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韩作家对话会上,韩国朋友提出了一个议题:“全球化语境下的本土立场和个人记忆”。这个议题很饱满。前不久参加的杭州笔会,也探讨过类似话题。这证明,中韩两国的文学界人士,都深刻地认识到了全球化语境对文学独特性和原创力形成的冲击。我首先想说明的是,面对任何一种冲击,单纯的抗拒是毫无意义的,抗拒的实质,代表了一种深沉的接纳。我们站在那里,让大浪喧哗而过,审视它的姿态,感受它的力量,分辨它的性质,如果其中的某些东西,不仅触及了我们的身体,也触及了我们的心灵,证明它是有价值的;既如此,为什么要抗拒呢?在当今,要文学不受全球化语境的影响,从里到外地不起一点儿变化,已经很难实现。变,不一定是创新;不变,也未必就是坚定。
但究竟说来,文化——特别是作为文化核心部分的文学,是需要一条根脉的。这条根脉就是本土立场,以及在本土的阳光雨露滋润下,生长起来的个人记忆。正因为有了这条根,大浪袭来的时候,我们才能稳稳站立,才不会随波逐流。文化的差异性,是其存活于世的强大理由。
中国有句很时髦的话,叫“与国际接轨”。这句话最早起源于经济领域,但经济的强势,使之无限蔓延,覆盖了文学。于是,我们手忙脚乱地从西方输入写法,输入主义,输入叙事策略。当然,作为一门艺术,这些“输入”的价值显而易见,但不能在“与国际接轨”面前发抖,不能从情感到思想,都脱离自己日日面对的空气和土壤。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我们生产出了许多被认为叙事策略相当高明,却无法让人闻到民族气息、生命气息,更无法感同身受的苍白如死尸般的作品。我们强调书写 “普遍的”人性,而事实上,既然同为人类,就必然有方向一致的歌哭悲欢,无需强调,便会自然呈现;但强调的后果却是可怕的,那就是藐视自己的民族经验和生活经验,制造出放在哪里也不能生根的空中楼阁。我们为一些枯瘦的理论,牺牲了蓬勃的生机。
我不知道韩国文学是否有着同样的焦虑。从这次拟定的话题看来,想必也有。但在我的视野里,我充满敬意地观察到,韩国一批富有志向和才情的作家,和中国的部分优秀作家一样,在默默地、成就卓著地思考和描述他们脚下的大地。去年初,曾把我一部小说译介到韩国去的苑英奕女士,将她翻译成中文的一部韩国小说,即黄皙暎先生的中短篇小说集《客地》寄给我,让我较为系统地认识了一位韩国作家;而在此之前,我已读过金源一先生的长篇小说《深院大宅》。两位作家所记录的战争给民众带来的伤痛,产业化进程对百姓形成的挤压,都立足本土,把深情的目光,投向那些被侮辱、被损害以及被忽视的人群,并从情感上去深刻地理解他们,以真诚和朴实到友人夜谈似的语言,执面人的困境,求证人的尊严。《深院大宅》里的许多场景,比如对窘迫生活的描写,对饥饿的描写,没有强烈的个人经验和对民众将心比心的体察,是写不出来的。我作为一个从没去过韩国的异国人,读到这样的文字,也能时时触发内心的疼痛和感动,这证明,立足于本土的优秀文学作品,必定能走出本土,成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韩国,有“民众文学”的概念,在今天的中国,有“底层文学”的概念,两者的内涵大同小异,它们倾心关照的,努力呈现的,都是社会的弱势群体。那是一个没有声音的群体。而发出他们的声音,抚慰他们的心灵,是作家的责任。如果追溯上去,早在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里,产业化如何将农民变成流民,就有了锐利而宽广的表现。人类次第经历着不同的阶段,每个地域、每个时代的人们,也因此有了各自的命运,全球化语境不是同化这种命运,而是忽略这种命运,作家要做的,或者说考验作家的,是发现的能力和直面的勇气。被阳光忽略的,没有被黑暗忽略,被公共话语忽略的,没有被文学忽略,文学的伟大使命,就是在黑暗深处谦卑地捡拾和擦拭人生的碎片,见证生命的奇迹和心灵的高贵。这是文学的力量。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从来不认为文学会消亡。
我很欣赏金思寅先生的一句话:“有时候,相对于那些过分完美和光滑的东西,多少有些质朴和粗糙的东西反而更能感觉到人的气息和温暖。”与这句话相比,他的另一句话或许更加重要:“没有坚定的自我管理和严格的自我约束,那就永远不可能抵达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