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送到时安叶不在家,去了报社。家里情况得抓紧跟丁洁说,当面说,看到职的事能不能先缓一缓;跟彭飞就说出去买菜。
送东西的人走后彭飞在家等安叶,坐立不宁。没想到妈妈一直在为他担心,担心到这个地步:给安叶送重礼替他乞怜。是,停飞对他打击沉重,他再坚强也需要时间消化,习惯,调整,面对,但从未在妈妈那儿有过分毫流露,他知道这件事情最让妈妈担心的那一部分是,他的心情。他调动起了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进行了应对:主动打电话给妈妈,主动跟妈妈商量下步干什么好,说师里说了,师机关,学院,部队,随他挑,一等功臣嘛!……把回来后与妈妈的每次通话细细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找不出破绽。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安叶跟妈妈说了什么。她会跟妈妈说什么怎么说?说她坚持让他看病治病他不肯,说他晚上不睡早晨不起,说他整天窝在家里看电视哪儿也不去?倘真如此,她什么目的?发泄,借力,抑或,表功?
安叶回来了,提着菜。彭飞递上了那个紫绒的首饰盒:“给。”安叶接过打开,55克纯金项链安卧紫绒上耀眼炫目,拎手里,沉甸甸。她抬起头:“怎么回事?”彭飞说:“我妈送你的。你跟她说什么了?”
安叶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却是完完全全的不明白。她和婆婆素无相互送礼物的习惯,来往时通常就带点吃的,顶多丝巾、茶具之类,即,不送是常规,那么送,就是反常规。人在反常规时必有理由,他妈什么理由?还有还有,这与她跟他妈说什么了有什么关系?听彭飞的意思,很有关系。
看安叶神情不像是装傻,彭飞认为自己没说清楚,进一步说明:“你没跟我妈说我什么吗?”重音在“我”上,用的疑问句,但却是法官对嫌犯那种证据在握,只须你亲口确认的提示性疑问。
安叶仍不明白。她看彭飞,彭飞显然还没洗脸,洗不洗都不一定,胡子自然没刮,头发油腻得一绺一撮,他刚才就是以这副尊容接待的来送东西的客人吗?他就不怕人家回去跟他妈妈说吗?思绪到此如闪电划过,脑子霎时雪亮,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明白他妈妈的反常规是为什么了:为她的儿子!
彭飞斜眼看她等待回答,她把项链放进首饰盒,把盒盖“嗒”一声扣上,抬头对他:“我从没跟你妈说你。”
他不相信。一句话不说,兀自朝她冷笑,怕她看不出他冷笑似的,还要冷笑出声,从鼻腔里发出一连串的“哼”。安叶默默看他默默想:是,你现在处于人生低谷,需要被体谅被谦让,但也不可以没分寸无止境,以为别人围着你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义不容辞。你那事说到最后,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不再当飞行员而已,不当飞行员还可以干别的——当初,她呢?
离开报社,在日复一日孩子菜场油盐酱醋的琐屑磨蚀中,她以为她心已死,是丁洁请她回去的那一瞬发现,它新鲜饱满宛若当初,一有阳光照到,于顷刻间活力四射。与丁洁还没分手她就在脑子里开始了安排:马上给冬冬联系寄宿学校,如此,等到冬冬上学,她就可重新成为一只身无背累的鸟儿,自由飞翔,她不会让丁洁让报社失望!孰料彭飞在这当口出了这样的事。
她理解彭飞,寸寸缕缕的理解,是一种非亲身经历过不会有的痛彻理解。没有谁比她更知道,当人从天上掉到地上的时候,是什么滋味。此时他需要她,哪怕她什么都不做只在家陪着他,都比把他一个人撂家里强。孤不孤单都可忽略,不可忽略的是,她的重返报社定会对他形成新的刺激伤害,一如当年她的因抗洪一事辞职,他却因同样事情荣获了一等功。彼时滋味她刻骨铭心:为他高兴的同时越发为自己悲哀,悲哀远远胜过高兴。再好的夫妻也是两个人成不了一个人做不到时时事事同喜同悲——何况就是一个人,都有自我矛盾自我分裂的时候。
