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淡漠下来,报纸上少了血脉贲张的新闻,重庆上空的气球开始撤下,民居玻璃上的米字渐渐撕去,防空警报越来越少,有那么几次还是拉错了,防空洞口长出野草,孩子们在那里捉着迷藏。重庆百姓们又将火锅和茶位端出屋子,在路边笑呵呵过着瘾。
宋川和马达不想留在重庆,还要回部队攒点军功,正好去湖南,就带着二伢子的骨灰走了。老旦独自一人,开始在重庆过起没根没落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突然有一天有人来通知他,让他到卫戍区情报处报到,干一些毙人骂人打人审人捆人却就是不放人的事,竟成了冯冉的同事。老旦乐得接受,活儿不累,杀的都是坏蛋人渣,且就此吃喝无忧。冯冉还以为他是找关系故意来的,死活还回了那几十块大洋。这些钱让老旦又觉得腰粗起来,心想这也要感谢蒋委员长,只是刘副院长他们收的那些钱打了水漂,提都不敢提了,真是可惜。
有趣的是,他奉命从军统提回来几个人,竟然有刘副院长和那个监狱局副局长,这两个家伙串案处理,浑身打得稀烂,屎尿都攒在裆里。老旦看了材料,这两个会直接枪毙,不用交法院审理了。两个家伙都认出了老旦,刘副院长冷笑了一下,说老弟对不住了,你的事没办好,收你的钱还在办公室的厕所暗柜里,有几百块大洋、票子和金条,都是平时收的。军统的王八蛋下手太狠,才不要交给他们。你要是有空就去取回来,就当给你赔个不是。
老旦颇为纳闷,又觉得此人还算厚道,问他还有什么想法。刘副院长流了两串泪,说我贪污是真的,办了些伤天害理的事也是真的,但我真不是日本人的奸细,没有出卖过情报,有人想扳倒我,硬是塞了证据在我屋子里。“老弟,别的不说了,看在我把钱还给你的分上,让弟兄们做活做痛快点就行了。”
三天之后执行枪决,老旦嘱咐一个弟兄瞄着刘副院长的头打,另五个?随便吧,打死就行,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一个人办不了事,他又找冯冉,让他开张去法院找鉴定科办事的证明。冯冉痛快地给他办了,这人着实不敢招惹。老旦使出当年突击连的本事,背着一个空包,傍晚拿着证明进去,藏进刘副院长那一层的厕所,躲过看守的检查,等到半夜时撬开门,找到了刘副院长说的那个暗柜,一摸,啥也没有,定是被眼尖的拿走了。老旦气得鼻子都歪了,便让自己宽心,拿了这钱,说不定就飞来横祸,像这个刘副院长一样。
在这隔几天就要枪毙几个人的日子里,老旦那想家的悲切开始淡漠,对二子的牵挂变得没那么揪心,只知道他死不了了,他的案子转交给了军事法庭重审,却没判决,何时放也不清楚。既不缺钱,又甚无聊,老旦开始尝试声色犬马,除了赌博之地,有意思的地方都去。有人叫他烟鬼,有人叫他酒鬼,偶尔也有人叫他色鬼。老旦体会了放纵的快意,他总在妓院里昏睡成一团死塌塌的烂泥,直到再也没钱往里面钻。
战时的重庆资源紧张,买点什么像样的吃喝和药物都得凭票,好点的酒更是稀罕物。嘴馋钱少,他犯过两次浑,掏出枪来顶在要账的小二脑袋上。一个店的人吓得跑了个精光,等到宪兵队的人来了,老旦已经抱着酒瓶子溜了。
自己犯了浑,老旦便明白当时二子的心境,于是收敛了放纵,约束起各种事,认真地管犯人毙汉奸。他鲜明地意识到,即便自己走南闯北经了很多事,在这样的繁华城市生活,仍是一个找不到东西南北的农民,军装在身也改不了,戴了青天白日也没用,他只能在这片暂时的繁华里守望着那份带着土腥气的乡愁,在夜晚的探照灯下喝着思乡的小酒。老旦曾咬牙想改变自己,穿长衫,戴圆帽,甚至报名去上文化课。一所学校专门给军人开了基础文化课,老旦咬牙听了五节呢,但学会了看几个字便不再去,没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愿意,这个不愿意他到死也没想明白道理。
