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干什么的?把枪放下!”
叫声惊醒了老旦,睁开眼只见一片火把,身边是条粗壮的胳膊。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兵站在前面,看不清脸却看得见枪。老旦飘在空中,知道又抬在担架上,几个匪兵护在身边,散漫的火星迷着他的眼。玉兰骑着马紧紧跟着,见他醒了,正要下来。
“我们是虎贲57师的,刚从常德撤出来。”这是二子的声音,这小子又没死,听声音气还很壮。
“是57师的?余程万的部队?”这声音阴损无赖,老旦知道定是个兵油子。
“没错,你们是哪边的?”二子也油腔起来,气氛略有紧张。
“这你别管了,枪放下,跟我们走。”
老旦抬起头,这竟是个军官呢。他身后的士兵们端着枪,手攥得紧紧的,一点也不像欢迎他们。
老旦醒过神来,眼睛转了转,嘿呦一声坐起来了。他拍了拍抬担架的小色匪。
“呦,旦哥醒了。”小色匪喜道。玉兰轻巧地跳下了马,半跪着扶着他的胳膊,万语千言都从眸子里流出来。
“俺没事,伤不重。”老旦拿捏着说。身上的伤是不重!他这不重的意思是要不了命,只是肺里直到喉咙像是都烂了,一咳嗽便揪心痛楚。他强忍着下来,走前几步,见二子直挺挺站在那儿要讲理,忙抢话说:“这位兄弟,你们是什么部队?莫非是第10军的援军?”
“不是,我们是鲁道源将军的58军,请问余程万将军在哪里?”
“不晓得,俺们只知道他带着一伙人出城找你们了。”老旦心下不妙,他回头看了眼常德方向,那里黑黢黢的,这城市就和没了一样。
“你们都是虎贲的人?看着不像呢。”那军官依然板着脸。当然不像,衣服全打烂了,玉兰给他们换了新的……山匪穿的衣服。
“我和这兄弟是守东门的,俺是连长,属于虎贲的俺连战士都战死了,其他弟兄都是山里来帮忙的。”老旦指着众人说。
“那请你们二位跟我们走。”军官对着士兵点了下头,几个兵端着枪围过来。
“干什么?”玉兰刷地掏出了双枪,匪兵们也都举起了枪。对方十几个人也哗啦动起来,机枪手拉开了枪栓。
老旦忙一挥手道:“都别动!别误会!”他又对那军官说,“这位老兄,出了什么事?你要这么对俺们这些守城的弟兄?”
那军官低了下头,扶了扶帽檐说:“老兄问得好,常德城已然陷落,余程万师长不知所踪,战区司令长官并未下达撤退的命令,他却带人跑了。在下奉命逮捕擅自撤退的57师军官……”
“狗球!什么叫跑了?虎贲八千人就打剩不到两百,还贴进去一百多个山里的弟兄,守了半个月你们援军的影子都见不着,打得一颗子弹都没了,你让老子去用尿滋鬼子?那不叫逃跑,那叫撤退,懂不?”二子不干了,张着两手高喊着。
“具体情况请你们去向在下的上司解释,在下只能执行命令。”此人不依不饶道。
“不行!他们俩根本就不是57师的,是带人过来帮忙的,帮忙帮死这么多人不说,最后还落个盘查,日你奶奶的逼!给老娘让开,否则打烂你的头!”玉兰平端双枪,圆睁杏眼,死死指着那军官。那军官纹丝没动,身后的黑暗里人影晃动,走出几十个端枪的兵。
“玉兰放下枪!都放下枪!都是自己人!”老旦又吼道。
“俺可没觉得是自己人……”二子也放下了枪。
老旦按下玉兰的枪,见她急得要哭了,这才留意到黄老倌子不在。“老倌子呢?”老旦忙问。
玉兰的泪刷地流下来,“为了让咱们撤退,和鬼子战死了,叔叔是为咱们死的……”玉兰登时哭起来,她举着拿枪的手捂着脸,泪水就顺着枪把流下来了。
老旦呆立着,不敢相信这可怕的事实,但见众小匪们一个个泪如雨下,心知必不会假,眼前一切登时如镜子般碎裂,哽咽的喉咙针扎一般。他大张着嘴,干干地咳了几下,一大口痰拱出来,生生憋在嗓子眼儿。他费力地抠着脖子,弯着腰猛咳着,一声比一声大,一下比一下狠,终于将一团红黄相间的东西噗地喷出去,后面淋漓着一串鲜红的血。老旦顿感眩晕,摔倒在地。
四只手扶起了他,二子递过了水壶,玉兰擦去他嘴角的血。老旦抖索着吐了口气,像是吐出去一颗手榴弹似的,肺里胃里都空空如也。
“俺和他们去说明白,玉兰你们先走,此地不宜久留,你可以到路上等我们。”
“他们要是不放咋办?”玉兰死拽着他的胳膊,并无撒手的意思。
“哪有个不放的?还好吃好喝养着俺俩?”老旦不屑道,“外边的人不知道常德的事儿,不知道弟兄们的壮烈,这冤屈不能受,俺们活着就是两张嘴,俺不说谁说?”
