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局已定,徐蚌战役的国军面临完败,主力部队尽皆被歼或被围,撤退和突围成了他们最后的目的。解放军各部并未开始庆祝,而是在大雪原上继续狂奔,四处堵截,上面发了话,不让一支敌军冲出重围。
老旦对此难以置信,只两个月的时间,国军八十多万人竟然只剩下一片碎渣,蒋老头子赖以自豪的五支主力部队灰飞烟灭,这太快了,记得几个月前那个瞎眼国军长官还和自己说解放军在兵力和武器上均处劣势,这场战役是拿鸡蛋碰石头,可最后这鸡蛋居然砸碎了石头。老旦征战十年,没见过这样手笔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解放军的统帅们太厉害了,纵队上下的官兵也是真不要命。这战役打得真有点邪乎。
3营损失过半,但兵员补充源源不断,除了新的俘虏,更有刚入伍的战士,只是战斗力远不如那些战死的国军老兵,好在战役行将结束,老旦并不为此心焦,训他们的日子长着呢,不急着这几天。王皓却有想法,他说就算打完了这仗,战斗并不会稀松下来,这么好的局面,正是摧枯拉朽的好时机,国民党还占着半个中国,党中央必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必须趁热打过长江去,过了江,那才是真的胜利。
这话听着有理,老旦却不大舒服。王皓想抓紧挣功劳,趁着锅还热着要多炒两个菜,而老旦可不想,那些显赫的功劳,无非是更多弟兄和同志们血淋淋的命,当然,弄不好还把自己填进去。
全旅只能休整三天,之后便要开拔去南部,追击纵队打散的敌人。老旦在会后发牢骚,为啥不直接出发,早去早拦着。王皓又扮作诸葛亮,说定是有别的部队拍了纵队首长的马屁,提前出发去拣桃子吃了。老旦伸着舌头纳闷:“你们共产党也搞这个?”
“换了身皮,你以为差到天上地下?”王皓低声说,“但这话你知道就行了,给我烂肚子里。”
老旦连夜向团部递交了战斗简报,领回来一串被改造了一礼拜的俘虏兵。这些兵一看就是稀松软蛋样儿,定是其他连队挑剩下的。老旦让王皓也看了,他才不在乎,照单全收,再熊的俘虏兵到了立功连,把国军衣服反穿了,打仗一样不要命。团长说后天会有一个整编连队补充过来,战斗力据说很强。老旦呵呵笑了,莫非又是哪一支国民党的队伍?
弄完一堆破事儿,老旦总算能睡个大懒觉,一大早睡成个猪样,呼噜声震得帐篷乱抖。棉被让他卷起来,梦里正抱着蹭来蹭去的,却被一双粗鲁的手推了起来,睁眼一看,竟是满嘴燎泡的陈岩斌,顿时火气上冒。
“哪个让你进来的?杨北万!你的兵干球啥吃的?老子刚睡了四个时辰,你干球啥哩?”
“他……他非要进来,我挡不住啊……”杨北万头上还缠着绷带,指着陈岩斌一脸委屈。
“老旦,咋见了我就像见了瘟神似的?我又不是你家蒋委员长,没长那难看的倭瓜头,莫不是我搅了你的炕头梦?发火发明白,别呲哒你的小兵。”陈岩斌也不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那破烂的木椅子本不结实,被他坐得嘎嘎响。
老旦探出手一把将他拎起来,没好气地说:“起来起来,俺就这么一把凳子……俺是国民党,蹭不起你这老八路,有事儿说事儿,没事滚球,俺伺候不起。”
“得啦!脸拉得和驴球似的,跟娘们儿一样怄气,瞧你这出息。老子大清早来寻你知道为啥?饿了两天了,没见你给我送肉去,说话不算数,我可不像你这么小气,带着酒就来找你了!赶紧起来,四个时辰你还没睡足?你这样不中,革命军人一天睡两个钟头就够了……”他说着就来拉老旦,活生生拽起来。
老旦只穿一条裤衩,梦里刚还硬得棒槌一样,他一把推开,拿被子牢牢盖住,故作愤怒道:“谁鸡巴稀罕见你?你饿死关俺啥球事?要不是总攻提前开始了,你的阵地能守得住?给你买肉?俺这两天还没吃上!天天只有馍和红薯稀饭,连个油星儿都闻不到,刚才梦里刚啃上一条猪肘子,就被你个球搅和了……”老旦知道自己装得不像,晃着脑袋又说,“俺的伤员多,有一点肉都让他们吃了,你看咋办?”
