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习习,安叶下班骑车回家,神清气爽。一男人骑车从身后越过,越过后回转头盯住她看了一眼。安叶微笑了:前前后后地看清楚她,他满意还是失望?从背后看大概是满意的,否则他不会有进一步验证的雅兴;从正面看肯定是失望的,人家想看的是妙龄美女。她三十多了,且比同龄人——报社同龄人——显得还要老些。从前,做丈夫家属儿子妈时,她从不在意这些,早晚洗了脸,搽上点“大宝”脸霜就算完。女同事们一致惊叫说那怎么行?作为熟女,每天基本的面部皮肤护理至少六道程序!遂指点她眼周、额上细纹——时间长了彼此就不再客气——谆谆告诫,这里、那里的皱纹现在还是假性皱纹,及时补水、用精华素可以挽救。安叶分辩说自己以前从来不用那些从不长皱,引众人嘲笑:以前?以前你婴儿时“大宝”都用不着皮肤照样光滑如玉。让安叶惭愧,为自己的落伍;也让她愉快,为能够重新融入其间。更让她愉快的是,她工作能力不减当年,不用谁说,从丁洁和同事们的热情中就能感觉出来。
在今天之前,确切说是,收到彭飞短信之前,她的愉快是不纯粹的,上班时愉快,下班时沉重,离家越近越沉重。不管彭飞多么不争气说话多么伤人,她都做不到对他完全视而不见。是彭飞今天的这条短信彻底去除了她的歉疚:你不仁我不义两不相欠。
安叶坦然开门,进家。
他们仨正在吃饭,婆婆背对门安叶看不到她的脸,但仅只是她的后背她的存在,就让她坦然了一路的心开始发慌。一度想逃,说在外面吃过了——没勇气与婆婆面对面吃很可能还是她做的饭——转念想这样更不好,有挑衅嫌疑。最终决定,大大方方坐下,用餐。一切仅在几秒之间,几秒之间,婆婆回过头来,安叶抢先热情招呼:“妈!”
彭飞跳起来给她盛饭,嘴里一迭声道:“赶紧洗手!吃饭!”热情亲昵。安叶去洗手,看肥皂水打着旋流进下水孔,在心里叹:彭飞太粗线条了,或说太单纯了,他想给他妈表演他们夫妻和谐关系好,他妈想看到的哪是这些?
晚餐在婆媳“您路上辛苦了!”“你工作还习惯吧?”“您身体怎么样?”等等的虚与委蛇中结束,直到安叶收拾碗盘进厨房,妈妈和冬冬去客厅,婆媳分开,时刻准备救火的彭飞紧绷的神经方松下来,对安叶不无感激。
下午他曾找机会出去给她电话,她不接;连着打,连着不接。安叶的不理睬政策总算使彭飞开了点窍:安叶不高兴了,她有不高兴的理由。妈妈不请自到,事先不通知,不管怎么说,都有突击检查的意思。检查针对谁?安叶。妈妈对安叶的不满他理解:这么长时间没上班都过来了,怎么就不能再忍几天,帮你丈夫过了这个坎再说?进门后的第一印象更如一个大大的惊叹号,肯定加强了她来前的所有预料:这安叶真的是什么都不顾了,不光不顾丈夫,儿子也不顾——这是妈妈检查后得出的结论。这时彭飞也想到,这结论对安叶不公平,是事实不是实情。晚饭他食而不知其味,神经随着钥匙的开门声绷起,生怕婆媳一见面就交锋——他还没做好各方的安抚工作。结婚这么多年头一回结结实实体会到什么叫做“夹板气”:夹在两块硬板之间,两板相向用力挤压,他被固定其中不得动弹无以作为,喘气都困难。