“谁稀罕你这张嘴,赶紧和我回黄家冲,二当家走了,叔叔也走了,山寨底子打没了,你不回去主持,山寨要是荒废了,老倌子做鬼也砍了你。”玉兰嘴上说得狠,手上却松了。
驻守东门的虎贲57师169团全军覆没,在王立疆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后,柴意新团长带余部与日军血战,全部在肉搏中牺牲。协助守卫东门南部的鬼兵连亦伤亡殆尽,虽有驰援而至的几十黄家冲匪兵前来,打退了鬼子两次进攻,在掩护师部及余程万师长一百余人撤离后,他们没能撤离出鬼子一个联队的最后攻击。血战一下午,黄家冲匪兵只活下15个人,黄老倌子身中多刀,伤重不治,匪兵们为了护住他的尸体,在他身边死得围成个半圆。虎贲弹尽粮绝,全师最后不过两百人,余程万师长带余部渡河找寻援军,上峰认为他擅自撤退。蒋委员长下令,虎贲57师余程万部军官,但有逃出者,全部缉拿交军事法庭。
这些,都是老旦在看守营房里听到的。
“黄老倌子的尸首呢?”老旦问二子。
“老倌子临死前让小色匪砍下了他的头,让大家带着他的头回黄家冲……”二子蹲在地上说,“还有,他让你做了当家的。”
老旦心下一沉,眼睛热汪汪地涌上泪水,他咬牙站起,看着常德的方向。它藏在一片大山的那边,地图上不过一个芝麻大的点,可那么小个城池,半个月已留下了无数不去的魂魄,国军的、鬼子的,还有黄家冲那些无名的匪兵们。
老旦让玉兰带匪兵朝北方澧县方向前进,拦路的58军的弟兄说那边已经收复。老旦和二子被带到一个营房里,这里也有十几个57师的弟兄。一伙人见了面,先是敬礼,握手,聊明白都是哪个团的,就抱头痛哭起来。
“余师长已经被抓了,说是要枪毙!”
“瞎了他们的狗眼,这是为什么呀?”老旦瞠目问。
“新11师开进常德时,中央银行大楼附近还有两百多弟兄在战斗,蒋委员长定是以为余师长先跑了。”
“那是我们171团的人,我们大部在北门游击,有那么一天游得远了点,和师部失去联系,余师长以为我们殉国了,这很正常……老旦你的鬼兵连我们听说早八辈子就被全歼了,打成那个样子,误判个消息有这么严重吗?新11师的狗崽子们像是坐轿子来的,干净得新郎倌儿似的,让他们来守半个月试试!”
“敢这么弄,老子就反了个狗操的!援军迟迟不到,是不是早和鬼子捏估好了?”二子的红眼罩熏成了黑色,气得脸都和它一个颜色。
“不至于,定是有小人在校长面前栽赃陷害,找出这个小人,老子去取他人头!”这是个171团的副营长,黄埔军校的。老旦知道他有这本事,他带了两个狙击手半夜潜过日军阵地,在一个烂砖房里躲了一晚上,弄死个撒尿的鬼子中佐。
“等一等吧,看要把咱们咋地?俺就不信他们敢这么冤咱们。”老旦恨恨地说。但他心里真没底,虎贲牙崩肉碎,惨烈不堪,在鬼子重围之下,怎么壮烈的都无人知晓,只有余师长和龙参谋两张嘴,难免说不清。而且前脚刚走,援军就到,这个时间踩得也真是蹊跷。
“他们要是枪毙了余师长,老子就去当汉奸!”老旦身边一个弟兄哇哇哭起来,众人吓得忙去捂嘴劝着,老旦被他吓得汗毛倒竖,别让小人们听了去,把这一屋子全突突了。
“老旦,常德是你我打过的最惨的仗,照理说,真该庆幸,俺这一块青天白日总该有个着落了吧?可这心里……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啊。”二子竟流了泪,这太过罕见,老旦忙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想这干啥?咱俩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爷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即便被暂时关押,老旦仍得到了医治,医生给他打了针,输了液,处理了伤口,重新裹了绷带,还有个医生给了他一个苹果。老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了。
但他睡不着,一宿宿地睁着眼,他要把事想明白,却怎么想都不明白。他对眼下的境遇并不在意,只是觉得……那些死去的人无法闭眼。玉兰定在不远处等着他,抱着黄老倌子的头哭红了眼。战斗、荣誉、青天白日,都去他娘的吧,除了这搬回来的大洋,哪还有什么实惠?