“没肉吃?那怎么行?呵呵,你这一脸菜色真球难看。喏,我今天就是给你解馋来了,抬进来!”
帘子一掀,两个兵抬着一个筐钻了进来,陈岩斌牛哄哄掀开盖着的棉花套子,热气腾地冒出来,竟是满满一筐熟牛肉,挂着黏黏的酱色,带筋儿的肉亮油油的,真个是浓香四溢。战士还拎着两坛子烧酒,泥封的瓶口打着山东刀烧字号,一看就是好货。老旦啊呀一声弹起来,胃里像投入一颗炸弹,炸得酸水四溢,口水直涌。他伸出一爪正要下手,猛然觉得不对劲,手停在半空,疑惑抬头,瞪着陈岩斌说:“干球啥?前些日子你还瞧不起咱们?今儿个干吗上贡?”
“你说啥呀这是?眼珠子都掉出来了还装蒜?老旦,我老陈打仗没怕过谁,佩服的人也没几个,你的连队能打下李庄最难啃的那块阵地,还守了那么长时间,就凭这一点,我陈岩斌佩服你。我的营那时打得有点收不住,佯攻佯攻,却佯出火气来了!就和对面的敌人搅和在了一起,差点忘了钟点。你替我多守了20分钟阵地,牺牲了不少同志,坚持等到我们接应上来。冲这一点,我陈岩斌欠你的情。今天既是来向你赔不是,也是来和你交朋友的,这些酒肉是一点心意,也都是从副团长那儿抢来的。我老陈是个爽性子,今天就是要跟你喝个一醉方休,交个生死朋友,中不?”
老旦对这个陈岩斌只是义气芥蒂,哪有什么真气?解放军里这号土包子多了去了,两眼朝天瞧不起人,更是瞧不上俘虏兵,这有啥?老旦还瞧不起换了衣服的汉奸呢。见这家伙竟没虚的,这般诚意加上这筐牛肉,什么都能忘到爪哇国去。老旦心下大热,脸上还黑着,手却已经抓下去,一块大肉便塞向嘴里。
“等下,等下,说明白再吃,说明白再吃……”陈岩斌去捉他的手,老旦早大啃起来,二人相视大笑。
“老鸡巴旦,一兜子国民党的坏水儿,还真以为你有骨头不吃。”陈岩斌又坐在了椅子上,自顾自抽起了烟。
“北万,去叫教导员来,说有贵客到了。”老旦嚼着牛肉说。
“他一早就去团里办事去了,不在。”
“哎呀,中了!就咱俩往一块喝吧,他是管纪律的,他要在咱俩怕就不能放开喝了……来来来,出去撒个尿洗个脸,回来咱就开始喝……小同志给我们找俩杯子来。”
多少日子没这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了,虽是一早,可老旦仍吃得浑身流油。几个战士闻着腥了,有的探头探脑地蹭过来。骂归骂,老旦还是分出了几块给他们,剩下的多半筐抬去厨房,全部留给伤员。
“好肉啊,自打到了徐蚌,还没吃过这么好的牛肉。”老旦拍着肚子举起杯。
“那是,我跑到团部伙食房里,从锅里自己挑的,当然不会挑差的。”
没多久,一斤烧酒,几斤牛肉便下了肚,二人喝得敞胸露怀,醉眼惺忪,大冷天儿脱得只剩下了小袄,仍在热气腾腾地一杯杯干着。
“老陈啊……俺老旦打仗也不少了,可有些事儿俺还没琢磨明白……你说为啥……咱……解放军打仗……就这么厉害哩?这好家伙……国军八十多万人哪,咋的眨眼就被咱们包了饺子,抓了几十万俘虏,解放军这股子劲头打哪儿来的哩?”
“老旦……嗯……你当初参加国民党是咋想的?”陈岩斌像是早知道他要这么问一样,他放下肉,在腿上支起双臂,认真地看着他。
“不是没办法么?被国军拉了去打鬼子的……那个时候俺也不知道还有共产党啊!”
“没跑?”
“哪能不跑?可哪里跑得掉?后来和弟兄们熟了,就不跑了,认了算球了……”
“那打鬼子你玩命不?”