彭飞借去厨房帮安叶收拾的机会,替妈妈做解释、道歉工作:“妈妈不打招呼就来是不对的。不过替她想想可以理解,我是她惟一的儿子,我这种情况她肯定着急,你也是母亲……”她却连争辩都不屑于——漏洞太多;再怎么急,打电话通知一下的时间应该有——她看穿了他,看穿了妈妈,她打断他:“我对这事没兴趣。尽管我和你妈对这事的认知上有着本质差距。她认为这是她儿子的家,她儿子的家就是她的家,到自己家用不着征得别人同意。我不这么认为。但是,又能怎么样呢?来都来了,仅为争个理论上的高低对错,于事无补不说,徒然使三个人都不愉快,何苦?”彭飞张口结舌,片刻,找出了一个安全话题:“晚上怎么睡呢?”安叶干干脆脆道:“各人带着各人的儿子睡。”
这天,安叶骑车下班回家,离家越近心越沉。婆婆来两天了,两天里安叶到点下班一秒不耽搁。不是想表现,没这个动力,是想多给婆婆一点时间。她来肯定有事,有事早说,早说早好,对谁都好。两天了,她不说,真不知她怎么想的;就是想制造这种引而不发的效果,让你在等待中压抑、焦虑、乱了方寸?安叶几次欲揭竿而起,被理智劝住,既然婆婆在用这种方法等你主动出击,你就不能主动,谁主动谁被动!
晚上,冬冬睡着后,彭飞进来叫她,说是“妈妈要和我们谈谈”。这天报社很忙安叶累了一天,给冬冬念故事差点睡着,好几次念错了行被冬冬指出。一听婆婆要“谈”,睡意全无:来了,该来的终于来了。她一骨碌翻身下床,换好衣服,深吸口气,精神抖擞上战场,心里头呼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她压抑得实在太久。
客厅空调开着,清凉如深山幽谷,海云坐一张单人沙发,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在长沙发上并肩坐下,未及坐好心里同时咯噔一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茶几上,紫绒首饰盒静静反射着灯的光。没容他们细想——细想也想不出什么,他们早把它忘得精光——海云说了:“今天周末,安叶明天不上班,可以晚点起,所以我想,我们今晚谈谈。”安叶羞惭不已,为之前自己的“小人”,赶紧慌慌张张表态:“我没事妈!……这,这项链——”
说不下去,找不到说下去的合理入口,问自己:为什么要说“项链”?又问:不说怎么办,杵到眼前的东西装看不见?
海云等了会儿见她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就说:“噢,项链是我扫地时从沙发底下扫出来的。”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只有空调风嗡嗡。彭飞沉不住气了,转问安叶:“项链我当时不是给你了吗?”关键时刻彭飞舍人为己的卑鄙令安叶愤怒:“你给我我没要!”彭飞更愤怒:“送你的东西你就应该收好!”安叶说:“我不要的东西干吗要收?”于是海云很快地问:“为什么不要?”让你没时间回避。
安叶根本不想回避。“妈,”她郑重地叫,叫得彭飞头皮一紧,这时听安叶问:“您为什么要送我项链?”海云不知如何作答,安叶替她答:“因为您不信任我,您以为只有您才关心您的儿子。”海云听罢的第一感觉是:痛快!棋逢对手的痛快。她痛快她也痛快,把茶几上项链收回手里,眼看安叶:“是不是呢?”安叶断然否认:“不是。”
海云失望。要痛快就痛快到底,换句话说是,诚实到底。安叶不诚实了,且不管她有意还是无意。海云决意开诚布公直言不讳:“那我来后看到的这些事,是怎么回事?”
