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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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乡下的树和城里的树(1)

我在乡间的时候,常常揪心于一棵树的生长需要经历那么多苦难。它们最大的苦难是根扎下去了,就不能凭一己之力动身,当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成长为幼苗,脚下的这方土就成了它们永远的家,也成了它们的宿命——如果不被中途伐掉,树就一直长在那里,直到老死。很多个正午和黄昏,我坐在一棵树旁,望着它一动不动的身影,心想从生到死不能挪动半步,那该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作为人,不管多么卑微,也有供自己活动的空间,我们在这或大或小的空间里来来往往,在静静流逝的时光中经营自己的白天和黑夜,直到腿老得再也走不动了,才把自己捆绑在床上,以床为家。不过,这已是生命中的最后岁月,我们知道来日无多,就心甘情愿地陷入回忆和沉思。由于走过那么多地方,见过那么多世景,可以回忆的人和事真像丰沛的河水,我们还没来得及把所有的事情在脑子里过一遍,还没来得及把人生的道理想一个明白,日子就耗尽了。因此,到死我们也不寂寞。一棵树能这样吗?它出生时就为自己套上了镣铐:土地下的根须,既是供给养料的血管,也是束缚手脚的镣铐。为了生存,树竟然交出了自己的全部自由。我常常想,当树仰望头顶的星空时,它们是否知道还有另一片星空,如果不知道,树会活得多么褊狭,如果知道,它又会陷入怎样的绝望。

因为不能动步,树无法选择脚下的土地是富饶还是贫瘠。这倒没什么关系。这就像人不能选择出身。但人可以选择离开,树却不能;人可以选择邻居,树也不能。人说,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的本质含义并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那样,表明邻居能帮你多大的忙,而是指邻居对个人生活的重要性。由于生存环境太接近,邻居的日子很可能就是你的日子,彼此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会在无痕无迹中相互浸润和渗透。有一个好邻居是很惬意的,但这个世界无论多么完美,遇人不淑的事情总是难免。人碰到这类尴尬,就会想法把不好的邻居赶走,赶不走邻居就自己搬迁——我们可以从这个村庄搬到那个山寨,从这片河滩搬到那个渡口,甚至走得更远,远到把故乡抛在永远都看不见的地方。树是没办法的,如果没有谁去帮助它,邻居再碍目,再挡事,它也只能将就着过了。在我祖居的后山上,有一棵低矮的酸枣树,树旁除了一年一枯荣的茅草,就是一根长着尖状叶片的藤蔓,那是匍匐茎和攀缘茎都异常粗大坚实的紫藤,我老家人给这种藤取了个名字:牛马藤。可见在它身上,有一股子愚拙的狠劲。不知在漫长时光中的哪一个瞬间,它抓住了酸枣树,从此把酸枣树当成自己的寄生体,年年月月,锲而不舍地往它的身体里咬,深深地咬进它的皮肉,喝树身上的血。有许多次,我从酸枣树的身旁过,仿佛都听到它不堪折磨的呻吟。又有许多次,我提着弯刀上山,想把那根牛马藤砍掉,但我最终没这样做。我想的是,酸枣树在哀叹有这样一个邻居,牛马藤说不定也在哀叹:我为什么要与酸枣树为邻呢,要是身旁靠着一棵云松,我就能攀附着它看到更深更远的天空……

当一棵幼苗长成大树,和人一样,就该是结婚生子的时候了。树的儿女就是它们埋藏在果实里的种子。谁都知道,如果这些种子不慎掉落到母亲的脚下,它就只有死路一条。它需要的营养和母亲的完全一样,而这片狭窄的土地已经提供不出那么多营养了;另一方面,母亲的枝叶遮盖了头顶的整个天空,它无法争取到必要的阳光。这就是说,树自始至终都不能与自己的孩子团聚。要想孩子活命,树只能借风力让它们远走,风吹不走的,就吸引鸟儿或别的动物将果实吃进肚子里去,经过若干时辰,动物们把不能消化的种子排在某一处角落,让它们生根发芽。树之所以结出色泽鲜亮味道甘美的果子,并不是讨人和动物们的好,而是为了传宗接代运用的计谋。这一番良苦用心和悲壮情怀,作为人,我们哪里能够懂得……

