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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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静默的辽阔与温柔(3)

咪咪有时候欺软怕硬,这是它的缺点。比如,它要是碰见大狗,毛发贲张,身体包括尾巴,立刻肿胀起来,将背一躬,迅速逃跑;要是碰见小狗,就是另一番情形:直冲过去,不是抓一爪,就是朝狗脸上扇一耳光。与我们邻近的单元,有个异人,一个不到三十岁、脸盆圆圆微露胖意的男子,说他是异人,是因为他能把树上的鸟唤到他的肩头上来,他嘬着鲜红的、肉嘟嘟的嘴唇,随意(我听上去是随意)吹出一串音符,鸟儿就蹁跹而下,落在他的肩上,他偏过头,细声细气地跟鸟说话,说上几句,叫鸟儿走,鸟儿就听话地飞开。他如此轻易地跨越了物种的界线,让我对他充满敬意。他也养了一只小狗,有天他带他的狗出来散步,正碰上我跟咪咪在楼底下,咪咪见了他的狗,冲过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小狗汪汪叫。这事弄得我很尴尬,连忙给他赔礼道歉。他一面心疼他的狗,一面欣赏咪咪的敏捷和勇敢,神情天然而淳厚,那种毫不做作的宽爱之心,十分动人。

咪咪还是自私的。自从养了它,我们对猫的生计与苦恼,就特别敏感,它们最大的苦恼来自饥饿,见了流浪猫,我们都要放食。有天夜里,我因赶一篇稿子,凌晨2点过还坐在书房里(平时我是不熬夜的),书房朝向小区花园,正写得起劲,听见花园里一只猫叫,叫声孤苦,节奏单调,那是有所乞求的饿猫的叫法,我再也安不下心,直到下楼去给它放了食,它不再叫了,工作才能继续下去。而流浪猫是那样多,常常三五成群,我们放的猫粮也便与日俱增。咪咪能闻到自己粮食的气味,那气味里掺杂了我们手掌的气味,因此它能准确判断粮食的来源,见流浪猫吃,它就发火,喉咙里憋出低沉的、类同于狮子的吼声。

有时候,流浪猫会跟着我们上楼,跟着我们进家门,我们便在地板上铺张报纸,抓几把粮食给它们。咪咪如果在家——天哪,这还了得!它蓬松着满身毛发,迈着霸王步,朝流浪猫逼近,要是我们制止不及,它会喵的一声扑过去。

可它却主动领回了一只猫。它领回的,我们当然要收养。那是只公猫,体形硕大,我们叫它胖儿。其实胖儿刚进门时一点不胖,它一定是经历了长时间饥饿和流浪的历史,吃东西不发出一点响声就吞进胃里,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算饱。痛苦的经历让它对粮食充满强烈的占有欲:它的食盘分明装得满满的,却要先去咪咪的食盘里吃一阵,才吃自己的。咪咪竟也容许它。将近半个月时间里,胖儿不停地拉稀,到处拉,满屋拉。我们对它说:“你现在不是流浪猫了,别吃得那么饿捞饿虾,今后有你吃的,你放心。”它真就放心了,知道了饱足,调理了肠胃,身体也才渐渐胖起来。

不过,咪咪带胖儿回来,本意是想胖儿陪它玩,并不希望我们收养,见我们居然收养了它,咪咪很是吃醋。它当独生子女当惯了,又太自大,因此觉得,与其爱被分享,不如没有。

于是它离家出走了。

那是2007年的9月下旬,它出门后,一整天没回来,第二天还是没回来。把我们急成啥样,它全不顾及。而那时候,中国作协组织了七八个人去川西高原采风,其中包括我。坐在车上,同行们闲聊,天津作家武歆竟说起了猫的故事。他说有种动物,名字记不清了,好像是果子狸,猫最惧怕,见到它就不能动弹,因为它吃猫。它不仅吃猫,还让猫死得毫无尊严:它用尾巴轻轻一扫,猫就听从它的指令,朝水边走去,然后猫喝水,喝啊喝啊,皮毛胀得发亮,再也喝不下去了,就吐,把肚子里的脏物全吐掉。要是果子狸觉得猫吐得还不够彻底,尾巴又是一扫,猫再喝,再吐,直到吐出的全是干净的清水,果子狸才从容下口,将猫咬死,食其肉,啃其骨。

听了这故事,我的心沉重得不能呼吸。

我想象着咪咪遇上果子狸了……

当天夜里,在海螺沟泡温泉,泡温泉过后又去吃烧烤,喝酒。温泉很好,酒肉也好,可一切的好,都是他们的。

次日早上,阿华打来电话,说咪咪凌晨3点钟回来了!

