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之所以好,是因为它写出了人心的丛林。丛林中有高有低,有润有燥,有红有绿。没有哪片丛林是不逗人喜爱的,至少,其中的某一片断,必定有叫人着迷处。比如王熙凤,其心甚毒,但也不尽然,就是对贾瑞,她也并非一开始就欲置之死地,让贾瑞冻那一夜,本是叫他幡然悔悟的,贾瑞被欲望驱赶,没有悔悟,加上又不幸落到王熙凤手里,便剩下死路一条。王熙凤很假,这谁都看得出来,只有她自己看不出来,因为她是把假当成了习惯,假在她那里已经是真,但王熙凤也有“真”的时候,甚至也有善的时候,比如对秦可卿,对平儿,对邢岫烟。何况王熙凤是那样能干,有总理之才。这样写出来的王熙凤,就是立体的,你恨她,却也无法不爱她,还可以从内心深处理解她。想想,她受命于危难之际,大厦将倾,谁都在消耗,唯她苦苦支撑;她为贾府耗尽了心血,到头来却没落一个人的好。她是孤独的。《红楼梦》里真正的悲剧人物,不是黛玉和宝玉,当然也不是王熙凤,而是薛宝钗。二玉是跟大体系逆向而行的,这样的人,会从锐利中获得另一种自在,王熙凤主动依傍大体系,并从中得益,或者说,她本身就是大体系中的一员。而薛宝钗不是这样的,她在很小的时候,也曾经很淘气,不该读的书,比如《西厢记》,她也读过,后来,她竭尽全力,向大体系靠拢,从各方面去适应,去校正自己,在这过程中,她遇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问题本身就构成悲剧。文学中最有分量的形象,不是反叛者,而是屈从者。当屈从变成自觉的时候,悲剧的意义就更深刻。我还想到贾母。贾母就像某些官员,表面活得自在,其实可怜,大家都在骗她,哄她,从根本上说,她活出的不是人的滋味,顶多就是一个迟早要被抛弃(人不抛弃她,时间也会抛弃她)的宠物。
大约是在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从《红楼梦学刊》上读到一篇文章,说到第八十二回《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这回里林黛玉做了一个梦,梦见贾宝玉为向她表明心迹,“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并说“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论者指出这个细节,意在论证高鹗为什么比不上曹雪芹,认为黛玉是有洁癖的,根本不可能做这等血淋淋的梦,要是曹雪芹写,绝不会如此落笔。当时读了这篇文章,深以为然,可现在想来,论者的观点真是很没有意思的。这个细节无法贬低高鹗。人心里,藏着许多面,也包括极端的两面,尤其是像林黛玉这种人,更可能走向极端;她有千千万万个心眼,而几乎每一个心眼都找不到出口,这必然蕴含着大爆发。正如呼吸,正如吃喝,只进不出是不可能的。她有洁癖,同时也暗含着对洁癖的反抗(这是对命运反抗的一部分),在现实中无力反抗,便借助梦境。高鹗这样处理,其实是很高明的。
在我看来,曹雪芹和高鹗最大的区别,乃在于曹比较节制,比较遵从生活本身的法则,而高的笔法陡得多,对情节的设置,对人物的刻画,都更加强调戏剧性成分了。
我还有个想法:普遍认为曹雪芹写完了整部《红楼梦》,只是后四十回丢了,我这次阅读(第四次阅读),一个猜想很鲜明地跳出来,那就是曹雪芹只写了前八十回。我的理由是,读到七十九回的时候,明显发现曹雪芹已经气力不逮了。第八十回更是如此。从这两回的精气神推断,无法想象作者还能再写出占全书三分之一的篇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