刚才她去报社跟丁洁说明情况,表明了态度后,丁洁面部表情瞬间由朋友变成领导——也许她是无意,无意才更可怕——沉默良久后方说:“缓一缓”可以,缓太久不可以。安叶本想说“那就算啦我还是按时来上班”,终是没说,离开丁洁离开报社,回到家来。
“你到底跟我妈说什么了?”彭飞仍在纠缠。显然他一点感觉没有,没感觉是因为不关注,不关注是因为心中没有。他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能确定的是,去三团以后,二人分居以后,直觉他的变化不独是因为分居。前几日从丁洁那儿得知他为她做的事后,她感动得只顾检讨自己,忽略掉了关键细节:事情发生的时间段。那是“过去时”不是“现在时”,换句话说,那是过去的彭飞不是现在的彭飞。现在的彭飞越来越忙,给家里电话越来越少,对她的事情几近不闻不问,直到此刻还是。想到这儿,安叶心冷得开始抗拒,不想做任何辩解,更不想重复回答问题,拿起电话给彭飞:“你要不相信我,给你妈打电话,问。”他接过电话“啪”地扣上,对她怒气冲冲:“我妈身体不好你不是不知道,你这样做到底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妈我妈”,他心里除了他自己,只有他妈。是,你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让她几分在情理之中,公交车上都有“老弱病残孕”专座,五条里除了“残孕”他妈占着三条。这么些年了,她对婆婆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婆婆对她不认可,从一开始到现在,不认可;否则,她断不会在这时候送礼给她!婆婆认为只有她才真正关心彭飞,妻子不会,或者说,她这个妻子不会。她可以不在乎婆婆,但没办法原谅彭飞。你对你妈感情比对妻子深谁也无话可说,可起码的公平公道是非曲直总要讲的吧?不讲。对妈妈惟命是从百般呵护错的也对,对妻子肆无忌惮随心所欲白的也黑!
安叶开口:“我说过我跟你妈什么都没说。至于她到底为什么要送东西给我,请你去问她。我理解是这样的:如同对保姆,给点好东西多付点钱,让她好好干活,关键时刻,替她照顾好她的儿子。”
彭飞于错愕间色厉内荏:“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安叶一笑:“行了彭飞别演戏了,要你不是也有同样感觉,就不会在收到这玩意儿时问我跟你妈说什么了没有!”言毕把首饰盒——婆婆给她的侮辱——往彭飞怀里一掷,走开。彭飞没防备,首饰盒掉落地上。他弯腰拾起打开,项链在高贵紫绒里金光闪闪,刺得心痛。
安叶炒菜,抽油烟机轰轰,油锅嗞啦铲锅丁当,饶是这样,她仍知道彭飞进来过,进来了几次,想跟她说话,见她正忙,不敢。安叶叹口气:他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要跟他较真了。这时感到彭飞又蹭进来了,她马上伸手把抽油烟机关上,他马上感到了她情绪的变化,走到她背后两手搁她肩上:“好啦!别生气啦!”
手的温热由表及里渗透,语气像哄小孩子又像小孩子撒娇,安叶一下子心软。他现在很难,她即便帮不了忙也不要成为他的“难”,给他难上加难。她把菜盛进盘子,温和地道:“洗手。吃饭。”这时她听他说:“安叶,妈妈刚才来电话了,问东西你看到了没有,你给她回个电话?”
安叶心霎时冻住,硬住。她垂下眼睛,没有语气道:“可以。说什么?”彭飞嗫嚅:“……就说,你很喜欢……”安叶打断他,仍无语气:“我很不喜欢。”彭飞嘴唇翕动,翕动好一会儿发不出声,慢慢地,眼圈红了;安叶赶紧把脸别向一边端菜向外走,眼圈也红了。
夫妻相对吃饭,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声,咀嚼声,吞咽声。电话铃突兀响起,彭飞动都不动。电话铃响个不休,安叶只好起身去接。彭飞随即停止了一切动作,包括停止咀嚼,嘴里含着嚼了一半的菜,屏息静气听,心嗵嗵跳。他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所以才不敢去接,接了说什么?是在安叶去接时他方悟出他的失误,他不接安叶就得接,安叶接不如他接!客厅安叶接电话的声音传来:“喂?……妈!”
