之十分不耐,便把我打横抱了起来。
我突然凌空,险些惊喊一声。只是文曲师父还在面前静静立着,我只能尽力掩饰着脸上烧起的大片红云,勉强打招呼道:“……文……文曲师父……”
谁知文曲师父的目光只在我身上停了一下,便不再看我。反倒突然收起了折扇,神情甚严肃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