破罐子破摔,却摔不破,如此倒也踏了心,念头少了,胃口便好,吃吃喝喝令他快乐,馋起来了就在住处附近找个熟馆子,先给钱再叫菜,能独斟独饮地消磨一个晚上。他总是醉醺醺的,喜欢踩着棉花般在夜里走回房子,那星星和月亮都是活的,那样的夜可以常回到家。他拒绝任何……同事的饭局或酒局邀请,那并非他的世界,混进去莫名其妙,更甚至祸不旋踵,他是农民,只属于他租住的小房间和无法与人道来的痛楚。
这天晚霞很美,而老旦刚毙了五个犯人,看着那晚霞和血一样,很不舒服。这五个全是汉奸,但有了刘副院长说的那话,他对此心存怀疑。还有一个女的,长得很是好看,老旦便问了几嘴,哪来的?多大了?为啥……干这个?女子不过三十岁,是南京人。她比那几个男的胆壮,说她不是汉奸,只是打入日本情报部门的共产党,国民党无非借刀杀人。老旦听得心惊,也心疼,他相信这女孩子的话。五个汉奸都打成了蜂窝,一人身上怎么也三枪,行刑队都是杀人魔王,两天不杀人睡觉都睡不好。不知哪个兔崽子用了开花弹,这女子的左边胸脯被打碎,烂乎乎挂在身上。还有两枪都在下半身,流出奇怪的东西。老旦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一个家伙补了一枪,打飞了她的天灵盖。
老旦又来到王记酒铺,他还有几瓶茅台存在这里,冯冉给的五粮液也放在这儿。老板是个老实疙蛋,瞪他一眼都会尿裤子的。老旦叫来小半瓶五粮液,喝到酣处,铺子里已没了客人,他索性光了膀子喝个痛快,全身的伤疤吓坏了老板。
“大哥喽,你这是杀了多少鬼子,才攒的下这么多伤疤,你都快变成麻辣梭边鱼喽。”
老旦呵呵一笑,懒得作答。此时进来三个军官,一个拎着两瓶酒,他们穿着簇新的军服,扣子亮得晃眼,听口音像是江浙一带人。老旦和他们相互瞅了,彼此官阶差不离,这里满地都是军官,自是懒得招呼。那三人定是看了他很久,坐下了才说话,点了几个纯粹的下酒小菜。他们寒暄着互敬两轮,帽子摘了,话便多了起来。
“锦伟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这一杯可是八钱,你这空肚五杯下去竟面不改色,这可是三十年的川中老窖啊,我特意让人从司令部揩出来的,绝对的正宗极品。”
“嗯,喝出来了,要不怎放不下杯了呢,就知道和老兄喝酒,定有好货!”这锦伟兄也不推辞,又是一杯下去了。
“咱刚来重庆的时候……怀德兄可曾记得?锦伟兄那可是一杯倒,别管什么酒,只要是白的,一杯就找不着东西南北了。可见这几年他在潭香楼啊,美玉阁啊,跟那些美人没少练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里月牙床?哈哈,原来酒量是可以这样上来的?锦伟兄,别光喝不说,你也给兄弟们说说,这房中之术怎地锻炼酒量?其中有何秘诀啊,哈哈……”
“志仁兄说得是……依我看啊,锦伟兄岂止酒量见长,那周公之术也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这半斤酒算啥,我敢说他再喝半斤,到了潭香楼还能杀个七进七出……你看他刚来陪都时又黑又干,做腊肉老乡都嫌瘦,可如今白胖得和后勤委员会里的人似的,印堂都放光啦!可见锦伟兄采阴补阳之术已成火候,我和怀德远远不及啊……来来……再敬一杯!”