是妈妈。彭飞绝望中想冲过去夺下电话,最终没动,在绝望中听天由命。安叶声音传来,风铃般清脆欢快:“……给我了给我了!正想给您打电话说呢刚做完饭!……不是喜欢,是非常喜欢!妈您留着自己戴多好……”
听着妻子在电话里跟妈妈虚情假意谈笑风生,彭飞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凄然怆然,那一刻他正告自己:彭飞,天大的压力,你来扛,你是男人,不能让女人们为你操心。安叶不就是想让你去看个病嘛,她不就是不甘心吗?行,他去;再痛苦,也去!直到她说放弃。
……
“人体的免疫系统里有两道防线,大淋巴球和小淋巴球。大淋巴球正常情形下占75%;小淋巴球正常情形下占25%……”说话的是某“三甲”大医院曲教授,真正鹤发童颜,面孔红润光滑无须,乍看,如保养得很好的老太太。七十多了,轻易不出诊,受朋友重托,专来医院为彭飞看病。
这是安叶找的第几个专家了?第四个还是第五个?都是通过丁洁、报社关系找的,人找人人托人,今天找到了这位。曲教授很耐心,耐心得迂腐,不迂腐他不会跟外行说什么淋巴球!安叶却边听边点头,做凝神倾听状、明白状,客观上于对方是个鼓励,对方便越发没完没了。彭飞终于忍不住,干笑着插道:“医生,我们是外行,您不必……”安叶闻此狠狠拉彭飞衣角,彭飞一把把衣角从安叶手中扯出,好在曲教授没注意到夫妻间的小动作——要不怎说他迂呢——反对彭飞道:“很好懂的!”拉过一张纸边画边更详细地说:“当病毒病菌突破大淋巴球这道防线,小淋巴球就得上战场了……”彭飞直接扭脸看窗外!安叶一颗心儿挂两边,怕彭飞不耐烦,更怕医生看出他不耐烦。曲教授边讲边画:“这些小淋巴球呢,没有分辨敌我的能力,杀得红了眼会连敌人带自己人一块儿杀,这就是免疫功能过当,或说失衡,所谓免疫系统疾病,即是……”
彭飞猛地站起,把椅子带得咣当一声,安叶忙和颜悦色问:“要上厕所是吗?”曲教授道:“出门左拐直走到头就是。”彭飞离去,安叶赶紧正正身子,更专注恭听曲教授讲淋巴球,以弥补听众数量的减少。彭飞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双手叉腰,口鼻一块儿呼呼向外出气,胸闷得要炸。昨天他跟安叶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医生,安叶说好,但让他一定配合,他说好。但终于,他没能说到做到,做不到。
夫妻二人离开医院回家,进楼遇小苏,两手提着两大兜菜蔬肉鱼,压得背弯弯着,罗天阳今晚回家吃饭。彭飞视而不见闷头上楼,根本想不起该帮女士提提东西;一路上他一直这样闷着头走,谁也不看,安叶跟他说话他也不理。
因为彭飞的冷淡安叶只得格外热情,抢过小苏一个兜来拎着:“看来老罗公司情况好转了?”小苏惊奇看她:“你怎么知道?”安叶示意两人手里的东西:“要不你能对他这样?”小苏笑起来:“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势利?”安叶也笑:“不算太势利,正常。”小苏大笑:“那是!男人得有事业,女人得有个事业成功的男人,千古真理!”彭飞听到这儿淡淡一笑,开门进门关门,跟小苏始终连个招呼没有。
小苏对彭飞的无礼毫不在乎,男人失去了事业意味着失去一切,作为一个“势利”的人,小苏自认为比谁都理解彭飞。到自家门口后,很知心地问安叶道:“问你句话,说实话,你对彭飞是不是有一点失望?”安叶没说话。否认没意思,承认更没意思。她是失望的,但她的失望与小苏所说不是一回事,又不能解释,解释不清。小苏跟她可以无话不说,她跟小苏不能。
安叶对彭飞失望——彭飞对安叶相当失望!曲教授给他们介绍了一个中医专家,自己治不了他的病,就把他推给中医,对委托人好有个交代——这一点彭飞看得很清楚——这些天他们就是这样把他踢来踢去像球一样,全不顾他的感受。路上,安叶惟恐他还不够烦,一直在他耳边鹦鹉学舌:“中医称游走性关节炎为‘风痹’,如果你的病是由于中医所认为的风邪所致,那么祛风除湿的方法效果会很好;放任不治,有迁延发展成慢性风湿性关节炎的可能……”动员他去看中医,他搞不懂她究竟是怎么了,这样做是图什么。
清晨,他正睡着,她把他推醒说一块儿去看中医,说是事先跟人家约好了。彭飞于悲愤中倾心相告:“安叶,请你理解一下我的心情:听着一个又一个专家做出一遍又一遍的相同宣判,对我是种什么样的折磨。好比,好比一个伤口刚要结痂,你把它撕开,再结痂,再撕开,一再撕开。”
她终于沉默了,总算明白了。却不料沉默了仅只几秒:“听我说彭飞,治病这事很难说的,有的病多少大医院都说治不了,结果让一个乡村医生用土方子给治了,这样的例子不少。”接着开始举例,有医生说的,有从书上看到的,彭飞回来后安叶去书店买过相关医学书籍,举完例子还不完:“现在的情况是,治,可能好;不治,肯定好不了……”
彭飞火山终于爆发,一掀被子坐起来:“我就不明白了安叶,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等安叶说他紧接着说:“怕我从此后一蹶不振,是吗?男人得有事业,女人得有个事业成功的男人,是吗?如为这个,请你放心,我即使不当飞行员干别的,照样会是个事业成功的男人!”
