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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小苏全家早不住这儿了,她怀孕不久罗天阳就在郊区买了别墅,现在儿子一周岁整,家里请了保姆,罗天阳父亲去世后他把母亲接了过来,指挥着保姆帮他们带孩子。师里的房子小苏还留着,中午可来躺躺,工作忙回不了家,也有个住处。自搬走后,她和安叶难得碰上,碰上也是来去匆匆,安叶很忙。最近幼儿园迎接上级检查,事情多,这段时间小苏就住师里不来回跑了,从师里到她郊区的家太远,即使有车,也得四十分钟,还得是道路畅通。今天幼儿园放学后,小苏召集老师们开会部署迎接检查工作,开到七点,回家做饭吃饭,就到了这时候。她每天吃完晚饭都得出去快走至少一小时,生孩子后一直胖,为恢复从前的苗条,减肥是她当前的重要生活内容。

知道了事情来龙去脉,小苏斜眼看彭飞:“哟哟,老婆没在家候着,彭大副团长就不高兴了哈?”彭飞脸色越发难看:“对不起,本人现在是团长。”小苏一声尖叫:“团长了?这么快!”看来是真不知道,安叶压根没告诉她。要换别的女人,这么大事,给她自己长脸的事,不早变着法儿四处宣传去啦?小苏对此也不解,只是身份不同,没彭飞那么强烈的感情色彩罢了,本着与己无关与人为善的原则,替安叶做解释工作:“我和安叶难得见面,我不常在这儿住,加上她很忙……”一句“她很忙”给火上浇了油,彭飞道:“在哪儿忙?忙什么?忙喝酒!上次我回来她喝到半夜才回,一屋子酒味呛死个人!就她喝酒这事,我已经、已经、已经——”咬牙切齿,小苏美目圆睁,期待他说出个解恨的词儿来,他最终说的是:“——忍无可忍了!”小苏扑哧笑出声来,彭飞嗔怒:“你还笑?!”小苏忍住笑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接着说,说哪儿了?对,你已经‘忍无可忍’了,然后呢?”彭飞恨恨:“我知道你工作压力大,但是再大,能大过我去?身为飞行团主官,训练,任务,安全,哪一项你都不敢有丝毫懈怠。飞机一上天,你的心就跟着上了天,直到飞机平安落地,你的心才能放下来,天天天天!”

小苏和稀泥:“人不就回来得晚了点吗? 你多长时间没回来了?得有小半年了吧,人家安叶说什么了吗?不能说你想不回来就不回来,你想回来了人家就得在家全天候着,是不是?”彭飞推心置腹:“小苏,你说她这是何必呢?一个女人——”这话小苏不爱听,女人怎么啦?男人靠女人叫“吃软饭”,女人靠男人就不是?虽然现在贵为罗总夫人,小苏一直坚持工作,从前她工作是为钱,有了钱才知道工作不仅是为钱,她的工资收入与请保姆的费用基本相抵,为钱她不如在家呆着,还能省下天天横跨城区来去上班的汽油钱。在成为有钱人后,她开始追求精神,开始理解安叶,当下对彭飞掷出一句:“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真理出手一剑封喉,彭飞愣半天后感慨:“我发现,在中国还是做女人好,进则女强人,退则贤妻良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就这,还遍地的妇联遍地的娘家人,我就想不通,偌大中国,怎么就没有男人的娘家人?”小苏嘁一声:“你找娘家人干什么?”“男人就不是人就没苦恼?”“别的男人,可能有;你就是有,也是无病呻吟。一直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35岁就当上了正团——”“我当正团大半年了那时还不到35!我以为我老婆会为我骄傲,结果呢,跟你她都没说,为什么?她无所谓,不在乎,压根没把这事当事,不把我的事当事,不把我的事当她的事!我们这个家越来越不像家,你来我走,我来你走,像个旅馆,还不如!”小苏表示同意:“是,旅馆还有人伺候!”彭飞闭嘴,总算意识到自己找错了谈话对象,或说找错了谈话题目。

……

小苏送安叶到家前,彭飞正忙着打电话。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打开电视翻看,看到一起本地车祸报道,被撞人为三十多岁女性,身份不明,伤势严重已送往医院,当即想到安叶,安叶正是三十多岁的女性。忙打安叶手机,听着耳边“嘟——嘟——”表示电话接通却没人接的长音,脑子里浮想联翩:安叶手机搁在包里,人在急救室抢救……果断收线拨122,问清受害人送到哪个医院后,拿起帽子扣上大步向外走,安叶就是在这时回来的,后面跟着小苏。