“那当然了,跟鬼子还客气个啥?”
“你说你这是为个啥?”
“为个啥?那小鬼子不打出去,咱们咋能回家呢?老婆孩子都在鬼子地界儿,心里没个底哪!”
“你家要是在后方,比如说重庆西面,你还去打鬼子么?”
“这个……这个俺没想过。”老旦挠了挠头。
“那你说这国民党打内战又是为个啥?”
“这个么……一个天上不能有两个太阳吧?鬼子跑了,半个国家空落落的,大家都来抢,不打才怪哩?”
“你家穷不?”
“穷,不过还能吃上饭,年头好时半个月能吃上一次白面,鬼子来之前还行,能吃饱,赶上风调雨顺还能有点余粮哩……”
“我家不行,没饭吃,鬼子来之前就没有,鬼子走了之后还没有。一家六口人只一亩多地,还总有灾情,我老父亲就是饿死的。国民政府下来赈灾,给的都他娘的是烂谷子,吃下去就拉稀。他蒋介石国民党打内战,打赢了咱家还是没饭吃,可是共产党来了我们村,就有饭吃了,四亩多地一分下来,桩子一敲,再穷的人力气一出,那以后管保有饭吃。自打从土匪窝子投靠了咱八路军,把鬼子打出去了,原本想回老家的,可俺娘说你不帮着共产党把蒋介石打烂就别回家。家里有吃有喝,老娘有人伺候,不用惦记,你说我打仗能不玩命?这战场上几十万解放军,家里原本都揭不开锅的恐怕有一多半,你说他们打仗能不玩命?可国民党那边呢,战士们靠什么玩命?打赢了不还是没饭吃?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你国民党再厉害,坦克飞机都有,我和你拼命,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往上一冲,啥鸡巴飞机坦克,有啥都不中!”
老旦闷头听着,好像是这么回事呢。陈岩斌说得兴起,把酒一仰脖干了,一脸神秘地伸过来:“知道毛主席是啥人不?”
老旦摇头,他只记得这是个土匪。
“那可是神人哪!估计咱中国五百年才出一号的……老天爷保佑,他也是个穷人出身,一心想着为咱们穷人打天下。毛主席拉着红军被国民党追了十几年,老蒋硬是一根毛都伤不到他。听说他是湖南人,说话咱们都听不懂,比你还要高半头呢,年轻的时候一表人才,眉清目秀,用兵打仗犹如孔明再世,神出鬼没。听刘政委讲毛主席还能写大诗,还写得很不一般……对了,长征!两万五千里长征!你知道么?”
老旦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毛主席和咱共产党,那都是吃苦吃出来的。当年三十万工农红军被老蒋追得走投无路,毛主席是临危受命,党中央让他管了军队说了算。他带着大家走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三十万人走到陕北会合,死得只剩下三万人了,可他们就是能走过来。我是没赶上那么早,听着都怕呢。现在咱们军队里的这些首长们,很多都是长征走过来的那些硬骨头,哪能怕死?他们啥没见过?他们对咱毛主席更是忠心不二,指哪打哪!为啥?就是这个人救了中国共产党,救了咱的队伍,不但救了,你看现在变得多么强大?你能不服?首长里那么多出身中央军校的高级将领,还有那么多留洋回来的,一个个资历都比毛主席老,但就是他说了算,这就是领袖呢!”