一大早二子醒了,跳下床捂着肚子,正要出门,却见老旦吊着胳膊坐在门槛上。
“二子,咱就回黄家冲,就是亡了国,老子也再不出来了。”
二子点头称是,胡噜了一把脸说:“是,家是个球,命都没了还想什么家?在哪儿,哪儿就是家……快让开,俺去尿尿。”
五天后,有人来通知这一屋子人,三辆车将拉他们去重庆,但去做什么没说。
“这是上面的命令……”那个军官又说,“是去坐牢还是去论功行赏,老弟我一概不知,只能祝大家好运了……老弟我反正弄明白了,诸位都是了不起的英雄,常德战役我们胜了,各部队反击有效,鬼子被打回起跑线了。”此军官说罢,对着大伙敬了礼。
“不去行不?”二子哇哇叫道,他对战果才不感兴趣。
军官回过头来,看着他说:“我说过了,这是上面的命令,别让老弟难做。”说罢他叹了口气。
“咋办?跑吧?”二子看着发愣的老旦说。
三辆卡车拉着几十个人出发了,竟是武装押运。虽然没戴手铐,却隔着一个铁笼子。
“这是啥意思?老子又不是鬼子!”大家撅着嘴上了车,车门口守着四个拿枪的。
“真娘的败兴!这是哪一出啊?”黄埔的弟兄一脚踢飞了凳子。
老旦此刻心如死灰,玉兰还在澧县等他们,如此又是一场分离。他不相信这个“上面”会拿自己怎样,但此刻却走不脱,他对此全然束手无策。
车队缓缓行进,老旦看着蒙上的车厢,又像回到了板子村口,他一下子想到玉兰的哭声,等不到自己,她会怎样的大哭啊?这虽是个泼辣的女人,可如何消受这惨烈的结果,如何面对黄家冲的大山?想到此,老旦深深自责,将头埋进双膝之间,前面又是漫漫长路,回家的路如此又长去一截。
一颗子弹破空而来,从驾驶室左右洞穿,里面的人呀呀叫着,车头猛地拐了。又是一串子弹,都打在车头上,老旦正惊讶时,觉得车跳了下,呼地就翻滚起来。一车人颠得横七竖八,二子的屁股坐到了他脸上,他的脚踢到一个卫兵的头,那个兵啊呀飞出去了。黄埔军校那个弟兄一头撞在另一个卫兵脸上,卫兵那一脸血和挨了子弹似的。车打了两个滚,甩出去几个人,冒着烟撞在山边儿,枪声炒豆样爆个不停,子弹都是打向后面的车。枪声里老旦似乎听见马的嘶鸣和黄家冲特有的匪兵嗷叫,便猜到了七八分。
“老旦,二子!快出来!”车外响起玉兰的喊声。
老旦的脑袋嗡地一声,完了,这婆娘疯了,竟亲自杀来了,如此再不跑,定是要被枪毙了。老旦忙跳起来,一把揪起二子,掀翻一个站起来的卫兵,三两步迈过人的腿脚,噌地跳出了车厢。玉兰纵马从身边跑过,一枪打在一个士兵肩膀上!她这是手下留着情呢。她后面跟着永不离弃的小色匪和只剩一条胳膊的黄一刀,黄一刀马屁股后还牵着两匹。
“玉兰!”老旦大叫着追去。玉兰猛地拉停了马,举枪回头,真个英姿无限。山坡上十几个匪兵在射击,他们出色的枪法令卫兵们躲在车后不敢冒头,一个士兵叫着跳出来,端着机枪要往山坡扫,两颗子弹击中他的左右腿,摔得和一捆棒子似的。
几辆车的轮胎被打坏大半,却只有老旦这辆翻了。老旦和二子狂奔而去,他们刚上了小色匪递来的两匹马,卫兵们已经回过神来,一串子弹飞来,二子的马中了弹,将他掀翻在地。老旦正要去接他,自己的马被子弹打中了头,一个激灵将他也扔了下来。兄弟二人摔得不轻,老旦更是差点晕过去。
玉兰跑回来了,她斜斜地侧过身子,要将老旦捞上马去,车后转出一个兵,抬手便是一枪,玉兰在马上晃了下,仍是抓住了老旦。老旦使出全部的力气跳到玉兰背后,拿过她的缰绳奔去。小色匪击倒了那个兵,要把二子拉上来时,他和马都挨了枪,那副瘦瘦的身子也掉下去了。