小苏在营区健步如飞减肥,看到了安叶,确切说是,听到了她无人接听的手机铃声。第一次她没有理会,走了过去。转一圈再到这里,手机铃还在响,还是没人接,不免好奇,循声过去,发现了躺路边长椅上呼呼大睡的安叶,包在手边,手机在包里,包口大敞。

二人牵牵绊绊上楼,安叶走几步就得扶住楼梯喘,抱歉地诉苦:“难受……”“难受还喝!”“就喝了一点……”于是小苏不再说,跟喝成这样的人说什么都是白费唾沫。到家门口,看安叶颠三倒四地从包里翻找家门钥匙,叹:“别找了,家里有人,彭飞回来了。”边说边举手敲门,被安叶一把按住。听说彭飞在家她吓得酒醒了不少,抻衣襟、捋头发、挺直胸,得给彭飞一个好的精神面貌。小苏不忍看她做无用功:“行啦。”边举手敲门边道:“进屋走直线,进去赶紧先找个地方坐下——”话未说完,门不敲自开,彭飞一头撞了出来。

彭飞和小苏同时愣住,惟安叶镇定沉静,对彭飞微笑着打招呼:“彭飞,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彭飞避开直冲门面的浓重酒气,扭头问小苏:“她喝了多少?”小苏眼睛担心地看安叶晃晃悠悠进屋,嘴上敷衍:“喝是喝了一点……”话未说完扒拉开彭飞一个箭步冲了进去——有惊无险,安叶没摔倒,被高跟鞋崴了一下——安叶将两只高跟鞋先后蹬掉,同时甩开小苏的手,埋怨:“你干吗?难道……我走得不直吗?”彭飞对小苏低吼:“这也叫喝了‘一点’?!”脸色铁黑眼睛冒火,仿佛小苏是同谋犯教唆犯,吓得小苏不敢再和稀泥——本还想说安叶也是人在江湖迫不得已——先撇清自己:“是她自己说的喝了‘一点’我又没在场我怎么知道?”话刚落音“啪”一声脆响,二人齐齐扭头:安叶端坐餐桌旁椅子上,脚前,一地摔碎的玻璃杯残骸。她注意到了那二人的注视,微笑着不好意思解释:“对不起……我想喝水,不小心……”就要起身收拾,彭飞大步过去把她推回到椅子上喝令她坐那儿别动,她没穿鞋,脚边是一地的玻璃碴儿!彭飞去厨房,安叶晃晃悠悠起身想去帮忙,被小苏一掌按下,紧急道:“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了。你就老实坐这儿,差不多的时候就去睡觉——”彭飞转来的脚步声传来,小苏抓紧撂下最后一句:“好自为之吧!”溜之大吉。

彭飞在厨房、餐厅、卫生间之间穿梭,清扫地面,洗涮毛巾,拿盆接水,拿壶兑热水,让她擦把脸洗洗脚赶紧睡;澡肯定不能洗了,站都站不住,怎么洗?

安叶笔直坐椅子上看彭飞忙活,看彭飞端盆走来,便伸出双手去接,微笑着连说谢谢。彭飞一言不发挡开她的手把盆放下,捞出里头的毛巾拧干,一手按住她的头,一手拿毛巾替她擦脸;安叶从没有过这待遇,不习惯,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彭飞啊,你今天的发型真好!在哪儿吹的?真好看!早这样多好?一年到头穿军装,全身上下就这么点自留地儿,还不注意美化,那怎么成?军人嘛,更要注意仪表。……他们给你喷发胶了吧?”伸手去够彭飞的头,气得彭飞湿着手一把把帽子摘下扔到安叶手边的桌上;安叶一愣,使劲闭眼,又睁眼,以使眼神聚焦,总算弄清楚了状况,微笑:“对不起,”伸手摸着手边彭飞的大檐帽,“远看,真的很像现在流行的一种发式,你的头发以后真的就可以照着这种样子……吹!”彭飞真是“忍无可忍”,呵斥:“行了!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浑身酒气醉眼矇眬还、还光着个脚丫子!”