乡间树所面临的这些苦恼,在城里树那里几乎都不成其为话题。

就像城里人比乡下人生活得优越一样,城里的树也比乡下的树优越。如果没有人起房梁,做棺木,也没有谁来把它们买走,乡间树便只能听从命运的安排,自生自灭。城里的树却不是这样:干旱时节,有人浇水,雨季来临,有人掏排水沟;春暖之前,有人在树干涂上石灰水防虫;不幸已经生虫,有人背着喷雾器施药;天冷了,雪降了,有人在躯干捆上草垫或在树冠笼上薄膜保暖,就像乡下的狗靠自己的皮毛保暖,而城里的狗却要穿上五颜六色的毛衣一样。城里树的家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我所住的小区后面,有一个面积不小的花园,花园建成五年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树都是种了又挖,挖了又种。我想这是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树向管理者求情,希望再到别处去看看城市的繁华呢?有一阵子,花园中心的好几十棵树被挖走了,原因是开发商悔不该把这么大一片地做成花园,现在他们要毁了这片花园,修成商品房。由于牵扯太多,影响太大,施工最终停止,花园又恢复了旧模样。但恢复的只是表面,那些树,那些草,都不是以前的了。其实树的品种并没有变,但个体变了,以前在这里生活过的,去了别处,而今栽种下的,又从别处运来。城市的树就像城市的鸟,哪里合适就往哪里飞。

城里树也不会受邻里之苦。在园丁的精心计算和培护下,它们彼此间都保持着一定的间距,在这个距离之内,不允许任何树种生长,更别说企图攀附的藤蔓了。真要说它们有邻居的话,就是脚下的草,那些稍稍冒头就听到割草机吼叫的卑微生命,除了胆胆怯怯地吸收一点儿营养,对树实在构不成威胁。

出于祖传的禀赋,城里树也渴望有自己的儿女,并为此做出了一棵树的努力,可儿女去哪里安家呢?既不可能去钢筋混凝土做成的楼房上安家,也不可能去马路上安家,到花园去吧,但花园是别人的地盘,你要是不知趣,想趁园丁走神时在规划好的间距内偷偷萌芽,那简直是白搭:即使园丁的眼睛迟钝,割草机也不会放过你的。城里树养育后代的唯一希望,就是拜托大风和飞鸟把种子带到城市之外,风还有可能,至于城里的鸟,它们早就不习惯飞翔了,不要说飞出城市,就是越过几幢高楼,也累得叫唤都懒得叫唤了,更重要的是,城里的鸟本来就那样稀少,且都是些将就着过活的小鸟,能够顺风滑翔逆风而上、无所畏惧地盘旋高天的大鸟,有谁见过?没有这样的鸟,树又怎能企望它们把自己的精血带到高楼大厦之外,带到水泥马路之外,带到园丁的目光之外,带到铁器铸成的割草机之外呢?城里的树仿佛知道这一切努力都只能是徒劳,因此不愿意费心劳神地去多想,生儿育女的渴望也慢慢消退了,要么根本不孕育种子,要么就让种子掉落在自己脚下,让它们静静地死亡。熬过悠长的岁月之后,城里树老了,死了,接替它们岗位的,只能是别人的儿女。为此,它们是说不上悲哀的。我见过乡间树悲哀的样子——有露水的清早,或者雨过天晴的午后,最好是在夕阳残照的黄昏,你走进乡间的林子,会听见树们悱恻的诉说,会看见它们陷入思念和迷蒙的愁态,但我从没发现一棵城里的树悲哀。在人类的呵护之下,它们生活得那么雅致,连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呢。城里树没有自己的事情需要管理,它们无挂无碍地站立在街道旁或公园里,看着熙来攘往的行人和车辆,让人随时记起,又随时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