“那……打鬼子的时候,咱们在哪儿哩?俺在湖南见过一些,别的就不知道了。”老旦挠着头。
“在哪儿?八路军、新四军,你不知道么?咱们正规军人不多,才几个师,武器也不中,可打起鬼子来可一点也不含糊啊!硬拼当然不中了,没粮食也没枪炮,老蒋只给了衣服和几根破枪,也不让扩编,咱就只能打游击,尤其在鬼子占领的地界儿,河北、河南、山西、山东,那八年咱愣是没让鬼子睡过几个安稳觉。鬼子在后方为啥要造那么多炮楼子,上百万的军队和伪军都被咱共产党的游击队拖住了,他敢放手进攻重庆?那个时候别看咱不出名,可每天都让鬼子提心吊胆,咱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武装,独立团、独立营、县大队、区小队、地方民兵团、武装民团,哎呀叫啥的都有,一个个都藏在村子里,都听八路的指挥!鬼子们看着强大,大平原上一撒就和胡椒面似的,成千上万个村子他们哪里顾得过来?都快被咱折腾疯了。后来他们急了,搞了几次扫荡,那就是杀光烧光抢光,鬼子为啥干这么没人性的事?还不是被咱逼急了?咱这八年死了多少人你知道不?绝不比你们国军那边少!只不过没法子计算了,一个村子里有八路的伤员,全村就被鬼子杀了,你说算不算抗日死的?最后一战的时候,大平原上的鬼子炮楼一夜之间全上了天,那都是咱的游击队干的!挖地道一挖十几公里,愣是把个大平原挖成了蜘蛛网,民兵的运兵道就在鬼子眼皮底下,大车都能过,鬼子就是看不见……鬼子一出来,那消息树就倒了,方圆三十里地立刻就知道鬼子出来了,甭管走哪条路,鬼子指定会踩上几个地雷,挨上几声冷枪。你们那个时候在守城市,这些就不知道了。要是没有咱共产党的抗日武装在后面拽着,天天给他搞破坏,扒铁路烧枕木,埋地雷放冷炮,那鬼子早把你们打废了,老蒋的重庆早八辈子打下来了!”
“哦……”老旦张着嘴仰起头。陈岩斌的话验证了阿凤和王皓当年说的话,王皓就是这么个家伙,听他吹牛说鬼子也弄死不少,喝酒那次还差点又打起来;阿凤他们未必,新四军还被蒋委员长收拾了一次。国军那边也不大提起这两支部队,就像黄老倌子从不提陆家冲一样,那是实在没把它们放在眼里。
“还有啊……要是你当时两边儿都知道,打鬼子的时候你会去哪边?”陈岩斌看了眼门口,压低声音说。
“俺……估计还是国军吧?咱是老百姓,泥腿子,只敢认政府的。”老旦抓着桌面说。
陈岩斌微微一笑,趴到老旦耳朵边细声说道:“我当年就知道有八路,还是和老乡到处去找国民党,可就是他妈的找不着,你们都跑西边儿去了。我们就追着找,在路上被土匪抓了,不干就死,就被逼着当了一年土匪,谁料想一年之后,我们那土匪头竟成了八路军的县大队队长了,我这才算参加了革命,这是阴差阳错地走了条正道啊!”陈岩斌抓住老旦的胳膊瞪着眼,“这话就咱哥俩交心说说就中了!老旦,你得把俺这话烂在肚子里!”
“你个球的还真有点傻福气哩!那你觉得,咱们毛主席共产党能带着咱们把天下打下来么?蒋介石还有半个中国哪,越往后也越拼命,咱能打得过?”老旦瞪着眼睛又问。
“我看中!跟着毛主席和共产党走,没个错,起码对咱们肯定没错!反正咱也是为自个儿打仗么。毛主席也绝不会只稀罕这半个中国,他被老蒋欺负了几十年,还不趁着大好形势出足这口恶气?这些个事你以后就甭想了,咱们部队让你往哪里打,你就往哪里打。以前的事情,你再英雄,再精忠报国,从此也再不要提了!这边不同那边,千万别犯政治性、原则性的错误。你看你那个教导员啊,早晚是个犯错误。你现在是解放军的营长,是给天下的劳苦大众在打仗,这个性质是不一样的,打下天下来,你我要是还能活着,就是新中国的功臣,党和毛主席肯定会让咱们有好日子过的……来来来,咱兄弟俩再干一杯!”
“那是那是!俺现在还能想啥?要是真像你说的,俺就再咬咬牙,天下打太平了,咱家里也就好过了,咱俩要是活着,没准还可以弄个小官儿做做呢。”老旦后悔问了陈岩斌那话,勾出了他的秘密,老旦接得沉甸甸的。
“老旦,我老陈在部队里是条不要命的汉子,战场上把你当好同志,在下面咱俩是好兄弟,你见识比我多,岁数多大?”
“忘个球了,呀?好像今年虚岁该有三十二了。”老旦掰着指头算。
“那你比我大,我今年虚岁二十九,得叫你大哥!”陈岩斌双手一拱。
“就听你的,俺也早就把你当兄弟了,要不然根本就不去帮你守战壕了,还搭上我一百多个兵,咱哥俩再干了!”老旦一拍桌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