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旦耷拉下眼。前两个都是扯淡,但最后这个确实有,认还是不认呢?思索片刻,他抬头道:“长官,俺家在河南农村,也是穷苦人出身,刚才俺兄弟说了,三八年俺也是被抓去的,抓去也是打日本,不想去俺就没命了。可这一走,家里只剩下女人和娃,十年了,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俺却回不去。俺和弟兄们想的一样,仗打完了早点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军为咱们穷人打仗,关照咱们家里,俺早就带着他们过来了。”老旦最后一句说得底气十足,本来么,这也是正理儿,国民政府说话不算数也是真的。
俘虏们纷纷点头,附和说是。尖嗓子再度失望,拎老旦出来批判并没激起民愤,这算盘打花了。老旦后面的话没错,这老家伙还算懂事,虽然身经百战,却并没有什么臭架子。38年是个吓人的日子,尖嗓子那时还剃着阴阳头在山坡放羊,自不敢和这老兵痞比资历。
“嗯,你先坐下。军官也好,士兵也好,国民党反动派一骗到底,这个……其实原因就在于他也是穷人!他是老兵了,打鬼子定是出生入死,可是蒋介石呢?这个……不让他回家,还派他来打内战,和曾经一起抗日的兄弟部队打内战,这哪里是个头?听你口音是河南的,那里日子不好过啊,就说一个黄泛区,这十年寸草不生,瘟疫流行,病死饿死的人好几百万,这可都要拜蒋介石所赐!”
尖嗓子结结巴巴的感慨陈词,把俘虏们说得眼湿了,心酸了,不少苦孩子出身的弟兄受不住了。尖嗓子的话挠醒了心,挠痒了眼,一个哇地大哭,一片人便开始陪泪,还有几个在那儿干号。不是河南的,被弟兄们这凄凄惨惨地一撩,也都吧嗒落泪了。杨北万像死了娘,哭得邦邦头撞地。二子不知哪里又找出了眼罩戴上,奶妈一样拍着他的背:“乖啊,娃,别哭了啊,别哭了啊。”可他那只眼却红了,看着地面一堆烟头出神。
翠儿和孩子到底活着吗?顶过来了吗?村里真的像黄牙长官说的那样么?这不敢想的问题像身上看不到的伤疤。一家人如此苦命,还是因为太过穷苦的来历。这十年本也攒了不少钱,五六百块大洋总该有的,却飞的飞没的没,身边竟没剩下多少。二子前些天还在遗憾,那几年一千块大洋都拿命换来了,最后竟还是个乞丐。离家这么近了,万一能回去,让老婆孩子看到这副穷酸样,可怎么臊得起?不知不觉中,他也缩起肩膀啜泣起来。
尖嗓子满意了,拿起冒热汽的水杯咂了一口,冲着另一个军官抬了抬下巴,那人看样早憋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操着东北口音说:
“弟兄们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国民党反动派打倒,咱们穷人啥时候才能熬出个头呀?不瞒诸位弟兄,俺原来就是国民党,俺家是辽宁农村的,俺在东北为蒋介石卖过命。咱们在前线玩命打解放军,可是郑洞国那个王八羔子却烧了我老家,杀了我那瞎眼的爹,饿死了俺的老娘,俺家两个妹妹要出长春城去找解放军,都被国民党的机枪打死了。可俺一直跟着廖耀湘,玩命地和解放军干,直到解放军俘虏了俺,俺才知道有这回事。弟兄们哪,咱们以前不懂,现在明白了,只有跟着共产党,才有咱穷苦人翻身的日子啊,只有拥护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过日子啊!”
这东北侉子声泪俱下,说得一众俘虏更是痛不欲生。新兵们牵肠挂肚,玩命地想家;老兵们痛心疾首,悔不该上错了船。尖嗓子微笑着,昂着下巴站起来。
“大家都别难过了,从现在起,咱们都是……这个……穷苦一家人。你们要是愿意,就参加咱们解放军,打倒蒋介石个狗日的,拥护共产党毛主席……这个……成立我们穷人的新中国,彻底消灭地主官僚和资本家们对劳苦大众的剥削和压榨。你们要是不愿意,就回家去种地,部队会发路费和……这个……返乡证明给你们。如果你家乡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过得好了!如果你的家乡比以前更好了,你们愿意就再回来参军。大家肯定都饿了好久了,先吃点东西……这个……再说!”