她终于问了——她终于可以说了!安叶说,从头至尾一五一十说。海云屏住呼吸听,其间彭飞几次想插嘴都被她用手势制止,直到安叶说完,她转看儿子:“她说的都是事实吧?”彭飞阴着脸:“表面上看,是。”海云生气道:“有话直说,别玩文字游戏!”在彭飞字斟句酌准备说时,安叶提醒他:“别说什么我撕开了你‘结痂的伤口’啊,因为你的伤口根本就没结痂所以也就谈不上撕开!彭飞,你怎么想我没关系,但对自己要诚实,现在,当着妈的面你说,诚实地说,你真的不想再飞了吗?”彭飞怒道:“我想不想是我的事——”安叶冷笑:“——而不是夫妻两人的事,如果我这么认为,就是为了追求事业成功的男人!”彭飞悲愤:“安叶,我一直以为无论我怎样你都能理解我,包容我,我的优点,我的缺点,我的工作给你带来的种种不便,甚至是我的,穷困潦倒——”
“穷困可以,潦倒,不、行!”
说话的是海云,声音很高,把三个人包括海云自己同时吓了一跳。镇定一会儿,海云对安叶说——看都不看儿子——“好孩子,告诉我,你现在对他失望了,是不是?”安叶微微点头,海云也点头:“我也是。”彭飞愣在一边,感到迷惑。这时海云又说:“谢谢你安叶——噢对不起,我不该说谢谢。我想说的是,你做得很好,但还不够:他懦弱的时候,更需要你的坚强和坚持啊。”彭飞很想插言问他怎么懦弱了,没机会,两个女人看都不看他,仿佛屋里没他。
海云声音越发温和,只对安叶:“这些事为什么不早跟我说呢?不想让我掺和?……你说我不相信你,其实,你也不相信我。尽管你也是母亲,但冬冬还小有些心情你体会不到:你把你的儿子从一尺来长养到一米八多,感情肯定很深,他离开家上大学就此远走高飞时,你会非常难过;他恋爱结婚有了自己的小家时,你会——”顿了顿,“失落。”安叶的心被坦诚灼烫,怔怔看婆婆,婆婆仍在说:“但你能因为这些就一辈子把儿子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吗?不能。他有他的一生。爱他,就要放开他。说这么多的意思是,安叶,当你们结婚的时候,就意味着我把彭飞交给你了,希望你对他负责,尤其在他懦弱的时候。”
彭飞终于有机会开口:“我怎么懦弱了?”海云转脸向他,一字字道:“害怕努力了后再失败,就干脆先行放弃努力,这不是懦弱是什么?听安叶的,先治病。这事就这么定了!”
……
海云要走了,带冬冬走。安叶舍不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彭飞目前的状况需要夫妻二人同心同德全力以赴没有更多精力照顾儿子。婆婆家营区对面有一所当地最好的小学,商量后决定先让冬冬去那边。
彭飞和安叶送海云和冬冬进站,在车门口告别。海云捏捏儿子胳膊:“肉都松了。多少斤了?”彭飞心虚搪塞支吾,海云不放过:“飞行员,你这个身高、岁数,体重标准多少?”彭飞说了,海云道:“肯定超了。”彭飞惭愧得抬不起头,海云便不再说他,“到时间了,你先把东西送上去,带着冬冬,我跟安叶说几句话。”
一俟与儿媳单独相对,海云话却说不出了,张了张嘴,合上,又张,又合。安叶打破僵局:“妈,冬冬交给您了。”一句话提醒了海云:“彭飞交给你了!”
