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年春天的某个夜晚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只能看到马路对面的高大建筑。青黑的天空铺下苍茫夜色,使城市的灯光不再明亮。城市只有在这时候才变得谦逊而卑微,知道自己不是中心,而是郊外甚至孤岛,城市被夜色包围,被辽阔的陆地和海洋包围,被广大的乡村包围。再习惯于过夜生活的城里人,到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也知道再不躺到床上去,夜晚就不会给他们休息的机会。城里人睡了,城市就空了,游荡在城市里的,只有城里人的梦。但我没睡。我的觉在白天就睡完了。全城的人都在工作的时候,我被扔在白天的光阴之外,我往往在睡眠中错过了朝阳甚至夕阳,可群星是属于我的。我坐在窗下,读书,或者写作。我看得见城里的灯光是怎样一盏一盏地熄灭。每熄灭一盏灯,就是把天上的星星点亮一颗,同时把夜晚往深处推进一步。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刻感受着人类的纯洁。伟大是他们在白天创造的,夜晚消减着欲望和激情,腾出时间让他们抚摸自己的内心。我读着大师们的著作,也读着从窗口飘过的比风还轻比时间还快的梦。这样一直到凌晨两点左右。这时候,我虽然一点也没有睡意,但我还是关了灯。所有人家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我的窗口亮着,我感到了孤独。我已经被白天扔掉了,不想再被夜晚扔掉。我站在窗边,向远处瞭望。其实望不了多远,我住在底楼,目光穿过窗外的那条马路,就被高楼斩断了。
在那个春天的某个夜晚之前,我真的以为在我这一辈子,除了走出家门仰望遥远的星群,对地球上的景象,只能看到十米远的距离。这条十米宽的马路,白天有车过,有人过,但被我错过了,凌晨两点,车没有了,人也没有了,马路冷冷清清,仿佛是我们远古的祖先修成的。
那年春天来得晚,立春好多天,道旁树上的新叶却长不出来。风也很冷,我在黄昏见过那些走路的人和骑车的人,他们竖着高领,缩着脖子,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在这样的时节,我没想到会在凌晨发现什么新鲜的事情。那天晚上,时间一到,我照例关了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再把目光投出去。可就在这一刻,我呆住了,我看见一个黑影,由远及近地走来。走得很慢,腿好像有些瘸。挂在道旁树上的灯藏在雾里,只有昏黄的一团光晕,我辨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待走近一些,我看出是个男人,身材高瘦,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他的腿的确瘸了,且是新伤,因为他的裤管上染着一片红色。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为啥深更半夜还在外面游荡,而且受了伤。我想这是个酒鬼,只有酒鬼才不把夜晚和伤害当回事。可是不像,他每走两步,就机警地向后望一眼。后面除了另一条马路上传来的渺茫的车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确信伤害他的人不再追赶,或者走岔了道,脚步就放得更慢了。在离我窗外七八米的地方,他站了下来,四处逡巡。有好几次,我都以为他发现我了,我觉得他的目光像钉子一样往我的目光里扎。我想退开,想关了窗户,但我知道这时候任何一点细微的举动,都会引起他的注意。家里只我一个人,我的窗玻璃很薄,很脆,只要他愿意,用拳头也可以擂开。一个受了伤害的人,会不会给别人带来伤害,这想法让我恐惧。我幸好关了灯。夜晚,只有黑暗才能保护你。
唯有静静地等他离开。但他好像不认识这里的路,不知道沿这条马路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另一座城市。他张望了好一阵也没动步。他大概是无路可走了,于是抬头望着天空。天空宽广无垠,但它不属于人类。没有人在天空那条马路上走过。他低下头之后,静静地站了一两分钟,好像在思考什么。再后来,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径直朝我的窗边走来了。他虽然拖着一条腿,却走得很快,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与我仅有咫尺之隔。我们几乎面对面,我能感受到他热辣辣的呼吸。他没有喝酒,他是在清醒的时候受了伤,并且选择万物归寝的深夜逃跑的。这无形中增加了他身上的危险要素。他说不定是劫匪,或者是监狱里的逃犯。之所以选择深夜逃走,就是不希望被发现。他拒绝太阳,拒绝灯光,更拒绝人的眼睛。这三者中的任何一种,尤其是人的眼睛,都会点燃他灵魂里的炸药。我本能地在身旁的桌上摸索,抓到了一块镇纸。这块镇纸是花岗石制成,很凉,很沉,只要他翻窗,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朝他脸上击打。