“就是的,锦伟兄才带两瓶,哪里够喝?罚酒罚酒,喝完了再买,老板还有什么好货?”叫怀德的那位看来也是个贪杯的,这就吵吵着要酒了。
“喝完再说,喝完再说,好酒和好女人一样,要慢慢品呢……”
老旦斜眼看去,见三人已是喝得满头冒汗,袖子挽起,风纪扣也开了,露出黄白相间的衬衣领子。说话的正是被调侃的那“锦伟兄”。他侧对老旦,白胖且有些秃顶,一颗大头却长了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稀疏的头发绕着大卷盘旋而上,势头像要遮住天灵盖,但盘旋了一半便蔫了,稀了,像被雹子打过的西瓜秧儿,只能歪塌塌地趴在头皮上。这人虽长了颗烂头,却依旧像个文官,不像是对着鬼子放过枪的。正对老旦的那位是“志仁兄”,话多嘴长,长得鬼灵精样,还略带些匪气,半边脸上像是被弹片削去了一块,深褐色的疤痕衬在通红的酒脸上,一开口脸就往少肉的这一边狰狞地歪。他那支撸起袖子的胳膊上还刺着一条龙,不留神看还以为是胎记。背对老旦的那位是“怀德兄”,老旦看不见他的脸,只见得他后脑勺上那三四条槽头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装带勒得紧绷绷的,几乎撑爆那身好呢子的军服了。
老旦独自好笑,哪儿来这么三个活宝,长成歪瓜裂枣,开起腔来还文绉绉的,喝酒怎地这么多废话?他和王立疆在岳阳那晚,除了喝就是哭,哪像这几个鸟人的做派?老旦想起这事,心里一疼,骂骂咧咧端起酒杯,热辣辣喝下去,带着酒劲儿发出一声长叹。
那“锦伟兄”听见了这声叹息,扭脸看了看这人,另两人也放下了杯。“锦伟兄”迟疑片刻起身,他定是看到老旦扔在一边的和陆军稍有不同的情报部门军官服,便端起一杯酒过来,笑着对老旦说:“兄弟!大家都是一个旗子下的行伍。战场上拼命,如今脑袋搁在一边,喝酒不过图个尽兴,看老兄一身悍气,光荣多处,枪伤刀伤还有烧伤,真是五颜六色,老兄绝非等闲,何故一个人独斟?鄙人不才,58军160师127团3营上尉营长朱锦伟,这两位是134团3营的中尉教导员胡志仁兄弟,5团的少校参谋夏怀德兄弟,请问老兄在哪个营盘高干?”
老旦原本懒得搭理这几棵葱,但见这个胖子朱锦伟毕恭毕敬地前来敬酒,还比自己官儿大,那边更是个少校参谋,便收敛了怠慢之气,站起身来敬了个礼说道:“长官好!俺是卫戍区情报处执行队队长,俺叫……俺叫老旦…”
“原来是卫戍区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像是中原口音,如何到这边来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过来的,来这儿之前是57师169团的连长……”
几人脸上浮起意料中的惊讶,这让老旦不舒服,以后不这么说了,他想。胡志仁起了身,脸上凝固着惊讶,一根指头指着老旦过来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你端着机枪拦了蒋委员长的车是吗?我在报纸上见过你!难怪这名字耳熟呢?”
“哦?可不是,原来是虎贲的守城英雄啊,怠慢怠慢!难怪老兄身上有一股英壮勇武之气,坐在那儿我已经看见了。老兄如不弃,请这边上坐!”朱锦伟胖手一让,那神态已是不容拒绝。夏怀德也笑着站起身来,一边拱手一边让出了东边的位置。老旦红着脸推辞不过,只得坐了。店小二眼尖手快,立刻将老旦的酒菜也端了过来。朱锦伟见他吃的小碟不上道,颇认真地揪住小二说:“再拿两斤上好的酒来,下酒菜也挑细的做上来,要快……对了,老兄如何到的陪都?那74军57师已经走了啊?新的57师大换血,出来的军官个个都论功行赏了,怎老兄你好像还是平级调动,委员长你都逮住了,怎地还没连升三级?这又是何故?”
“俺不晓得,俺也没问,俺也不想……升官儿,不是那块料哩。”老旦说不出感受,就像挠不着背上的痒,“俺这几个月除了枪毙汉奸,没啥事干,一个人喜欢喝点,今天贪了几口,让各位老兄见笑了……”
“哪里哪里,老兄居功不傲,独来独往,甘愿隐在这么个小酒馆里,嗯,在下真是……佩服得紧啊。”朱锦伟点着头说。老旦见他看着桌子,知道这全是客套,他可不想和这几位虚头巴脑的瞎混。
“朱兄,俺听说……是你们58军去收复常德的?怎去得那么慢?和鬼子交了手没?”