安叶低头看看自己没穿鞋的脚:“噢,我不过是……有点热,我穿鞋去。”起身就走去穿鞋,彭飞没防备,眼睁睁看她把盆子踢翻,水流满地,只好去卫生间拿拖把,出来时看安叶穿着一大一小两只拖鞋摇摇晃晃过来,大拖鞋是他的,她穿着太大了,绊了一下,绊得双臂张开前扑,说时迟那时快,彭飞扔下拖把一个箭步冲过去把她扶住,安叶微笑着表示感谢,彭飞难过之至:“安叶!安叶,我知道现在社会上兴这个。但是,差不多行了,你胃不好,一次次地这样喝,实在让我担心。其实,你不工作又怎么样?我一个人的钱,够了……”安叶当即大怒:“你——”话未出口,捂住嘴冲进卫生间,接着就是很饱满的一声“哗”,大量胃内容物与马桶水面的撞击声;“哗”完了开始“呕”,高一声低一声,翻肠倒肚,透过卫生间门,看妻子双膝跪地头埋马桶里肩背耸动着“呕呕”,彭飞心头一片苍凉……

于建立坐办公桌前看文件,文件很短,一页纸都不到,他看了很久,久久地看。“政委,您找我?”于建立从文件上抬起头,彭飞来了,站他对面,眼睛明亮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在于建立眼里,彭飞一点没变,二十年前在预校时,他就这样。当然不可能,人再怎么保养,二十岁和四十岁也不会一样。是于建立自己岁数大了,岁数大了,看比他年轻的人的岁数,会有误差;不过这误差也许来自职务。二十岁的班长可能是老班长,四十岁的副师呢?放眼全军,都是年轻极了的年轻干部!于建立用右手中间三个指头把桌上的文件向前推推:“你的命令来了,”一顿,“彭副师长。”彭飞一个字也说不出,于建立接着又道:“我的命令也来了,转业。”说罢眼圈红了,彭飞的也红了。于建立从桌后站起,走出,到彭飞对面:“彭飞啊,如果我说看到你进步比我进步还让我高兴,那是假的;但我说能在离开部队前看着你上去我非常高兴,那是真的!”彭飞一把抱住了兄长似的老领导,于建立泪水哗地就出来了,饶是如此仍没有忘记对彭飞最后的叮咛:“到了师里,你们夫妻的分居问题迎刃而解,跟老婆好好过,有话好好说,人这辈子,家庭很重要的,嗯?”

彭飞答应了“嗯”。心里丝毫没底。安叶这时已升为公司总经理,忙得分身乏术,一年里有半年在各地飞来飞去,航迹已达大洋彼岸;他去师里工作,两人空间上的分离是迎刃而解了,情感上的疏离呢,是不是也能?

彭飞副师长回家。参加“2007-和平使命”中俄联合军演,半年没回家了。车驶进营区,亲切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高大笔直的白杨,姹紫嫣红的花圃,洁净如洗只属于军营的柏油马路……久违了!演习很顺利,运输师受到总部通报表扬,作为分管作训的副师长,彭飞功不可没。这一点领导和同志们有数,他更有数,但从他的态度上任何人休想看出分毫。不是作秀不是城府,是长期部队工作养就的军人素质,“副职是正职的影子,有了成绩,影子在后;出了问题,影子在前”。年轻的副师长彭飞,已相当成熟。

彭飞下车进楼。家已搬进师职楼,四室一厅使用面积一百三十平方米,他和安叶两个人住。敲门,没人应;再敲,还是没人。彭飞怏怏拉开手包,翻出家门钥匙自己开门,进家。

彭飞站家门口逡巡:家具仍是原先住小屋时的家具一件没添,整个家因此显得空荡荡的;沙发前茶几上扔着电视遥控器、书报等杂物,中间立一只茶杯,茶杯中下部是一圈圈浅褐茶渍,杯底茶叶叶片干涸;放眼望去整个家灰蒙蒙一片,尤其临门的餐桌,桌上灰尘的厚度肉眼可见,显是许久无人光顾;花倒有几盆,土裂成龟背,蔫黄的植物苟延残喘,用尚存的最后一点绿意挣扎着支撑起这个家的人气。彭飞看着,心中悲哀远多过愤怒。他进家,没换拖鞋,且不说值不值得——家里的地一踩一个脚印不比室外干净——只说门边那些灰头土脸的拖鞋,穿上只怕会脏了他的袜子。

