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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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乡下的树和城里的树(2)

不过,在城里待得久了,把城里的树观察得久了,我还是觉得,城里树所经受的苦痛,不知要比乡间树大多少倍!乡间树虽然面临火烧雷劈之险,可真正因此而死掉的,从比例上说,远远低于城里树。人类的祖先留下一句名言:树挪死,人挪活。这话的前半句,明明白白地指出了树的特性。树是不习惯动窝的,树选定了一个家,就希望在那个家里一直住到老死。在树的世界里,并不存在我们人类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欲望,城市再繁华,可与一棵树有什么关系?脚下的土地养育了它们,它们就对这片土地忠诚,头顶的星空照拂了它们,它们就倾尽毕生精力,对那片星空抬头仰视。树就是在这种恒定的坚守中,成就了生命的全过程。城里树每搬迁一次,就把自己的根须切割一次,它们的身体被搬走了,却把一部分血管留在了原地,这其中的苦楚,不管是谁,只要将心比心就能有一个大致的体会。而且,我们永远也不要怀疑一棵树的智力,不要以为它们没有情感和思想,也就是说,不要以为树的苦楚仅仅出自骨骼体肤。要不然,我们就无法解释这样一个现象:而今,人类的知识培养出了那么多高明的园艺师,培养出了植物学博士,然而,当移栽一棵脾性禀赋基本定型的成树时,为什么显得那么不自信?为什么要让一部分树死掉?这实在不该责怪园艺师或植物学博士,他们对树种所需的土壤和气候研究得那么透彻,按道理是不会出差错的,许多时候,树的确也不是因为这个而死。它们是怀念故土的气息,是由于过度的思念而造成心死。心死了,身体也就跟着死了。

这类事情随处可见。我就常常在小区外面的花园里看到因为移栽而死去的树。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一棵小叶榕。它移栽到这里来时,园艺师怕养料一时无法输送到冠顶,将树冠锯掉了,将他们认为多余的枝丫也锯掉了。他们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谁知十天半月过去,叶片干枯了,树皮脱落了,然后,树死了!整整半年过去,它就以死亡的姿态一直站立在草地中央,那被锯掉的地方,看上去很像一只昂首向天的山羊。羊是上帝选中的牺牲品,是这世间最柔弱最悲苦的生物,我每次从那棵小叶榕身边路过,都如同看到一只走向屠场的羊。

据说,由于城市夜间光线太亮(即所谓的“光彩工程”),每年都要使上百万只候鸟死亡,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对树的生存环境做过这样的关注和统计。树是大自然最显明的标志之一,它的一切运动规律,都以大自然的律动为最高准则。晚上,它们也需要在沉寂的夜色中安然入睡——人类只要把自己看低一些,就会惊奇地发现,连水也需要沉睡,何况一棵树。城里的树为我们站了整整一个白天的岗,晚上还不愿意给它一个安宁的环境,让各种颜色的灯光逼射着它们。有的城市,还直接把灯泡挂在树枝上。到了节日,比如春节,以及近些年越来越走俏的圣诞节,我们都喜欢让树披挂上密密麻麻的彩灯,通宵达旦地明亮着。人在灯景下玩累了,白天可以睡觉,树却不能,一些体质较弱的,就在灯光的照射下累死了。树有自己的职责:它们需要在日光里吸收二氧化碳(同时还要吸收灰尘),再释放人们需要的氧气。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职责,职责既是它们的本能,也是堪称高尚的品性。可是我们总是不太习惯于严肃的事情,总是把树们干出的那些事完全归纳到本能当中。如果是这样,那么,人的本能是什么?难道人们所行的一切善事,全都是教化的结果?事实上,恶习和美德一旦养成,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本能。本能和德行,往往杂糅在一起,不可分辨。

在人类的词汇中,有一个词让思想者沉醉。这个词就是“天籁”。所谓天籁,就是自然界的风声鸟声流水声,而风本来无声,风依托树木和岩洞传达它的歌唱,因此,树是大自然中美妙动人的乐器,同时也是安详达观的倾听者,它哪里习惯被各种欲望充斥着的嘈杂音响?但人是不理会这一套的,我们为自己划定了一个能够承受的噪音范围,却没想到树。树在尖厉的敲击声和汽车喇叭声中破坏了听觉,从而走向疲惫和麻木,再也不会创造天籁了。城里人之所以很难想到天籁这个词,并不是城里没有风声,也不仅仅由于城里的鸟鸣声和流水声难得一闻,而是因为,城里的声音缺乏像蓝天和大地一样广阔的背景,无法唤起听者宁静的,带着淡淡忧思的感恩情怀。责任不在树,而在人,我们有那么多世俗的、急功近利的想法,即使没有别的声音,我们内心的噪声也会压倒天籁。