奇怪的是,他根本就没有发现我,他甚至也没发现面前的这面窗是开着的。他弯下腰,在那条伤腿上拍了两下,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就蹲了下去。我朝前靠了靠,看到他坐在我的窗根底下,背靠墙壁,两条腿平伸着,手在裤兜里摸索,摸出一瓶矿泉水,旋开瓶盖,竖直了往嘴里倒。可他很快把瓶口拿开,在眼前晃了晃,一点响声也没有。瓶早已空了。我听到他咂摸嘴唇的声音。那声音像夜气一样干燥,枯涩。过了一会儿,他又把瓶子在面前晃了晃。的确没水了。他怔了怔,又举首望天。这时候的天空碧蓝,银河里春水浩荡。透亮的星星滔滔不绝地散发着光辉。春天没有铺展大地,却先洗亮了天空。那宽广无垠鲜花盛开的原野,不属于人类的脚步,但属于人类的心灵,他望着天空在想什么。他或许想到了自己的无奈,高天之上,那么大一片原野,他却不能上去。他多么希望有一对翅膀,哪怕由此而被从人的物种里驱除。
他久久地仰望着天空,这让我有些感动。我要给他点水,是举手之劳的事,但我不能。每一个人的生活和心灵都是一个秘密,我不敢走近那个秘密。
夜气越来越薄,寒气却越来越重,仿佛寒气在压缩,压缩进一层薄薄的雾里,压缩进渐渐稀微下去的星光里。我的脸被寒气封锁起来,感到呼吸困难。而窗根下的那个人,只穿着单衣,这是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想寒冷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他穿得那么少,还流了那么多血,而且坐在屋外的泥地上,如果这样持续到天明,他恐怕就冻僵了。他深夜逃跑,证明他并不想死。他逃脱了伤害他的人,不知道还有另一种伤害。这另一种伤害不仅可以打断他的腿,还可以扼断他的咽喉。
正这么想,我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是我意料之外的,更是他意料之外的。他猛地站了起来,终于发现他靠着的是一面窗根,窗口上站着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一定感到惊慌,因为他瞧了我一眼,立即拖着伤腿上了马路。走了两步,他转过身来,朝我鞠了一躬,继续向前走去。
“要水吗?”我这么问了一声。
没有回应。脚步声越来越远。待我过去打开门,他已不见踪影。
淡青色的马路上,只游荡着城里人的梦。
我是不是把那个人想得太坏了。他不是劫匪,也不是逃犯,而是被命运抛弃的人。他的腿伤或许不是人打的,而是行路途中摔伤的。他在落难的时候还偷闲长久地仰望星空,证明他的灵魂在生长。他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并不是怕我,而是不想麻烦我。我的这些猜测,或许全都不着边际。谁知道呢。我回到窗边坐下,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来临。
城市终于醒过来了。包围它的夜色退去之后,城市再一次以骄傲的面目呈现于世人眼中。它有这资格。白天是属于它的。这一次,我没有在天亮的同时躺到床上去,而是走到窗根底下,仔细察看。什么痕迹也没有。没有遗留下来的血,也没有被坐过的迹象。仿佛我在夜里看到的那个人,也仅仅是一个梦境。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那不是梦,而是存在于白天的光阴之外的另一种现实。
自那以后,我就不时有新的发现。有一年的冬天,我看到过一个疯跑过去的女子。那女子很年轻,头发很长,她跑过之后,冷风把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送进我的肺腑,我感到温暖。可那个给予我温暖的女子,却在深夜里疯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一年的秋天,我看见一个三十四五岁的男人,推着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上绑着一口铝锅,在分明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叫卖他的鹌鹑蛋;他叫卖的声音比夜晚走得更深,更远,更苍凉,也更顽强。又有一年的秋天,我见到两个急急行走的男人,一个稚气未脱,一个已进入中年,我从中年男人的话里,知道这是一对父子。中年男人说:“你妈苦了一辈子呀,她才上四十呀,她不该走啊……”年轻人在抽泣。从他们肩上的帆布包看出,父子俩是进城做工的农民,中年男人的妻子、年轻人的母亲死了,他们回去奔丧。我还看见过在马路对面的垃圾桶里翻找吃食的乞丐,看见过大摇大摆横穿马路的老鼠,看见过被哪家遗弃了的狗……
夜晚的秘密就是这样丰富,可它不会进入城里人的视野,更不会被载入史册。当城里人起来锻炼身体的时候,当他们驾车上班的时候,心里装满了美好的希望。我祝福他们。令人遗憾的是,他们在睡眠中把夜晚扔掉了,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夜晚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