电话铃声打破家中死寂。电话在沙发拐角的小茶几上,一红一蓝两部并排;红色是安叶的地方线电话,蓝色是彭飞的军线电话。由于无灯显、铃声相同,来电话很难在第一时间分辨出是哪部在响,平添不少麻烦。安叶说过,彭飞也说过,有空一定要想着换一部。这话说了多久了?好久了,至今依旧。

彭飞去接电话,当然接蓝色,拿起后铃声仍响。他放下电话,并不去接响着的那部,随它响。不是缺德,是求实。明摆着找安叶的电话,安叶不在,他接与不接的区别只在,是由他告诉对方,还是由对方自己意识到;他认为后者更合理,省他的力气,省对方话费。

彭飞在厨房找吃的。从早上八点到现在, 十多个小时了他基本没怎么进食,节约着肚子一心一意等着进家的这顿“接风宴”。接风宴是安叶提出的——他不可能提这种非分请求——说得掷地有声斩钉截铁,还在电话中征求彭飞意见以决定接风宴的菜式,边听边记,边还说:“慢点慢点!……剁椒鱼头我看算了吧,天开始热了,辛辣东西少吃……”如此生动逼真,谁能不信?她却再次失信。彭飞很生气,不生对方的气,生自己的,类似失信已是N次,该吃堑长智的是他,狗改不了吃屎的是他。打开冰箱,里面有两枚干瘪的梨,半瓶豆腐乳。

自生自灭的电话铃再次响起,彭飞摔上冰箱大步过去抓起红色电话,此刻,这是惟一的、也是最好的发泄渠道。他运足气,预备等对方说出找谁后,告诉他们:她不在!什么时候在不知道!不要再打电话来骚扰!不承想对方没说找谁,而说:“请问是安总家吗?”优雅到甜腻的男中音。彭飞愣住,这是不是“安总家”他真还得想想;是,也不是;严格较真,不是。但这话你能跟陌生人说吗?无趣;同理,向陌生人发泄,也无趣。如同破了的气球,彭飞于瞬间瘪了下来,简洁说句“安叶不在”,挂了电话。

家里头开水都没有,不,自然不会有。彭飞在厨房找烧水壶,客厅电话铃又响,彭飞在响了停、停了响的铃声中,找出壶,灌上水,坐灶上,打开火……有条不紊。蓝色火苗舔着壶底,水壶发出了咝咝加热声,突然,起起伏伏的电话铃中现出了别样声音,他的手机。手机在客厅,他快步过去接起,师长打来的。师长在办公室最后审阅这次演习的总结报告,有些数字要进一步跟他核对,得知他在家,让他用军线电话打来。保密纪律规定,军人不得用手机谈工作。与师长通完话刚放下,铃声又响,本能以为是师长,接了,耳边传来的是女声,那女声惊喜地叫:“安总!”银铃般清脆,年轻女生——年轻女生也有不能为男人包容的时候——彭飞对电话大吼:“我这是军线电话!”对方怯怯分辩:“那个电话总打不通……”彭飞不容她说完, 咣,摔了电话。

彭飞大步在客厅走,到头,向后转,再到头,再向后转,仍是烦躁,一个立定,在窗前站住,大力推开窗子。户外空气“呼”地扑面涌来,彭飞深深吸入几口,方觉出家中空气有多么的不新鲜。正值晚饭后休闲时间,营区喇叭里传来符合此时段气氛的歌曲,听着耳熟,不知何人唱的何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是情歌。什么“感情是用来浏览,还是用来珍藏,好让日子天天都过得难忘?熬过了多久患难,湿了多长眼眶,才能知道伤感是爱的遗产?”彭飞不是每个字都听得清楚,但意思清楚,无非情呀爱呀之类的无病呻吟,此时此刻他对此格外反感,想也不想走到茶几前拿起蓝色电话拨了个内部号码,通了,上来就说:“俱乐部吗?外面的曲子是不是你们放的?”对方显然不满他的态度,以问作答:“你谁呀?”潜台词明确:管得着吗?!彭飞回答:“彭飞。”对方到底是年轻人,脑筋快转弯快,一秒钟内就把大咧咧的不恭转化成下级对上级的标准军人姿态:“彭副师长!有什么指示?”彭飞道:“你们那里是不是只有港台歌曲?!”他并不知道那是港台歌曲,蒙的,蒙得完全正确,此歌是香港歌手陈奕迅的《 爱情转移 》。不等对方回应,彭飞扣了电话,片刻,陈奕迅的款款深情被无情掐断,又片刻,雄壮浑厚铿锵有力的歌声轰轰烈烈响起:“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只因为我们都穿着朴实的军装;咱当兵的人,有啥不一样,自从离开家乡,就难见到爹娘……”彭飞惟有苦笑,关上窗子将歌声挡在外头,烦躁却仍与时俱进。