“老旦快走,带着玉兰快走!”二子张开双臂,扑倒了两个要开枪的士兵,更多的士兵举起了枪,那一车虎贲弟兄便扑上去了。
“老旦快走,弟兄们给你掩护!”黄埔军校的弟兄一脚把个士兵踹沟里去了,他立刻被两人放倒。头车的机枪对着山坡开始扫射,匪兵们纷纷躲避。小色匪见士兵追来,纵身跳向沟里,半空捞住一条树枝,猴子一样荡上了山坡。黄一刀在马上扔出两颗手榴弹,路上炸得尘土飞扬。
“二子!”老旦回头大叫,正要下马,却见手上全是鲜血,他扳过不说话的玉兰一看,见她肚子上一个指头大的窟窿,再看后面,弹孔里正殷出鲜红的血。
“玉兰……”老旦轻轻惊叫。
“走,带我回黄家冲……”玉兰的脸和小产那样白,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晕倒在老旦的怀里。
一颗步枪子弹钻入玉兰下腹部,从脊梁骨右侧钻出,前后只有指头大的眼儿。伤未必致命,前后并没有汹涌的血流,但必须开刀缝合打穿的肠子,或许还有肾脏。向北去毫无成算,向西行是茫茫大山。甩掉追兵后,老旦抱着玉兰在路上焦急地打着转。小色匪等人已经骑马追上来,他一把揪住了老旦的缰绳:“当家的,咱往陆家冲去,那里的神婆会医术,离得也最近,往回走万万不能,徐奶奶杀了几个士兵,治好了也是枪毙!”
老旦呆呆地看着这十三个匪兵,这是黄家冲最后的种子。玉兰已经晕厥过去,离陆家冲两天的路,她熬得住吗?小色匪已经将他唤作了当家的,他已经是土匪们新的希望。
他们停下片刻,老旦检查了玉兰的伤,仅剩的两个急救包管了大用,老旦抱着玉兰在马上,小色匪一马当先前去报信,马队昼夜不停地奔向了陆家冲。每隔半小时,老旦都会探一下玉兰的鼻息,他头一次如此害怕一个女人的离去,这近在咫尺的担忧几乎摧垮着他。玉兰这几年的泼辣和可爱,辣椒油一样辣了他热乎乎的眼,他一路都在流泪,默默地,像传说里的海水一样咸。
“玉兰,你只要别死,俺就是你的毛驴。”
才走了一天,小色匪竟然带人回来了。
“当家的,当家的,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老旦惊喜异常,只见四五个人跟着小色匪骑马而来。当头一人正是一年多没见的阿凤,她竟是一身披挂,腰上挂着玉兰那样的小手枪。
“老旦快下马,把她轻轻抬下来。老徐你们也快点,就在路边抢救!”阿凤没和老旦寒暄,顶着一头大汗,一脸焦急地奔玉兰去了。
老旦忙下了马,轻轻抱下了玉兰,几个医务员在路边铺上垫子和白棉布,支起一个黑伞,挡住炽烈的阳光。他们戴上了皮手套,哗啦便跪下了。
玉兰抬到了垫子上,阿凤在帮她解着绷带。“全体警戒!”老旦对后面说。匪兵们分头奔去,卡在前后的路上。小色匪背朝玉兰,手中握着双枪。
“几天了?”阿凤解开了绷带问。
“一天整。”老旦看着玉兰模糊的伤口,它已经开始发炎肿胀,好在还是冬天。
“要开刀,清理腹腔,缝合伤损的肠子。”戴着口罩的定是医生了。大家都看着老旦,老旦立刻点了头。他相信阿凤。
有人拿出了酒精、刀具等东西,阿凤拉着老旦站起来:“要一会儿的,你放心,到这边歇一下吧,你看着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