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把时光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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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风声雨声(83)

陈寅恪的表弟、妹夫俞大维(曾国藩的外曾孙),在《谈陈寅恪先生》一文中说,陈先生佩服陶渊明和杜甫的诗,对李白和李义山的诗,虽喜欢,但不认为是上品,俞大维还说:“如果寅恪先生重写《诗品》,太白与义山诗,恐怕将被列为二等了。”对李杜二人,他更推崇杜甫,倒不是陈寅恪一人如此,闻一多、顾准,都如此。杜诗准确地描述了他所处的时代。但这似乎还不够,一定还有另外的原因。俞大维没有解说陈寅恪佩服杜诗的缘由,据我看来,除上述缘由,还有杜诗呈现出的道德观。它是平民化的,为弱者张目的诗歌。李白有他的大天才,却没有杜甫的大情怀。

废名在回忆周作人时说:“……去年偶尔在一个电影场上看电影,系中国影片,名叫《城市之夜》,一个码头工人的女儿为要孝顺父亲而去做舞女。我坐在电影场上,看来看去,悟到古今一切的艺术,无论高能的低能的,总而言之都是道德的,因此也就是宣传的,由中国旧戏的脸谱,以至于欧洲近代所谓不道德的诗人,人生舞台上原来都是负担着道德之意识。当下我很有点闷窒,大有呼吸新鲜空气之必要。这个新鲜空气,大约就是科学的。于是我想来想去,仿佛自己回答自己,这样的艺术,一直未存在。佛家经典所提出的‘业’,很可以做我的理想的艺术的对象,然而他们的说法仍是诗而不是小说,是宣传的而不是记载的,所以是道德的而不是科学的。我原是自己一时糊涂的思想,后来同知堂先生闲谈,他不知道我先有一个成见,听了我的话,他不完全疑问地说道,‘科学其实也很道德。’”

这一段话,我觉得相当重要;我的意思是,废名的话重要,知堂的话也重要。如果道德判断不是以美学判断作为源泉,艺术所宣扬的道德,必然是伪道德,是“只有我正确”的那种道德。艺术是感染人的,而不是教育人的;艺术教育人,也一定是在被感染之后。首先就抱着教育人的想法去从事艺术,做出来的东西肯定是宣传品而非艺术。可是,最高级的艺术,它必然又真的是道德的,真的具有宣传性,它的“记载”,是以道德作底子;艺术到底不同于一加一等于二,不可能不带着某种倾向。更何况,如知堂先生所言,科学也是很道德的。或者说,科学也是需要道德的。

再想到温源宁(民国时期,温源宁与徐志摩、罗昌三人并称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外国文学系教授导师的“梦幻组合”)所写《吴宓先生,一位学者与君子》,里面有这样的话:“非常可惜,吴先生竟然会被白璧德式人文主义所吸引而深陷其中。事实是他所有的观点全都浸染上了那种理论色彩。伦理学和艺术被糟糕地搅混在一起。人们常会尝到困惑,也不知道他是在谈论文学还是在谈论道德。”很显然,温源宁将道德和艺术截然分开了,像水与火那样分开了,事实上它们是没法分开的,没法分开的东西要被强行分开,温源宁应该感到困惑,因为“糟糕”的不是吴宓,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