这就是她要说的话。说出来便似乎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二人四目相对,无言;风儿吹来,吹拂着她们的头发。火车即将开启的哨声响,海云对安叶笑笑,转身走,安叶本能搀送,这时刻,她伸出的手被婆婆一把抓住,几乎同时,听她急急忙忙说:“安叶帮帮飞飞请一定帮他!能不能飞不是关键,关键的是不能让他从此趴下,他才三十出头他走到今天很不容易他以后的路还很长,这时妻子的帮助支持不离不弃对他很重要非常重要至关重要比谁都重要——”话未说完猛然松手,扭头向车门走,但安叶仍清楚看到一颗硕大泪珠由婆婆滞涩晦黄的脸上滚落……
彭飞重返蓝天。是中医医学科学的作用,也是意志力的作用,夫妻二人的共同意志。药疗食疗,正方偏方,同时遵医嘱辅以体能锻炼。彭飞负责锻炼,其他的安叶负责。那段日子,浓重的煎中药味终日充斥彭飞家楼道。同时食疗抓得很紧,思路是“宁可信其有”,不怕没用,无害就行。比如某偏方说:母乌鸡加麻黄、牛蒡子炖煮喝汤吃肉——安叶定不放过。母乌鸡须是活的,安叶就寻遍各菜市场找活的;杀鸡不能用铁器,得以“捏或勒”的方法致死,卖鸡的小贩说这辈子他就没这么杀过鸡,让安叶自己来;安叶不敢“来”,代价是多付了一半钱对方方才出手……
拿到“适合飞行”的体检表,彭飞由衷对妻子:“安叶,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安叶摇头:“全亏了我。”彭飞大笑,安叶浅笑。此时他们正一起收拾彭飞返部的行装,彭飞不日将回三团报到。这之前夫妻二人方向一致、步调一致、悲喜一致,到达目标后却出现了巨大的不一致。仿佛相互搀扶着登上一座山峰,一个人即将踏着这山峰登向前方的更高峰,另一人不能,前方的更高峰不属于她与她无关;她的责任、使命、价值,到此止步。站在山顶茫然四顾,无端地,一句诗蹦进安叶脑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报社最终没有接纳她。在安叶第一次跟丁洁说要为彭飞停飞事推迟入职时,丁洁就对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开始怀疑了;以致安叶来上班时她把“入职”的提法换作了“先适应适应”。公道说,那段时间安叶干得很好,能力、热情不减当年,由于年龄原因,比当年成熟。可惜好景不长,她的精力很快重新被彭飞牵扯。她理解安叶割舍不下彭飞的心情,都是女人;但是,不舍不得,世界是公平的,两头甜的幸运儿是少数的。作为总编辑,丁洁不能拿工作冒险。
彭飞走后,摆在安叶面前眼前有三条路:一、带冬冬随军跟彭飞去三团做全职家属;二、带冬冬在这里找工作上班;三、不带冬冬在这里找工作上班。彭飞认为第二条不太现实,如彭飞在师机关工作,夫妻二人可以倒换着接送孩子有个照应;让安叶一个人上着班带孩子,肯定不行——寄宿都不行——搞得不好,两头误。
其实安叶也明白,她只有两条路可选。不是没想过带孩子随军过去做全职家属,但不敢,一想,就想哭。最终商定保持现状,彭飞去三团,冬冬在奶奶家,安叶在当地找工作。彭飞不无苦涩:“一家三口三个地方。”安叶也不无苦涩,原因不同:“能不能找到合适工作还两说着呢。”
彭飞走前,找了罗天阳,请他收容安叶。“收容”是他的用词,对朋友用哀兵政策效果较好。不能再找丁洁,没用,更没脸。此时罗天阳公司做得很好,安插个把人没有问题,除非他不想帮忙。他没理由不帮忙。