“哦?是我们,这个慢……是鬼子路上拦得太狠了。”朱锦伟面露尴尬,眉头都拧起来,“和鬼子当然交手了,一路都在打,进了常德也打……我们还损失惨重,打了两天,先头部队才攻进常德。但兄弟惭愧……兄弟只是后备队,没能赶上歼敌时刻。”朱锦伟咧嘴笑起来,“58军占了常德,又和72军一起追击敌军,追击战里着实斩获不小,鬼子死伤无数,我们团也立了功,这是后话了……老兄喝酒!”
“请……”老旦喝了酒,果然是好酒,他赞赏地咂着舌头,点了点头。
“好酒吧?老兄也是有福气,来,再满上……”胡志仁拿过酒壶,老旦轻轻拦住说:“酒是好酒,可遇到各位,俺更想把事情弄明白了再喝,刚才听说你们酒不够是吧,老板,把我的那瓶没开的茅台拿来!”老旦对着柜台喊了一嗓。那三人咿呀放下了杯,茅台呦?如今谁搞得到这么好的酒?
掌柜的亲自端来了一瓶茅台,老旦抠开泥封,去掉蜡纸,熟练地打开最后的木塞子,扇着瓶口闻了闻。
“酒是俺从贵阳带来的,剩的也不多了,今天既是缘分,俺也不敢藏着掖着,俺也有点事儿不太懂,还想向几位长官请教!”
“老兄客气,这么好的酒就开了,这个……老兄有话请讲!”夏怀德是个城府深的,已然是端坐的样,眼珠子警觉地转来转去。那两个也互相看着,不知老旦到底要干吗。
老旦端起杯敬了,这才摸着胸前一个枪眼儿说:“俺带一个连守卫常德东门,顶了十六天。俺好几次听说援军要来了要来了,离着也就五十里地了,可还是被鬼子挡住了,直到俺的鬼兵连剩下十几个人了,还是连援军的影子都不见。俺们副团长去找援军,被鬼子捉了,弄死了,余师长看不到援军,手下没了兵,有兵也没有弹药,这才走的。”
老旦说罢,自己喝了一杯:“可俺就是不明白,后来俺问过人……情报部的人啥都知道。俺知道在常德外围国军有十二个军,二十七个师,将近五十万人,而鬼子加上伪军也只有不到八万人,攻打常德城的也就五万鬼子。俺们一直等着中心开花,57师只有八千多人啊,每分钟都在死人啊,可就这样还顶了半个多月,鬼子硬是没占了常德,可为啥常德外围五十多万兄弟部队,人多枪多炮多,俺听说还有坦克和飞机,怎地就是策应不过来?哪怕是五十万头猪,轰着赶着拱着也过来了,可怎么就没有一支部队能打通那几万鬼子的防线?”
老旦语罢,端着杯略带挑衅地看着三人。这三人一个瞠目,一个张嘴,一个鼓着腮帮磕击牙齿。老旦一介农民武夫,借着酒劲儿竟问出个这么刁钻的问题。老旦对这三人所属的58军有些了解,他们的确和鬼子交了手,进了常德,但刚进去还没来得及撒泡尿,又被日军一个反冲锋赶了出来,弄得死伤惨重,鬼子还不依不饶,追着屁股打,直到其他两个方向的援军逼近,鬼子才作罢。鬼子是主动撤出常德的,虽然后面被打得很惨,撤出常德仍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而非情势所迫。常德一进一出成了58军在部队中的一个笑柄,却没几个人知道。
三人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气氛变得紧张。最能说的朱锦伟定是顾忌官儿大的夏怀德,抱着胳膊不说话了。胡参谋却没这花蛇般的心思,更像是不吐不快,他给老旦满上酒,缓缓说道:“老兄问得好,但你有所不知!”他又给那两人倒上,“……其实战役初期,我们第九战区司令部的薛岳长官和参谋部就犯了错误,战略思想既不明确,兵力分布便有大问题。薛长官的天炉战法虽然屡试不爽,在这次战役中却显得意图太明,鬼子还没咋着,我们先把架势拉开了,这就失了先手,中了那鬼子头目横山勇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瞒老兄你说,各部一上来就损失惨重啊。我们还缴获了他们的行动计划,就这样都没能占了先机……”
“俺知道,那个计划是俺带人抢回来的。”老旦自是记得这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