水开了,水壶发出尖锐的哨声,彭飞关火灌壶,刚灌半截,听到一声不祥的“啪”,接着,水从暖瓶下流出。暖瓶炸了,很久没盛开水了,该先倒入少量温水晃晃匀再灌开水。彭飞扔破暖瓶,擦水,另找暖瓶……手下很忙,心头很空,空空荡荡,不知道前途在哪里,路在哪里。当年安叶坚持工作,他同意了,不光口头同意行动上也支持:冬冬一直在奶奶家,由他的父母带!本想以理解换取理解以诚意换取诚意,不承想换来的是家不复家。

小苏进来时彭飞正提着烧好的开水从厨房出来,二人同时被对方吓一大跳。安叶给了小苏一套家门钥匙让她帮着定期来浇浇花,这段日子幼儿园搞教改,小苏虽然一直住师里但是忙得忘了过来,今天来是第一回。她没想到彭飞在,穿着套小碎花的人造棉家居服就从家出来了,衣服旧得都有些酥了。她和彭飞现在是上下级关系,彭飞是副师长她是师下属职工,下级在上级面前穿着应该讲究,这身衣服让她觉得自己在领导眼里像个家庭妇女。

小苏望着彭飞不知所措,在不停拉衣角、抻裤腿的小动作中,磕磕巴巴跟彭飞解释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彭飞看出了她的不自然不自在,参不透为什么——男人难得参透女人这种深层次的曲折幽思——他从没觉得自己是小苏领导,在他脑中的编制序列里,压根没有幼儿园这档子事。参不透不参,也没心情“参”,有礼有节打招呼、表示感谢后,就做出送客姿态,他现在不想跟任何人敷衍。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给对方倒——坐下,拖出茶几下层的一个饼干桶,打开,拿出片饼干对小苏示意一下,塞嘴里。

小苏明白他的意思,却不动,只瞪大眼睛看他。半年没见,他瘦了,黑了,瘦得精当黑得霸气,肩上两杠四星金光闪闪。作为师属员工,她对这次演习的紧张艰苦屡有耳闻,年轻副师长彭飞的压力不难想见,半年时间的辗转驰骋风尘仆仆,回到家怎么吃这个、是这样?!她走过去,夺下他手中的饼干桶盖上:“我给你做饭,很快。”得知家里没东西可做,又说:“我回家做,做了给你送来。”

安叶到家时彭飞正躺床上小憩,实在累了,加上饿,躺着要好过一点,不想躺着躺着睡过去了,睁眼时发现天完全黑了,客厅灯亮着,有说话声,是安叶。是对电话说话,声音因此很大,彭飞可能就是被这声儿吵醒的,他没马上动,躺在夜暗里听,安叶声音断续传来。

“……全国展销会在当地开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一定要参加!给可能成为我们客户的与会者每人一份小礼品,不要太贵,别把人吓着,目的就是表示个尊重和在意……”声音喑哑干涩,不知说多少话才能说成这样,彭飞起身,向客厅去。客厅里,安叶面向阳台接手机:“真丝纱巾怎么样?三四百一条,不过分也不寒酸。……就是送给男的,他们拿回家去献给夫人、女儿或者女朋友,是女的就喜欢真丝制品,女的高兴了男的只能更高兴。”对方不知说了句什么,惹得安叶大笑:“这可不是什么经验之谈,我们家那位,压根没长这根筋。”笑声也喑哑,彭飞判断得不错,安叶下飞机后打开手机,来电一个接着一个,从机场到家一直在说话几乎没停过。彭飞顺路端起他为自己倒的那杯水,送她手边。