罗天阳不帮忙。首先,他们是股份公司,他上头有董事长董事会,他只是股东之一。就算他力促此事并促成,安叶能保证她干得好吗?民营企业招人得格外慎重,人员素质低、流动快,对企业是伤害。他不怀疑安叶的素质,但怀疑她的稳定。当然,如果安叶肯到公司做保洁做前台,那没问题,一句话的事;但她不能。以她的能力和心气,她至少得做到中层以上得成为公司骨干,到那时她要说走就走说撂就撂,对公司工作肯定有影响。若不是熟人,他们可以依照劳动合同法告她,是熟人,告还是不告?不告,董事会通不过;告,熟人变成仇人。当然后面那些话他不会跟彭飞说,只说他担心安叶不稳定。
彭飞替安叶打包票,说安叶这一次报社就职未果是因为他,他意外得了病,他不可能总意外得病。罗天阳思忖片刻决定直言,不论从哪个角度说,这事的最好解决方法是以诚相见。
罗天阳直言,语气和缓态度坚定:“你是不可能总得病,但可能、不,是肯定,还会有别的事!我理解你对安叶的理解,但我要说,你这不是帮她是害她,我的意见与你相反:与其饮鸩止渴,不如换个思路另做选择。基于三点:一、如果再遇到你所谓意外,你能为安叶的工作放弃你的吗?……不能。不说主观上你们怎么想,首先客观上就不允许。二、你还会不会遇到意外?……答案百分之百,会;你们的那些意外不是意外是常态。三、综上所述痛定思痛,你现在惟一要做的、能做的是什么?……想办法帮安叶调整心态面对现实。”
与当年于建立的那番肺腑之言不谋而合。从罗天阳那里回来,彭飞没像找丁洁那次那样瞒着安叶,而是如实相告,他怎么找的罗天阳,罗天阳怎么说的,和盘托出。不发表任何带个人倾向的意见,只说罗天阳怎么说。慢慢渗透,让安叶慢慢认识慢慢习惯,得有个过程。罗天阳说得对,于建立说得对,是他自己的思想方法又出问题了。聪明人最大的聪明,是能够汲取他人、前人的生活经验;男人做事,最忌感情用事优柔寡断,害己害人。
安叶送彭飞进站,二人无语,确切说是,安叶无语,一路上不管彭飞说什么,她只是应一声表示听到了,不接茬儿,直到彭飞寻遍话题再无话说。彭飞上车了,安叶转身往回走,踽踽独行,彭飞看得心痛,跳下车追上她抓住她:“安叶,罗天阳说得有一定道理,你再考虑考虑,现实摆在这儿我们得面对现实——”安叶纠正他:“得面对现实的不是‘我们’,是我。”彭飞便不再说。
这几天一直这样,碰到敏感处痛处,他就会把他刚才的那些话拿出来说一遍,但凡她稍加反驳,他就不吭,如是反复。之前安叶没怎么多想,分手在即,一个模模糊糊的感觉突然厘清:彭飞变了,或者说,没变,他还是他,并未因为她的又一次全盘付出有丝毫改变。想到这儿心跳了一跳,抬头看他,想从他眼睛里搜寻答案,那眼睛已提前避开,安叶心直沉下去,绝望得明白:夫妻之道,单方面无条件付出绝非上策;平衡为第一要义,那样至少,不会失去自己。
安叶走了,彭飞一直趴在窗口目送她直到消失,潮热一阵又一阵冲上眼窝,都被他硬生生压了回去,他对自己说:彭飞,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只要你能挺过去,她就能挺过去。一如当年父亲针对他的问题对他母亲说。那话他并没听到,但是相同的道路、相通的血脉,决定了他们父子思维如出一辙。
彭飞到部队后让司机把东西给他送宿舍去,直接奔飞行教室,司机告诉他“于政委在飞行教室上政治课”。彭飞从教室后门进去,于建立背对他在黑板上写字。于建立的字不好看,好认,他写的是:“热爱”。写完,回头:“这就是今天我们这堂课的主题——”忽然他住了嘴,他看到了站在教室后头对他微笑的彭飞。飞行员们顺着于建立的目光回头看,顿时,屋里嗡声一片。于建立笑微微道:“今天的课,我建议由彭副团长来上。”鼓掌声骤响,于建立在掌声中继续:“请彭副团长以他自身经历,战胜疾病重返蓝天的经历,来诠释我们今天这堂课的主题!”