没听到安叶回答,没看到她表情,他话还没说完她就转身走了,走出卧室,走出家门。听到家门“咔”地关上后,彭飞重新躺下,盖上被,继续睡,睡不着。自身痛楚并未因伤害了对方有所减轻,相反,平添无边空虚。
安叶去了报社,跟丁洁把情况说了,没详细说,重点说了,一句话,她可以来上班了。丁洁全没有先前的热情,相反,有些踌躇,略一沉吟后方道:“成,你先来干,先适应适应。”在咖啡厅时她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说:“你要没什么事,最好明天就来报到!”她找安叶之前已与报社其他领导有过沟通,就是说,请安叶回去不是她的个人行为是报社领导的组织决定,决定了后,由她出面。此刻丁洁态度上的变化安叶心如明镜,无所谓,她会用她的热情能力来证明一切。先前还有一个问题是冬冬马上幼儿园毕业,得有一个暑假待在家里,等小学开学;现在这惟一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正好彭飞在家,没事,带冬冬!
彭飞最后决定去师机关。本来想下部队,父亲建议他去师机关,一来师里了解他,二来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下部队会有困难。妈妈又加了条去师机关的理由:可解决夫妻分居问题。彭飞去师机关报了到后继续休假,带着冬冬。
海云得知这些情况愤懑至极:安叶早不上班晚不上班,这节骨眼上上班,哪怕等冬冬上了学呢?这么大的男孩儿正淘,天天在家,儿子想一个人静一静都不可能,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也真是忍心!跟湘江商量让儿子带着冬冬回家,家里好歹有人帮他分担。湘江说除非彭飞自己提出回来,他们不便插手。其实海云明白,但就是止不住心疼,一想这种心情下儿子还得天天带着个孩子,肯定还得买菜做饭,心就疼,痛,绞痛。无数次想给安叶电话,无数次拿起后放下,心情如老牛掉枯井有劲没处使那般绝望,区别只是,故事里那伤痕累累的老牛最终跳出枯井重见了天日,她一点无法预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未来。
经过思考,海云决定以后等安叶下班在家时,往他们家打电话。单给彭飞打没用,他永远报喜不报忧;单给安叶打不敢,怕万一哪句话说不好,殃及了儿子。趁他们都在家时打,“顺便”跟安叶说两句,听一听她的口气,感觉一下他们家的气氛,捕捉一下可能的蛛丝马迹。
这天晚饭后,安叶洗完碗从厨房出来,听彭飞在客厅接电话,声音朗朗:“……我一个团的兵都能带还带不了个孩子?放心吧妈!……他在!”扭头高叫:“冬冬,奶奶电话!”安叶苦笑,冬冬接完电话,就该她了,这段时间,回回都这样。婆婆的心理活动她清楚,但不明白她为什么就不能直着问。只要她问,她保证说,一五一十。她不问。她问了她说,是如实汇报;她不问她主动说,是告状挑唆。目前她和彭飞关系紧张得一触即发,她得竭力避免去“触”。
冬冬电话中跟奶奶叽叽哇哇:“奶奶我跟你说,明天许纯和张正刚来,晚上住我们家……”安叶一愣的工夫,彭飞抽走了冬冬手里电话:“噢妈,这事忘跟您说了,一团老张的儿子和许宏进的女儿,让我帮着带两天。他们任务提前了,家里人一时赶不过来,原定两天后这俩孩子的奶奶过来。……孩子妈妈出差了,也是赶巧了。……没问题!……其实一个孩子反而不好带,为什么?他没伴啊,没伴就得总缠着你。三个人一起,互为伙伴,互为保姆……”安叶站后边听,等,等待婆婆召唤,却例外没能等到。在彭飞放下电话那一刻,安叶心陡然提了起来:婆婆下一步预备怎么对付她?