人类的“文明”一旦施加于树,就很可能造成灾难。我相信,在全国各地的公园里,都可以看到被扭曲的树,我们依照自己的审美观,将树塑造成宝塔形、圆柱形、凉亭形、球形、拱形以及各种动物的形状。人们把这样的行为称为艺术。而科学已经证明,树具备喜悦和恐惧等复杂情绪,拿着一把剪刀靠近树身,树叶会发抖,这么说来,当我们以人的标准、以艺术的名义去制造虬枝怪态时,树一定会吓得全身痉挛,因为它们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不只是身体的痛苦,还要付出作为一棵树的全部尊严。

比较起来,乡间的树就完全是另一种命运了。它们的生长和成熟,基本上都听从大自然的安排。宇宙之神在给世间光明的同时又创造了夜晚,那就是让活着的万物注意节制,注意开采有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夜晚才显得那么深沉而慈祥。当暮色从大地上涌起,林莽便紧紧地抱成一团,成为最壮丽的剪影,那些单棵的树,与山林遥相呼应,共同成为夜色的一部分,成为整个严肃沉着的意境中的一部分。然后,人睡了,牲口睡了,树也跟着睡去。这时候,如果你借着些微的月光独自走进林子,就能清晰地听到树的呼吸——这正是夜晚的天籁。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打破这宁静的,是一片飘飞的树叶,是鸟母亲安抚孩子的呓语,当这些声音过去,树就像翻了个身,重新进入更深的睡眠。无须设防,彻底放松。正是有了这种放松,清晨的树才像新娘一样光彩照人。至于处在季节变换中的乡间树,简直就是季节的心跳,它们的每一个表情都让人想起远古,也想到未来。对此,城里树是无法提供的,城里树是在人类欲望中沉浮的工具,很难有一个时刻为自己活过。没有自我的生命,是不可能丰富的。

其实,这样的对比都太表面化了,城里树和乡间树最重要的不同,乃是活力。树被哲人看作是大地的一种力量,甚或是我们的本能和宇宙意识的主要源泉,它历经岁月沧桑却老而弥坚、青枝勃发的昂扬和坚毅,经受风风雨雨却从容应对的气度与智慧,是人类生存和幸福的基石,也是人生的安宁之谷。

要想获得这样的印象,只能去看乡间的树——晨曦初现,乡间树便和农人一道,从睡梦中醒过来了。它们苏醒的姿势格外奇特。人的苏醒是睁开眼睛,而树的苏醒则是全身都动,密集的叶片是它们活跃的神经,当叶片轻轻抖落附着其上的露珠,新的一天就开始了。树们对朝阳的欢迎,从来都不是平庸的:它们要联合栖身在枝叶中的鸟,举行宏大的仪式。你听说过“雀鸟闹林”吗?这感人而壮观的景象,出现在清晨和黄昏: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鸟,它们密密麻麻地挂在弯成弧形的枝条上,仿佛累累的果实,你也不知道是谁发布了命令,鸟就一起叫了起来,一个“闹”字,恰到好处地点出了当时的盛况。鸟为什么这么整齐地集合到一棵或者几棵树上?它们叽叽喳喳地到底在说些什么?再聪明的人也不懂鸟语(孔子的学生懂鸟语,但只是传说),因此我们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们只能揣度,它们是在感谢上苍,感谢大地。我相信只能作如此解释。

可以说,树是这场感恩仪式的总导演,但它却庄严而充盈地静默着。它似乎深深地懂得,鸟(包括鸟窝在内)是上帝撒到树上的花瓣,是上帝颁发给它的奖章。如果一棵树上没有鸟,就像一个人没有歌声和笑靥。对此,树是多么珍惜,你只要看一看它们那哺乳期女人一样恬静的神态,就知道它们是多么珍惜。当然,它们的神态是恬静的,内心却蕴藏着非凡的热情,正是这不可比拟的热情,彻底消除了植物和动物之间的界线,消除了各种生命之间的界线。树似乎比我们人类更加明白一个道理:既然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天空底下,沐浴在辉煌盛大的阳光之中,就应该和各种生命一道——不管这生命多么卑微——尽心尽力地共同缔造大地的繁荣。

任何一种活力,从本质上说都来源于生长的力量。乡间的树挤得那么紧,乡间的树有那么多喜欢和不喜欢的邻居,才促使了它们拼命地上长,拼命地去争取阳光。那种争高直指的情景让人感佩。也正是这种集体的奋发,造就了森林的繁茂,成就了树的高度。所谓参天大树,无一例外都出自乡间!即便是同一个树种,从乡间移到城市以后,在相当的土质和气候条件下,其生长速度也会明显下降,其绝对高度最多只能长到在乡间时的三分之二,这是因为它没有竞争对手,它不需要长那么快,不需要长那么高,就能获得充足的阳光。

城里的树很少有鸟的身影和鸟的歌唱,再加上懒洋洋地生长,还有什么活力可言?

闲下无事的时候,我也会想一想来生最好变成什么。因为喜欢那种单纯简朴不事张扬的格调,我想最好还是变成一棵树吧。但我一定要做乡间的树。

尽管乡间树的生活距离幸福还有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