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没有表态,只说容他考虑,他或许仍不同意,但至少希望他以后不再为此杀人。翠儿,抛开做汉奸不说,汉奸刘这人不错,没有帮着鬼子为非作歹,也没有仗着鬼子欺负村民,至少不是坏人,他干这个,也许就是为了家人性命,只会日本话,别的又干不了。”袁白走近她眼前,几乎伏在她耳边说,“做了这个,你得让他向着你,这样你会安全十倍。”
“先生的意思是……”翠儿一惊,隐隐吸了口凉气。
“翠儿,这不是闹着玩儿,也不是邻里之间勾心斗角捉迷藏,这是你死我活,既走了这一步,你就要学八路,只要不昧良心,就可不择手段。”袁白先生扶着她的肩膀,像是怕她发抖一样,“我推着老旦的命,算着他该活着,但他何时回来,老汉全无头绪,他走了四年,也许还要四年,也许还要不知多少个四年。这样的世道,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孩子,又干了这要命的事,你必须想清楚,你只有安全地活下去,才能等到再见老旦的那一天。”
翠儿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又仿佛云里雾里。
村口贴了告示,田中一龟果然接受了袁白先生的建议,他撤销了那张要命的男女禁令,但提出了新的要求:有任何男女……搞在一起,必须向皇军据实汇报,如果有成亲的,皇军有赏,如果隐瞒不报,统统严惩。
这奇怪的告示从没见过,汉奸刘念完之后,村民们无人吭气,鬼子有这么好心?埋下去的谢小兰那三人还没烂透,他们就大发慈悲?可不能上这个当,鬼子这叫欲擒故纵呀,啥叫严惩?不就是杀头吗?
翠儿对此不置一词,任山西女人屡次言语敲打,都说那是鬼子骗人的,你山西子要是骚劲儿上来了,最好摸摸脖子。
话虽如此,翠儿只看汉奸刘的态度,他若敢来,便说明告示有效。她焦急又平静地等待,又怕郭铁头突然半夜出现,别和不期而至的汉奸刘翻墙头时撞个满怀。翠儿识相地在院里墙下放了张梯子,每晚竖起,不用时平放,她知道想用的人自然会用,省得落在院内发出声响,惊了不知什么时候回隔壁来睡的山西女人。
有根拉着哇哇哭的有盼跑回了家,有盼的鼻子流了血,看着吓人,翠儿是见过血的,知道不碍事,但仍揪着问个仔细。
“被谢国崖家小子打的。”有根气鼓鼓地说。谢国崖是个有痨病的男人,出村儿打个酱油就和刨了三亩地一样,听说和他老婆干着干着就睡着了,晕过去了,可这一次都搞不完的男人竟有了孩子,长得小猪崽子一样。
“那个臭小子呢?”翠儿帮有盼擦着鼻子,这孩子懂事,一擦就不哭了。
“俺哥……把他的……头打破了。”有盼结巴着说。
翠儿大惊:“啥?他人呢?”
“跑回去找他爹了呗。”有根大咧咧说,他爱惜地摸着弟弟的头,“敢欺负俺弟,俺饶不了他,谢国崖来了也打。”
“臭小子,把嘴闭上,你还硬过你爹了……”翠儿轻轻打了他的脸,见有根脸上略微肿起,又揪过来亲了一口。
“翠儿,翠儿!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一个驴嗓子大老远便喊起,喊了几下便大口喘气,这便是那谢国崖了。翠儿暗暗叫苦,被这个痨病鬼缠上,八成要给他点什么才罢休了。
谢国崖拖着他哇哇哭的谢大狗进了门!那更像是这十岁的谢大狗拖着他。孩子壮得就像一条大狗,拽着像拉稀三月的谢国崖。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谢国崖一进院,扑通坐在了碾子上。
“咋的了崖子?大冷天出这么多汗?这是哪一出?”翠儿装傻道。
“问你小子,问你大小子。”谢国崖指着有根道。
“你家大狗打俺弟弟,俺打了他头算轻的,你们家还有理了?”有根撅起小胸脯,一副誓死决战的样儿。
“小兔崽子,你拿什么打的?打闹就打闹,你拿什么打的?”
“是啊,有根儿,你拿什么打的?怎把大狗打成这样呢?”翠儿看着谢大狗的伤,脑袋顶上的口子有小指头那么长,呼呼还在冒血,旁边的黄土被血和了泥,黏巴巴粘在头发里。
“石头,俺用石头打的。”有根哼了一声。
“石头就石头,你怎用那么大的石头?大得和笸箩似的,鬼子头也砸烂了,你怎就往大狗头上砸?大狗就是打了你弟弟,也就是打破个鼻子,你是想要他的命哩!”谢国崖缓过气来,站起来了。他双手叉腰歪着头,手指头抖抖索索指着有根,那无赖相便出来了。
“石头呢?”翠儿做出凶样,语气故作冰冷。
“打狗的石头,俺抱着它作甚?”有根轻蔑地瞥了眼谢大狗。那小子哭声陡大,满地找石头,摆出了拼命架势,谢国崖大声呵斥着,一副老子在此你怕谁的样。
“翠儿,这事得有个说法!”谢国崖又坐下来,掏出老烟袋要点上。
“俺家有根打坏了你的大狗,可你家大狗打坏了俺家有盼,鼻血流得哗哗的,这你就看不见了?”翠儿不买他的账,老娘是谁?还被你个痨病鬼欺负了?