得知儿子这两天一个人要带三个孩子海云激动万分,湘江安慰她:“一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等于火上浇了油,海云冲他怒吼:“你说话能不能过过脑子?换你,你的战友、同学去执行任务,你只能在家替他们带孩子,你什么心情?”不等湘江再说,宣布了她的决定:她要去彭飞家。百闻不如一见,不见她就放心不下。不征求他们意见,不通知,免得他们反对——反对不成,造假!
次日安叶提前下班回家,心提溜一天了,惦记在家带着仨孩子的彭飞。到家他们已从食堂吃完饭回来了,两个男孩子看动画片《 奥特曼 》,女孩子自己跪沙发前玩洋娃娃,厨房里彭飞在切西瓜,一切井然有序,安叶放下心来。
发现问题是给冬冬洗澡时,冬冬左半边屁股肿得老高,五个指头印清清楚楚,“爸爸打的!”
安叶把彭飞叫进厨房,关上门质问。彭飞耐心做了解释:他带他们出去玩,他们乱跑,三个孩子他一个人,顾东顾不了西怕出事,就教训了冬冬,杀鸡给猴看的意思,总不能打别人的孩子。其实都不能算“打”,不过照着肉厚的地方拍了一下,压根没想到会肿。安叶面无表情听他说,他说完后她说:“明天能不能带他去医院?你要不行我请假!”纯粹借题发挥没事找事——就是打肿了又能怎样?打烂了都没事,不过一瓣屁股!“至于这么夸张吗?”彭飞冷笑出声,安叶压不住心头怒火,声音一下子提高:“我担心的是他的头!你打哪儿不好打孩子头!”彭飞气噎。对天发誓,他没打冬冬头,不过是“胡噜”了一把。如果把“打”屁股说成“拍”了一下有点文过饰非,那么,他没打他头千真万确——冬冬也是他的儿子!但是此时此刻,不论他怎么说,安叶都不会相信,他只能选择不说。他的“不说”在安叶眼中,像是一种“我就这样了”耍赖、论堆。
“彭飞,”安叶说,字字千钧语重心长,“你停飞,你难过,我也难过,为你的难过而难过;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如此,希望你能有一个积极正面的态度尽快调整自己,不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没关系,冬冬不成,他还不到七岁,他没这个责任没这个义务更没有这个能力为你分担替你承受。”
夜深了,安叶带女孩儿睡小屋冬冬单人床上,彭飞带两个男孩儿睡大屋大床。女孩儿在床那头发出熟睡的轻匀鼻息,安叶辗转毫无睡意,心乱如麻,生气,发愁。天热,门窗都开着,隐隐地,大屋传出来某种声音,那声音为她陌生。她下床赤脚摸黑过去:大屋屋内月光通明,大床上,冬冬右侧卧位熟睡,彭飞右胳膊肘支着身体侧孩子身后,左手轻抚孩子左边屁股,右手捂嘴,恸哭,安叶听到的是哭声。她从未听他这样哭过,陌生的同时,心下惊骇,转身,蹑手蹑脚逃也似的离开。
海云上火车走后,湘江越想越觉不妥。海云心情他理解,可是如若她到那边真看到了她不想看的,或者说她的不期而至让安叶不高兴了——安叶极有可能不高兴,于情于理,她该着不高兴——海云能受得了吗?还是得通知彭飞,让他们有所准备,一切得以对海云好不好为基本原则。在湘江心中,海云的分量重过儿子一家三口加在一起。
湘江电话打来时彭飞还在床上,听说妈妈要来放下电话腾地跳起,三把两把套上衣服穿上鞋,穿戴整齐后一时想不起该干什么——该干的事情太多!家里头乱七八糟满地的玩具画书,三个孩子留下的狼藉他还没来得及清理收拾,屋子得打扫,澡得洗,胡子得刮,还有,得采购把冰箱填满。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早晨冬冬叫他说是饿了,他打发他去食堂吃的——对了,冬冬哪儿去了?这都快十一点了都走俩小时了得赶紧找他回来,奶奶到时他不能不在!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通知安叶,这是电话中父亲格外嘱咐的,放电话前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是:“跟安叶说,你们俩不能让你妈有一丁点的不愉快!”