……
彭飞由三团副团长提拔为团长时,安叶已是一家大公司的销售总监,冬冬是少先队中队长。为冬冬海云请了保姆,家务负担减轻很多,冬冬给老两口的晚年生活也添了不少快乐。总之,一家三口各就各位各得其所各有斩获,一切看起来都还不错,至少表面如此。
彭飞去师里开会,一个星期,意味着,可与安叶有一星期的团聚。同行的是作训股长和参谋,带车去。提前几天就通知了安叶——她很忙,得提前通知她这周不要安排出差——走前又给她打了个电话提醒,电话中她态度非常热情,为进一步表示热情,主动邀请彭飞一行晚饭在家家宴,让他的下属们“尝一尝嫂子的手艺”。放下电话后按说彭飞应该高兴,老婆这么忙对他的到来仍这样重视,邀请他下属共同家宴更是对他工作的支持,却高兴不起来。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他从安叶夸张的热烈中,感受到的是客气、生疏,再说白一点就是,因为关系不那么好了,方需努力表现出好。
安叶把“彭飞”二字记在她办公桌前台历相应的时间表格里,那台历上记的事情密密麻麻,为强调提醒不致让“彭飞”淹没,特地在“彭飞”后头打了感叹号,犹嫌不醒目,再用红笔圈出。接彭飞电话时她迅速看过台历,下午没事——没什么重要的、非她不可的事——如此,中午吃完饭她就去超市采买,完了直接回家,做饭,下午就不来公司了。
敲门声响,来人是安叶的助理徐可可,一个美丽的聪明女孩儿,经安叶面试招来的,第一眼见到就令安叶喜欢,谁都喜欢赏心悦目,包括同性之间,更何况随着经济发展中国已敢于正视并公开实践:色——不论女色男色——是拉动国民经济的重要资源。当然,最佳选择是内外兼修,一个部门,有一两只花瓶可以,都是花瓶,活儿谁干?徐可可内外兼修。
面试时,安叶给她出了这样一个题:“一个客户说,你只要把这瓶白酒喝下去,五十万的订单就给你做。A的反应是,为了五十万的订单,喝!B的反应是,以喝不喝酒来做决定的人,要么没诚信;要么没素质,不值得与之打交道。选择了拒绝。如果是你,如何选择?”徐可可很快道:“在确保这瓶酒喝下去对我本人没有伤害时,我选择接受他的条件。”安叶不无意外:“如果你喝了酒对方却不兑现承诺呢?”女孩儿头一仰:“我也没损失什么呀!”安叶大悦,当即面试通过。在日后工作中可可以她的出色表明,安叶看人眼光很准。
可可报告了安叶一个好消息,著名影视制作人章纪南的助理来电话约晚上见面,之前她们与他们有过合作意向,关于电视剧植入广告。电视剧植入广告前景、利润、可行性都好,但风险也大,从运作到播出时间跨度很长,可控性差。如果将客户双方都谈下来了而电视剧没拍成,抑或,拍成了不能播出,广告投放方就不会付钱,而公司在与客户双方打交道时肯定会有费用发生,这就是损失。避免损失的关键在于,选准项目,“准”的依据是,制片方过往的口碑,章纪南口碑很好,公认的项目质量保证,这一单如能够拿下,利润可观。仓促约见主要因为投资方因别的事情从山西过来,提出希望三方见面谈谈。
中午下班,安叶专程回家换了衣服,“凯撒”三件套,六千八百元,穿上知性、优雅、飘逸,走前最后对镜照照,镜中人面庞细腻光润。现在安叶早晚洁面后护肤,用的是法国“娇兰”的顶尖级产品“御廷兰花”,一套上万。这档次的消费对安叶是小意思,只要效果好。
徐可可自然也精心捯饬了一番,却看不出丝毫人工痕迹,只让你觉得她越发光彩照人。去的路上,安叶叮嘱徐可可万一对方要求喝酒,请她替她挡着点;徐可可不仅内外兼修,更有一个从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生理优势,对酒精没感觉,喝酒如喝水,安叶恰恰相反,喝点儿就醉。可可点头表示这是一定的;安叶又进一步叮嘱,“挡”要挡得艺术,不能让对方有不好的感觉。她太想拿下这单业务了,决心毕其功于一役。