那之后的行程,可以想见我是多么愉快。进海螺沟看古冰川时,本是雾海蒸腾,转瞬间云开雾散,金灿灿的阳光,照亮了满山满谷。从沟里出来,遇见一群猴子,有只老猴竟摘下一朵黄色野花,认认真真地别在自己头上,朝我们挤眉弄眼,像个老练的媒婆。接着去康定,上跑马山,看“情人林”,听《康定情歌》,导游志玛和安珠,漂亮得像来自仙界。再去炉霍,正值中秋,月亮大如磨盘,有太阳那么亮,把草原和房舍照得明晃晃的。再翻越海拔5000余米的雀儿山,去德格,这里是格萨尔王的故乡,也是康巴文化的发祥地。德格不远处,金沙江劈山而去,划出川藏边界。再去道孚,去丹巴的美人谷、牦牛沟和古碉堡群……路上颠簸厉害,多人苦不堪言,可是,我是多么愉快!在炉霍的时候,我们让宾馆服务员叫早,她说可以呀,但你们要先把我叫醒。次日真是我们去叫她退房的,还叫老半天也叫不醒。这段插曲,别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愤愤然,而我却感觉那么美好。

阿华说,咪咪回来后,像个受气的英雄,既不理睬她,也不理睬胖儿。

又过两天,它的情绪才好了些,又像先前一样活泼而淘气了。

胖儿在我们家待了大半年,某天清晨出门,就再没有回来。我们去小区里找,还去邻近的小区找,都不见它的踪影。它是感觉到咪咪的嫉恨吗?抑或感觉到我们爱咪咪比爱它更多吗?

它去得那么决绝,一去不返,离开时还连声招呼也不打。

这家伙!

它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心疼它……

后来有人安慰我们,说公猫是养不家的,她家养过好几只公猫,没一只养家过。我们接受这种安慰,但无论如何,也没法不牵挂胖儿往后的日子。

小区里有只特殊的流浪猫,纯白色,体毛奇长,像只小绵羊,我们叫它老白。老白的右眼暴了眼珠,常常流脓。我跟阿华去买来消炎药,先用盐开水为它清洗,再把消炎药搽上。可那眼睛伤得太厉害,脓流得太多,秽物隔夜就在眼眶底下凝结成硬块。听说老白以前也是有人养的,出门时被人用树枝戳破了眼珠,养它的人就不要它了。我们为它洗了很长时间,搽了很长时间的药,虽有好转,却不能治愈。说自家的猫“拉都拉不出来”那家人,也注意到了老白的伤情,跟我们商量,说把它弄去医院做手术,手术费我们两家平摊。这当然好!可说是说了,却一直没去做这件事,后又听人讲,万一手术不成功,还可能把它的左眼弄瞎,如此,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我们只是天天给它送食,还备了口碗,盛水让它喝,水隔两天就换。洗眼睛搽药水的工作,也一直没有断过。

它不仅瞎了一只眼睛,还是个聋子。我想它的聋定与眼睛一样,都是被伤的,后来看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他竟说,白毛蓝眼的猫,是天生的聋子。老白就是蓝眼睛。这让我非常惊讶。

2010年,成都的冬天特别冷,报上说是几十年不遇的极寒天气,我们找来个大纸箱,放在楼下能避雨雪的地方,且在纸箱里铺了毛衣,底下垫了防潮的泡沫,上面先搭一件御寒的厚绒衣,再盖一张塑料薄膜,用石头土块压紧,让老白钻进去睡。老白果然睡了进去。

可猫是不在一个地方久睡的,尽管人觉得那地方它睡起来应该很暖和,也很舒适。老白又睡在了泥地上。我们以为谁动了它的窝,或者去那窝边惊吓过它,便把纸箱换了位置,并把垫在里面的毛衣换了一套,让它忘记惊吓它的人或猫的气味。它进去睡了几天,又睡了出来。有天午饭后,我们出门散步,见它傍墙而眠,地上虽铺了块毡子(绣着“出入平安”的门垫),可那怎能抵挡风寒。这天出了太阳,然而太阳不仅没增添热力,反倒比往天更加干冷。我过去摇它,它蜷成一团,摇不动。我使劲儿扳,竟也扳不醒,而且扳不开。它蜷得如钢筋一般。

为保暖,它把自己变成什么样了!