安叶吓一大跳,接过水匆匆打发了电话:“彭飞!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吃饭了吗?……我也没吃,正好!我来做,咱们一块儿吃!”说着往厨房去,被彭飞拦住:“算了。”安叶不同意:“那不行!”彭飞和蔼道:“我的意思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安叶愣一下,旋即不好意思,接着虚张声势:“你说你,回来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彭飞静静道:“要是我打了呢?”安叶道:“那我肯定会好好做一番准备,至少是,四菜一汤。”彭飞说:“我给你打过电话告诉你我今天回来,8号打的。”安叶笑起来:“用你们的术语说,这得叫做兵不厌诈吧?”彭飞不笑:“电话是下午两点半打的,当时你正在跟湖南的客户谈业务,一小时后你要乘飞机去昆明,你对我说这些大约是为了告诉我你很忙,叫我长话短说。”安叶笑不出了,这么说是真的,她怎么就一点印象没有呢?顾不得反思,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一眼瞥到司机放茶几上的纸袋,里头是麦当劳,那边下属送她上机场买了给她当午餐的,为营养均衡,还搁了几只苹果。安叶匆匆取出让彭飞先吃点垫垫,她马上去服务社采购,保证他吃上“接风宴”,边说边向外走,坚决推开了彭飞的百般阻拦。

汉堡也许还有炸鸡的香气透过纸袋纸盒传出,肚子越发饿,忍住不吃。怕万一吃开了头打不住,吃饱了,不好交代。他和安叶的关系现在已然脆弱到一碰即断,或说一触即发,她既然在尽力向积极方面努力,他就要尽力配合。肚子却不配合,饿得泛酸,要不,先来一口垫垫?就一口!小心翼翼打开一个纸盒,里头是三层高的巨无霸,打开另一个,六块黄澄澄的麦乐鸡,不用说,还有薯条;另有苹果三枚,红得发紫,想来是外国品种。彭飞经研究后决定,这“一口”是鸡!手都顾不上洗用餐纸垫着将鸡块拈起,正欲往嘴里送,门外传来叫声和踢门声,是小苏,彭飞睡得完全忘掉了那茬儿。小苏两手手腕上套着两个装满餐盒的袋子,腾出的两手端一只砂锅,家庭妇女的服装换了下来,下着白色七分裤上着黑黄豹纹紧身衫。这时的小苏减肥早已成功,身材比以前还好,不仅苗条,而且丰满,这身衣服更是恰到好处突出了她少妇形体的凸凹有致,脸上化了淡妆。

小苏的焕然一新太明显了,且针对性明确,彭飞下意识有点慌,有点尴尬,一时间站那里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小苏嗔叫:“愣那儿干吗?倒是接一下啊!”彭飞赶紧接下她手里的砂锅,小苏把两个大袋子放餐桌上,甩着勒得通红的两手腕娇啼:“勒死我了……”突然住嘴,发现了麦当劳,腾腾腾过去收起,嘴里道:“跟你说等一会儿,一会儿都等不了吗?吃这!严格说,这就不能叫饭,纯粹是饲料,配方饲料!”一个声音——女声——响起:“我让他先垫一垫的,我马上做饭。”

是安叶!小苏吓得有一秒钟没敢回头,此情此景此刻,就是心中没鬼也有鬼了,于三人都是。小苏比彭飞先缓过神来:“安叶!啥时候回来的?”安叶上下打量小苏由衷赞:“小苏,你今天真漂亮!”小苏沉着应对:“人,还是衣服?”安叶比她还要沉着:“人和衣服。”两个女人明枪暗箭时彭飞缓过了神来,拖椅子、摆桌子,做坦荡状:“正好安叶,小苏做了你就不用做了。小苏,来,坐下,一块儿吃!”