尖嗓子一招手,两个小车变戏法般从后面推过来,系着围裙、戴着袖套的炊事兵一把掀开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热腾腾的馒头和包子垒得像小山一样。俘虏们登时崩溃,大牙都要馋掉了,他们不由分说排着队,老旦落后了,只能排去队尾,被前面的二子一把拽进去。
“都啥时候了,你还这么架巴?”
俘虏们每人领到两个包子和一个跟步兵雷差不多大的馒头,放开腮帮子大啃起来,有的一边啃一边流泪,吃得猛了,噎得伸脖子翻白眼。共军战士早有准备,忙端过去几碗水给灌下。一地人闷声咬着,老旦和二子坐在一块儿,叉着包子和馒头也攮了个够。包子吃下去了,老旦觉得尊严也吃下去了。这是他军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这滋味不好。和一群大头兵毫无二致,狼狈地蹲在一处狼吞虎咽,他这么多年豁着命攒起来的军威荡然无存。仪容肮脏不堪,没有人给自己谦让,为了抢到一头咸菜,老旦被人狠推了一把,差点摔倒在几个共军长官前面。这些都不重要了,他看着这些弟兄的丑态,泛起淹没一切的心寒。
“大势已去!”
老旦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国军看来是输定了,连自己这样的老兵都没了悍气,被共军的几个馒头和一通讲话就消灭了孔武,这些新兵又如何能够让国民政府回光返照?但……这样不是也好?反正是中国人最后当皇帝,共产党还能比鬼子恶?得了天下,还不是得让自己回家?蒋委员长对他说的那番恳切的话或是真心,但他有再好的愿望,终归敌不过这场战争带来的变数。
思想教育,政治鼓动,他们让俘虏们重新认识共产党和解放军,了解他们的纲领和力量。解放军部队确实大有不同,纪律像钢铁一样,说干啥毫不含糊。他们总是热情高涨,每天干活都唱着不同的歌,挖战壕运装备没人偷懒,没人抱怨,也没有吊儿郎当或是胡作非为的。跑来跑去的解放军士兵都挂着自然自信的笑,对冲锋打仗像是要娶媳妇般兴高采烈。一支连队经过战俘营,看那一身武器弹药,定是去打冲锋。他们摩拳擦掌有说有笑,像去看大戏一样不在乎。俘虏们自觉丧家,蔫蔫地看着。这一连没人来找事儿,还有人对大家挥手,有个脸长的还跑过来大声问:“有泰安的没有?有泰安的老乡没有?”
当官儿的立刻出现,将他揪着耳朵扔回去。老旦坐在一旁,看着共军部队一支支过去,都和打了鸡血似的兴奋着。他们上下都称同志,互相敬礼,一个连坐地上抽烟瞎聊,一声令下哗啦就走。不少人边走边吃,官兵吃穿真都一个球样。老旦心下叹服,却不明道理。国军部队里如麻子团长、杨铁筠、王立疆等好军官的确不少,却也有众多一无是处的酒囊混蛋,他们在后方吃得膘肥,小手套甩来甩去,却不干正事儿,上了战场就一团稀松。老旦想起在重庆酒馆儿里开导自己的那三位长官,除了琢磨如何站队,如何保全,何曾想过如何打赢那场战争?
老旦叹了口气,徐蚌战场这么大的决战,国军的那股劲儿确实没了,之间的协作也没了默契,武器再好,劲儿却分散了,又怎么能赢?