“你家有盼的血俺没看着,大狗的血还在流,这俺看得见。就算是有,大狗也重多了,扯不平。”谢国崖点起烟,旁若无人地抽,他放任儿子的血呼呼外流,要点说法看来比这孩子的伤口还要重要。
“说法没有,想要你就找鬼子要去!”翠儿生了厌,撂下一句狠话。
“俺可没那本事,既不认识拿枪的鬼子,也不认得翻墙的汉奸,咱村里的事是咱自己的事,俺不去丢那个人。”谢国崖呵呵坏笑,一句话便戳痛了翠儿的心。
翠儿知道自己愤怒了,脸色红里带青了,可她不能发作,发作便是认了,可这口气吞得不易,硬生生挤在喉咙,仿佛卡了块粘豆包似的。懂了事的有根却不干,小脸竟然气白了,他操起一根粪叉,指着谢国崖叫道:“痨病鬼,敢骂俺娘,俺插死你!”
有根挺叉便刺,扎得谢国崖蹦跳起来,呀呀叫着向门口跑去。翠儿本想拦着,见谢国崖如此稀松,便抱着胳膊呵呵乐。谢国崖跳出了门,眨眼又蹦回来,手里多了根粗长的木棍。
“小逼崽子,跟你爹一个驴性,看老子怎么教训你!”谢国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举起棍子就要打。翠儿自然急了,伸开双臂抱住有根,愤怒之下,泛上一股熟悉的难过,那是没有男人的酸楚。
谢国崖停了,门口走来了戴着棉帽子的汉奸刘,穿着白边儿棉鞋,灰色棉裤,暗黄色的棉袄,棉袄里鼓囊囊的,想必是手枪别在里面。他拎着一只烧鸡和一包点心,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谢国崖。
“呦,刘……大哥。”谢国崖放下棍子,挤出夸张的笑。汉奸刘像没听见一样,看了一眼翠儿,又看了看露出脑袋的谢大狗,指着炮楼子说:“到那边找人包扎一下,上点儿药。”
“不用了不用了,抹把土就好了,不碍事,不碍事。”谢国崖脑门冒汗,拉过孩子,用手捂着孩子的伤口,像怕让汉奸刘看到丢人一样。
“那就走吧,伤口不小,天也冷,孩子别受了风。”汉奸刘说。
“好,走了,这就走了。”谢国崖说。
汉奸刘不再管他,迈进门槛大摇大摆走向翠儿,像回自己家一样。谢国崖揪过大狗,那孩子真像见了狗似的,扭脸便不哭了,跟在他爹身后低头走去,走了几步他爹又走不动了,他便搀着他爹去了。
“翠儿,弄了点吃的,做点晚饭吧。”他说得很……理直气壮,简直比老旦当年还要自然。翠儿狐疑地接过东西,见汉奸刘微笑着站在院里说:“我向太君请了假,吃了饭回去。”
翠儿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沉重,带着感激,还有最后的无奈。她满心苦涩,而这苦涩里竟长出新的愿望,也许这一切都是错误,但到底什么是对,没有谁能给出答案,鬼子不能,汉奸刘不能,袁白先生不能,或许能给出答案的,终归是漫长的岁月和悠悠的带子河。
真是一顿奇怪的晚饭,翠儿炒了个葱花蛋,又炒了土豆丝,昨天蒸的馒头锅里一蒸,又让有根去郭家小铺里打了烧酒,她悉心地撕开烧鸡,将它扯成不大不小的块儿。汉奸刘进屋脱了棉袄,掏出糖果,在炕上逗着有盼,摸着他苹果般的脸蛋儿,教着他不知哪里的歌谣。翠儿在炕上摆了短腿儿方桌,擦得油光锃亮,摆上干净的筷子,又去洗了把脸,对着半个镜子仔细梳了头发,绾了发髻,换上那件集市上做来的棉衣,才掀帘子走出里屋。
有根和有盼早等不住,汉奸刘将两条鸡腿给了他们,自己啃着干瘦的鸡爪。他对孩子的笑感动了翠儿,孩子对他的容纳令她倍感放松,虽然他挂在墙上的枪令她害怕,但这一屋子仍显得暖意融融。去打酒的有根定被多嘴的人轮番盘问,今天这顿说明一切从此再不用解释。
她不曾见过这样的家,也不曾站在屋角看着炕上老小如此和睦,从前只有汗流浃背的老旦,一边擦着汗一边夹着菜,吃了好几口才会抬头,对着她笑出满嘴的馒头。她不再感到悲伤,思念的痛苦无法给她更多的勇气,远走高飞的老旦也已不能主宰她的日子,对悲伤回忆的妥协是对孩子的残忍,她不知多久没见过两个孩子这样快活。
汉奸刘见她这样出来,盘着腿放下鸡爪,微微笑着看她。“辛苦了。”他说完指了指对面的炕。
翠儿也微笑着坐了,看着两个贪吃的小子。有根吃得来了精神,竟要喝壶里的酒。翠儿拗不过,汉奸刘就给他倒了半杯,这小子一口干了,大张着嘴还要,不给就哇哇叫,翠儿打屁股也没用,汉奸刘让他玩子弹壳也不行,便只能再倒上。这半杯下去,有根便靠在汉奸刘腿上睡着了,有盼吃个傻饱,困意也爬上了头。翠儿便抱着两个小子去了隔间儿,哥俩一个被窝放好睡了,又看看黑下来的天,才忐忑地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