结果安叶还是醉了。尽管有徐可可保驾,章纪南保护——章到底还算是文化人——仍无法抵挡山西煤老板的粗犷无羁财大气粗。他提出与安叶对喝——在发现大部分酒是由徐可可替喝之后——安叶一杯他三杯。杯是啤酒杯,酒是五粮液。这时安叶已经不行了,但对方说,喝了签合同,不喝不签!当下心一横,仰脖将整杯火辣液体大口灌下,煤老板也不含糊,说到做到,包间里一派欢声笑语掌声叫声,安叶挂在衣架包里手机的来电铃声,尽被淹没。
电话是彭飞打的,从家里打来。他打电话时作训股长与参谋、司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留不是、走不敢。来的路上团长说“晚上到家吃饭”,“你嫂子提出来的”。他们都很高兴,谁都渴望在“家”的独有氛围中,与自己领导进行亲切、亲密的近距离接触,以迅速拉近彼此关系。既是嫂子主动提出,那么家里等待他们的一定是灯光通明香气四溢,还有茶,还有水果……结果,到家时敲门不开,团长自己掏钥匙开了门后,屋里黑乎乎阒无人声。开灯一看,这“家”根本就没有丁点迎客的迹象,处处凌乱。门旁就是一堆鞋,女鞋,高跟的,平跟的,黑的,白的……小司机没留意,进门就结结实实踏上一只,吓得赶紧弯腰扶起看,那鞋已然被踩出一道根本就不可能复原的深刻皱褶,他悄悄把鞋放好没敢立刻报告,这会儿团长脸色难看得要命。团长打电话,想是给嫂子打,连打数遍不通,气得摔了电话冲他们一挥手:“走!”这时已快八点了,师部招待所食堂早下班了,最终,他们去营区外最近的快餐店吃了一点儿。所谓吃了“一点儿”不是不饿,是因为团长没怎么吃,想是气的;团长不吃他们哪好意思吃?每人匆匆扒拉了几口完事。
司机把彭飞送到家就与股长、参谋去师招待所了,彭飞站楼门口没马上进去,还在车上他就注意到他家仍黑着,那时他就开始思想斗争,是去招待所还是回家?最后决定回家,到家门口了还住招待所,势必会引起猜度,影响不好。
彭飞站楼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拨电话,按了“扬声”,电话长长的 “嘟”声响亮,一声声响到自动挂断;马上再拨,再断再拨,用重拨键拨,一键按下,重重地,狠狠地。他太生气了,太太生气了。不是为安叶在下属面前丢了他的面子,那面子实无大碍,是因为安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不是第二次第三次是屡屡次了,情况各有不同,性质完全一样:她根本就没把他、没把这个家放在心上——
回三团次年五月,部队安排他休假。他同她商量她是否可请几天假跟他回家一趟?一块儿回去看看父母和儿子。她说不行,说她的年假在春节期间一起休了,不好再请假。结果一个月的假期,彭飞两边跑,看完了父母儿子还得给妻子留几天,她需不需要另说,作为丈夫他有这个责任,否则都任性任其下去,家不成家。还有一次他来师里开会,会是周一开,他周六走,想回家与她度个周末,事先电话里也跟她说了,结果到家一看,大白天的,她在睡觉,乱七八糟的家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不用说,头天夜里又跟人喝酒去了,又喝多了!再一次,也是他来师里公干可回家住几天,提前也通知了她,等他到家,等着他的是一张纸条,她临时有要务飞去外地了!你忙,再忙,能不能打个电话?是是,你留了纸条,但是想没想过别人兴冲冲回来扑了个空,是什么心情?还有——多了,一言难尽罄竹难书!
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彭飞一直重拨,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如果不是小苏从楼里出来看到他,叫他,他能一直拨到手机没电或对方手机没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