老旦喝下半碗二子端来的水,水味很足,带着淡淡的涩。这水已经有家乡的味儿了,它熬出的粥好喝,煮下的面条筋道,就是洗澡都爽滑滑的。此地离河南不过千里,开着吉普车也就是两天的路。可这一战输了,回家的路或也断了,干了十年兵,就和个叫花子一样回去?除了那一堆要生锈的军功章,就是这一身伤痕了。老旦真咽不下这口气,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共军派出一拨拨的工作人员,对俘虏的耳朵轮番轰炸。战俘营里进来一些,便又出去一片。二子和杨北万都等着他,老旦却始终不表态。熟悉的兵越来越少,饭菜越来越香,这一晚竟然还有一杯酒,他们说今晚吃饱喝足,去看文工团的演出。
演出在一个广场,前面有个不大的木头台子,红色的幕布,巨大的头像,还有好看的女子报幕。一段山东舞蹈之后,开始表演奇怪的节目。水灵灵的大姑娘穿着破衣烂衫,说着可怜巴巴的故事。故事是河南老家的,妹子说的是河南话。老旦被她的乡音吸引,被她的眼泪感动。他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剧,看着看着就掉进去了。一个男人被国军抓了壮丁,女人没东西养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贷,还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门,想拉女人去做苦工。留着小胡子的地主抢过女人怀里的孩子,一把扔出了门外,女人死抱住门闩,凄厉地喊着。老旦泪如雨下,板子村虽无地主,但战乱之中,历来恶霸横行。他忘了眼前是戏,忘了坐在哪里,也忘了自己是谁。他忍不住站起来了,他擦着泪大骂着,要掏枪干那地主,一把却抓了个空!台上台下都被他吓一大跳,全场顿时静寂。
老旦回过神来,见地主和女人都呆呆地看着他。老旦羞在心里,脸却是煞白。旁边的弟兄们不少都眼泪鼻涕一大把,二子撅着嘴,独眼恶狠狠地瞪着台上。几个演员笑了,他们都笑眯眯地看着老旦。老旦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咬牙决定坐下,那女子突然高举拳头喊道:
“打倒地主恶霸!打倒土豪劣绅!”
俘虏们一个个站起来,群情激愤,异口同声跟着喊着。老旦吃了一惊,被吵得要聋了。见二子都跳起来喊了,他也干脆加入了。喊几嗓子出汗,也出了愤懑,像发泄憋了半月的痧,发出来舒坦多了。台上和周围的解放军挥着臂膀,像要干掉什么似的。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老旦举着胳膊,咬了舌头,他喊不出这句话。他看了眼二子,二子非但闭嘴,早连眼都闭上了。
“是老旦吗?”一个声音在背后说。
老旦惊讶回头,却不认得这军官。那军官呵呵笑着坐下,把纳闷的二子挤到一边儿。
“怎么?就忘了?两年前在牛城,你差点毙了我不是?”此人说着就把胳膊搭上来。老旦哎呦一下握住他的手:“歪嘴兄弟,是你啊!”
王皓摘了帽子,露出倭瓜也似的长条脑袋,这一笑就又歪了嘴:“是啊,大老远看着这驴脸像你,你不喊那一嗓子,我还不敢认呢。”
当年东进收复失地,老旦带着部队和王皓的共军游击队在牛城相遇,双方险些动手,但鬼子起哄架秧子,国共立刻统一成了朋友,收拾了鬼子之后,大家喝得哭哭啼啼的。
“怎么?被我们收拾啦?那时候就告诉你早晚天下是我们的,你还不信?”王皓握着他的手,那手是温暖的,他的眼睛是真诚的。老旦很高兴看见他,比看见肖政委高兴多了。
“嘿,胜败乃兵家常事,打鬼子俺们还先输后赢呢。”老旦故作不屑。
“就知道你这么说,你是14军的?以后啥打算?回家还是换皮?”
“还没想好。”
“想个屁呀!赶紧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么个老兵油子,招子可要放亮了。你这么回家,球也不是!咱一起再打个一年半载,你在那边是英雄,这边也狗熊不了。我来了徐蚌还一仗没打,没办法,轮不到我们呀,分人分枪都没我的事儿。昨天首长和我说了,我要是能拉着你们走,就给枪给炮给任务,你要是愿意,今晚上就换皮,我去和首长说,有你和我一起干,打纵队主力我都敢抢。”
这个教书先生话痨,几年过去变本加厉,还多了兵痞的味儿。老旦呵呵傻笑着,脚丫子搓着地上一颗石头:“真还没想好,换了你,你能前半夜骑驴后半夜骑马?再让俺想想。”
“老旦,你个球的,我可跟你说真的,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我好不容易申请下这上阵立功的机会,你不来我可也不等……”王皓瞪起了眼,见老旦死不开口,他伸出大手又握住了他。
“你要是同意,你当头儿,我做副,成不?这么大脸给你,老天爷笸箩大的眼在这儿看着,别说兄弟不够意思!”