小苏看安叶,安叶没表情,没丝毫挽留她的表情,她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爱想什么想什么,我苏某行得正、坐得端。此刻小苏彻底镇定,先对彭飞妩媚一笑:“不用了彭副师长,我吃过了。”又对安叶:“安叶,能出来一下吗?跟你说几句话。”

两个女人来到楼门口,站住。小苏语重心长说:“多关心彭飞。”安叶答:“谢谢提醒。”一停,“也谢谢你对他的关心。”小苏道:“你什么意思?”安叶不说话,不必说,小苏一笑:“趁你不在家跑来给你丈夫做饭送饭,还穿得这么——你说话——漂亮,是这意思吧?”安叶仍不响,小苏点着头:“看来是了。跟你说安叶,彭飞演习半年回到家,家里女主人不在没吃没喝我作为你的朋友碰上了,尽我所能替你照顾他一下,应不应该?至于‘漂亮’,我就是愿意让人觉得我漂亮,看着我舒服,不仅对彭飞,对所有人,男人女人熟人生人一视同仁!安叶,这事我早就想劝你了,你和彭飞——”安叶开口冷冷打断:“是我的,抢不走;不是我的,留不住。”小苏气得无话,片刻,扭头就走。

月光如水泼洒,小苏周体仿佛披了层纱,身姿曼妙摇曳着融于夜色。安叶看她走,目光如冰寒冽:小苏说的是实话,但只是部分实话,没说的那部分是,她爱上了她的丈夫。往好里揣测,不是故意隐瞒,是潜意识。且不说彭飞是她上级,就不是她上级,她对他动心也在情在理。以他的权位、年龄、业绩、能力、姿色,同性都会暗生倾慕,何况异性?子早就曰过:“发乎情,止乎礼。”这话的意思得分两层来说:一层,提醒人“发情”时不能逾越礼法界限表达,苟合;再层,承认了人对法定异性之外的异性也会“发情”的客观存在。并不是说小苏就不爱罗天阳了打算改弦易辙了,对她、对很多人来说,没有“只爱”,有的是兼爱,博爱,更爱:偶然心动,片刻走火,长久迷恋,疯狂追随。明火执仗巧取豪夺不对,如是暗恋,没有错。暗恋以它特有的甜蜜悲壮,给人们平淡如水的生活增添了多少一圈又一圈的激情涟漪?只要人家没有弃暗投明,你就无可指责!

安叶回家。彭飞正在桌旁吃小苏送来的菜肴,吃得不亦乐乎,见她回来,梗着脖子咽下嘴里的一大口食物,招呼:“快来吃,你俩说什么呢说这么长时间,菜都凉了!”安叶洗了手,倒杯水,拿过自己的麦当劳吃,彭飞瞪大眼睛看她,桌上的菜质高量足,再来俩人都够!安叶两手捏起汉堡,笑笑解释:“不吃浪费了。”咬了一口,电话响,她示意彭飞接电话,彭飞头摇得拨浪鼓般:“你的。”

安叶一手拿汉堡一手接电话,响的确实是她的电话,找的却是彭飞。安叶不无奇怪,到餐桌前对彭飞:“找你。”彭飞放下筷子起身,忽想起什么,问安叶:“谁?”安叶说:“女的。”彭飞又问:“是不是南方口音?”安叶回想一下,点头:“港台口儿。”彭飞一摆手,复坐下:“我不在!”安叶好奇:“为什么?”彭飞只做手势叫她快去。

安叶处理完电话回来,笑微微道:“是谁呀这位?”彭飞正忙着啃排骨,话说得呜呜噜噜:“记者。这次演习时认识的,自打认识了就盯着我要采访,对我很热情,分手时一定要我的电话号码,我就把你的告诉了她。这样打起来方便些,她跟你一样,是地方线。”安叶一笑:“想得还挺周到!她长什么样?”彭飞想了想:“什么样我说不好,但可以说长得不错,很不错。”安叶进一步:“想必也很年轻?”这次彭飞毫不迟疑:“年轻!二十出头?也许没出头,这个我还没细问,等下回见面的时候一定想着问问她。”安叶掩饰不住语气里的质问:“还下次——见面?”彭飞无辜道:“啊,既然别人有这个要求,我当首长的架子也不好太大了是不是?”安叶低头沉默,片刻抬头:“你是不是跟人家诉说你的家庭不幸了?”彭飞眨巴着眼:“什么意思?”安叶把手中汉堡往盒子里一摔,同时起身摔下一句:“无缘无故她那苍蝇不会来叮你这个蛋!”头也不回走。

彭飞一个人在餐桌边吃喝,情绪很好,固然小苏菜做得好,但他情绪好跟菜没关,他情绪好是因为安叶情绪不好:安叶吃醋了。她能吃醋说明她还有救,说明他们的婚姻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