这不行,必须把它收养回家,不然它会冻死的。

老白进门的那天,咪咪就极不欢迎,强烈抵触。它好像很看不起老白。一只独眼猫,又是聋子,还和自己是同一性别。以前跟胖儿,还互相追逐取乐,跟老白从不这样,老白去逗它追它,它理都不理。稍不留心,它就抓老白一爪,老白的一撮白毛被抓掉,在屋子里静静地飘飞。老白只抗争过一次,那次咪咪实在把它抓疼了,它委屈地叫两声,朝咪咪扑过去。它的体重至少比咪咪大三分之一,咪咪被撞倒,炸的一声尖叫,翻身起来,又惊又怒地跟老白对峙。老白觉得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走开了。

咪咪继续欺负它,但老白再没还过手。咪咪恨它,依然是怕爱被分享,当咪咪躺在我的腿上,老白也走过来的时候,它的情绪反应最激烈,伸出爪子,飞快地舞动;即便它躺在我腿上,老白跳到阿华的腿上,它的喉咙里也滚过低沉的咆哮,威胁老白,还从我腿上跳下去,坐到阿华面前,瞪着老白。它发怒时双耳直竖,目光炯炯,英气逼人。这时候最要小心。老白已经瞎了右眼,我们生怕咪咪抓瞎了它的左眼,因此把咪咪拦开,轻言细语地对它说:“老白身世可怜,你要同情它。”

它大声叫,叫声里余怒未消。它并不同意我们的话,逮住机会,照旧欺负老白。

可老白对咪咪是那样依恋,简直可以说是一往情深。咪咪坐在某一处沉思默想的时候,老白就冲过去,还有一尺远,就猛然止住。它冲过去不是要进攻咪咪,而是想跟咪咪玩。它知道咪咪会抓它,头朝后仰,耳朵朝后倒,眼睛闭起来。它跟咪咪要是同在楼下,我们去叫,咪咪不回来,它就不回来。咪咪身手矫健,三两下爬到小树顶端,伸长脖子,朝底楼人家的窗户里偷看,老白就蹲在树下,很崇敬地望着咪咪。咪咪玩够了,要回家了,它就跟在咪咪的屁股后面。咪咪不让它跟,转过头,龇牙咧嘴地弄出呼呼声,吓它,它就跟咪咪保持一定距离,咪咪上五步楼梯,它上两步楼梯。

这样过了半年左右,情况终于有了变化。咪咪不再随便抓老白了,也让它跟在屁股后面一同回家了,而且还能在一起头挨头地躺着,安安心心地睡觉了,楼下有猫狗欺负老白,咪咪还跑过去帮忙。

宽容和爱,是可以学会的,即便对一只猫而言。

咪咪怎么那么容易招灾呀。被车撞那回,它就差点死了。

那是2008年5月2日,汶川地震前10天。凌晨1点过,它要出去,我为它开了门,它下楼去了。清晨6点,我醒来,问阿华咪咪回来没有,她说回来过了,又出去了,可接着又说不知道出去没有,她为它开过几次门,昏头昏脑的,记不清。说来也是奇怪,平时我跟阿华散步,都是在饭后,可这天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阿华同意了。下到五楼时,听到猫叫,是咪咪的声音,以为它在上面,要进屋,阿华返身去为它开门,我继续朝下走,没想到它横躺在二楼和三楼的拐角处。我以为它像往常那样,见到我们耍嗲,蹲下身摸它,它不动,吆它起来,它也不。它身上软绵绵的,脏得很,但并没引起我过多注意。阿华下来后,我说:“咪咪一夜未睡,肯定累了,你把它抱回去。”阿华抱上它,也觉得它软得像没长骨头,与它往日精干的风格大为不同。但还是没引起注意。我下楼等阿华,可她在四楼喊我,我上去一看,咪咪屙血了!

我接过咪咪,走到五楼的时候,它又屙了血,我才知问题严重。

肯定是被车撞了。凌晨的小区,有早出或晚归的住户,还有垃圾运送车。

伤得这么厉害,它竟然还爬了两层半楼,那该是用了多大的力量,忍受了多大的痛苦。难怪它身上那么脏。它想回家,可再也爬不动了,才无奈地等在那里。它一定呼唤了我们许久,但距离远,加之力气不够,叫声细微,我们没有听见。幸亏出来得早,要是晚些,被别的人碰见,不小心在它身上踩一脚,或者故意踢它一脚(这样的人总是有的),它还有命吗?

必须立即去医院。我带着咪咪等在那里,阿华回去拿钱。先去小区西侧公园旁边的那家,结果发现不是医院而是宠物美容院。又坐出租,去200米外的宠物诊所。写着24小时接诊,可就是敲不开门。没带手机,阿华去马路对面刚开门的店铺,店铺里有公用电话,阿华拨打诊所贴在门外的号码,打了很长时间才有人接听,又过了好几分钟,卷帘门才哗哗啦啦地升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