老旦僵硬地笑着:“你能听俺的管?别扯淡了,你也是老游击,还认字儿教书的,俺一个愣头兵,球松蛋软的一个俘虏,出了门你就不认爹!”
王皓被他说得一愣,突然软下来:“哎呦喂,老鸡巴旦,我可求你了,我来战场两月一枪没放,都恨不得朝自己打了。求求你了,你给我拉一两百个人来,咱过两天就上,打好看了,你翻身我也翻身。你那些国民党的军功章都不值钱了,连二两米都换不了,咱打几个新的出来,你将来回了老家,地方政府也不敢埋汰你啊!”
这一句打动了老旦,是呢,这么回去,不知要遭多少白眼。
“让俺再想想……想一天,也和弟兄们说道说道。”
“行!就给你一晚上,你要是不答应,我明天就让行刑队来找你,拉出去就毙了。你要是答应了,我带着好酒好肉来认你当爹!你个老鸡巴旦。”王皓扭脸看见了瞅得眼巴巴的二子,虎着脸说,“独眼龙儿,说不服他,连你一块儿毙了!”
王皓说罢拍了拍他们,起身就去了。老旦看着他阔壮的背影,知道他一半是真一半是假,他是想拉着自己再立新功,报答当年替他挡了鬼子的那一枪呢。
“你还愣个球啊?你脑袋被驴啃啦?再不拿主意,咱可就真球也不是啦!”二子的臭嘴都杵到他脸上了,老旦推开他,说:“你就狠得下心?蒋委员长可救过你的命。”
“老子为他死过多少次了,早扯平了,再说俺本就不该死,也不该被关进牢里……俺不欠民国的,也不欠老蒋的,俺……只欠俺娘的。”二子像赌钱赖账一样理直气壮。
“今晚咱再合计合计……”老旦皱起眉头。
“还合计个屁!”二子恨恨地说。
不少俘虏兵表了决心,咬牙切齿地参加了解放军,恨不得明天就上战场和蒋介石新账老账一起算。杨北万带来了好消息,三个哥哥都还活着,活得还挺好,有一个在背麻袋垒工事的时候扭伤了腰杆,他们跟着部队正准备上去打援。杨北万蹦着高回来,饭量大增,分走老旦多半个馒头。
王皓的话着实打动了老旦,但他挂不下这个脸,解不了这系了十年的心结。板子村三十多个后生活下两个,这张皮换得亏心。但不换也不成,就像六月的麦子,你不黄没人待见你。出去是个农民,回去是个败兵,这十年的血与火,那一身值得骄傲的伤痕,再也难与人道来。
二子和他叫唤了一晚上,这家伙才不在乎什么阵营,金的银的不如现的,共产党这么多漂亮文工团的,就是打不出大洋打不出军功,能打回去个漂亮女子也是好的。老旦一晚上闷着嘴,听着他和杨北万的劝,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只看着黑洞洞的门口发呆。
这个夜漆黑如墨,老旦躺在床上,悄悄掏出一把军功章,爱惜地摸着它们。冰冷,扎着手,棱角磨得发光的,都是摸得最多的,每一块都饱含着鲜血、眼泪和记忆。十年如一梦,出生入死,打来打去,到底为何而战?
他又摸到了马烟锅的梳子,几经周折,它和那支烟锅顽强地留在身边,虽然快磨秃了,用着依然顺手。它梳过不知多少兄弟的头。他们大多对它微笑,然后一个个死去。它抚摸了他们临死之前的头颅,梳平那些带血的头发,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烧成了球,有的落满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