安叶办公室没人,手机不接,可能正有什么事没听到。彭飞没时间再给她电话,发短信通知她让她赶紧回来。行动前在脑子里大概做了个计划:先采购,采购的同时找冬冬,回来后父子一块儿收拾卫生——包括个人卫生——完后,他去车站接妈妈,这时安叶差不多该赶回来了,在家做饭。
安叶没有回来。铃声确实是没有听到,她正在开会把手机调成“静音”;短信是看到了的,为什么让她回去,几点前回去,回去干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看完后放下手机,继续开会。
彭飞在一个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地方找到了冬冬:食堂后平房的房顶上!他怎么上去的?能上去却下不来了。彭飞顾不上发火质问,跑来跑去找人、借梯子、扛梯子心急火燎,等把他从房顶上弄下来,一小时过去了。真想痛揍他一顿,真该痛揍他一顿,没敢,因为他不经打,因为他奶奶马上来。
找到儿子直奔服务社采购,采购完回家把东西往门口一堆,吩咐儿子在家好好收拾房间关键是好好洗个澡——冬冬脏得不能看,满头满脸满身的土、泥、汗,早晨刚换上的小背心像是这辈子就没洗过——等妈妈回来后,告诉妈妈他去车站接奶奶去了,叫妈妈抓紧做饭。
彭飞接妈妈回家。在车站接到妈妈后以天太热为由,坚持带妈妈先去了附近一个茶馆,要壶菊花茶,让妈妈喝点水,歇口气再走,心里头是想给安叶多腾出点时间。指望冬冬收拾房间是白日做梦,他惟一希望在安叶身上。希望妈妈进家时家里头不说窗明几净,至少看得过去;餐桌上,有做好的饭菜。总之吧,让妈妈感受到家里头秩序正常,他正常,一切正常。
到家后彭飞为眼前的一幕傻掉:他走时家里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只能更糟。厨房里他买的东西——里头有肉——由于没及时放冰箱,血水流了一地。冬冬也是,走前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区别只在,他走时他是醒着的,此刻他睡过去了,呼呼大睡。
安叶不在家。
看到彭飞的短信后安叶继续开会,人在会上心止不住时时溜走,一会儿溜到彭飞身上,一会儿到婆婆身上,一会儿到自己身上。她努力集中精力开会,做不到。胸中怒火熊熊燃烧,为彭飞短信的内容,语气,思路。他知道她在上班,知道她珍惜这次机会,知道她失去那一切时的苦痛,却还能够这样不假思索、不容置疑、不管不顾,上着班说叫就叫她回去,叫回去给他妈做饭。他的事、他妈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她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这就是他们一家和他的思维逻辑思维习惯。面对如此严苛她一直顾全大局努力配合,只因为她爱他,爱他就要爱他的一切,但有前提,这前提就是:互敬互爱感情对等。
丁洁注意到会上安叶的心不在焉,中午吃饭时问她怎么了,面对领导兼朋友的关切安叶眼圈红了,千言万语不知从哪儿说,半天,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你婆婆什么样?”丁洁不明白:“什么‘什么样’?”安叶一字一字向外蹦:“事事过问事事插手。没事还好,但凡有事,一天八个电话,八个电话都不放心,还要亲自来,来检查工作,事先不商量,不通知,突然袭击……”
丁洁听完后嗟讶不已:“我可得把你这教训记着,将来跟我闺女说说,女人结婚不能找——”想想,概括总结了出来:“不能找母子关系特别好的、母亲又有文化的独生子。”说完同安叶开玩笑:“照这条件你们家冬冬悬,独子,母子关系好,母亲有文化。”安叶目如寒冰:“我不会。因为我已然知道这样做会使孩子们多么为难,会使自己显得多么讨厌。”
丁洁没说话,心里想:甘蔗真的是不能两头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