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花木仿佛是有灵性的。每逢春暖花开,与其说是“冠盖满京华”,莫如说是花木满京华——整座城市的街道、公园、建筑物,都不约而同地镶嵌着鲜艳的花边,令人刮目相看。在这方面,一点也不逊色于草长莺飞的江南。甚至可以说,其花树的品种要比南方的城乡更繁密而集中——毕竟是悠悠的古都,皇帝在的时候,各地争相进贡的项目也包括奇花异苑。而养花遛鸟,更是老北京人的传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漫步花木丛中,我不知自己是在观赏那些青春的容颜呢,还是在端详这座古老的城市?花树是北京的一面时时擦拭的镜子,花树的兴衰无形中也记载着城市的年轮。“先有潭拓寺,后有北京城”。潭柘寺始建于西晋,距今已有1700多年的历史,因寺后有“龙潭”山,上有拓树而得名。它也是一处与植物最有缘分的古迹,假若深山中无柘树,又何来其命名呢?所以,应该说先有柘树,然后才有潭柘寺。每去潭拓寺拜佛之前,我总要先参见古风犹存的拓树——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你,没有你哪有千年后的我呢?我与柘树的相遇,纯粹算一种修行。在这座因受历代皇帝青睐和推崇而享有皇家第一寺院之誉的佛教圣地,能找到著名的“帝王树和配王树”,皆皇气逼人。另有植于方丈院内的两株千年柏,据称用手触摸,一个冒凉气,一个有热气——这也像是神话。潭柘寺还有两株华北地区最大的紫玉兰,皆有300年历史而尤显名贵,被喻为“二乔”(东吴大乔和小乔,一个嫁给了孙策,一个嫁给了周瑜)。“铜雀春深锁二乔”,曹操未完成的梦想,在潭拓寺实现了。原来潭拓寺不只有拓树,不只有古树,还有名花。邻近的戒台寺,常与潭拓寺合为一景。始建于隋开皇年间,至今也有1400年。内有1000多株古丁香,其中树龄在200年以上的竟达20棵之多——据考证系乾隆皇帝来玩时命人自圆明园移植来的。如此古老的丁香,即使在故宫御花园也仅有两棵而已——戒台寺堪称富翁了。这里还以牡丹为骄傲,传说是乾隆于1764年第二次来时专门赏赐的。除有红、白、粉、黄诸色,还有罕见的黑牡丹。还能见到恭亲王奕亲手栽种的珍贵品种绿牡丹。姚黄魏紫,都是皇亲国戚。
景山也有牡丹。景山栽培牡丹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明宫史》也未忘对景山牡丹提及一笔)。真不知道崇祯皇帝为逃避李自成追捕,究竟是吊死在景山(时称煤山)的槐树上呢,还是算醉卧花丛?时至今天,位于市中心的景山公园,牡丹是越发繁荣了——已种植牡丹、芍药20000余株,约200多个品种,而且几乎每年都要举办牡丹花展。纯粹看牡丹的话,不劳远途(戒台寺毕竟在城西30余里),也有近路。天子脚下的国色天香。
想当年慈禧的时代,颐和园就开创了不用花盆栽牡丹的先例——千金博老佛爷一笑。排云殿东侧设国花台专门培植外地进贡的牡丹,有十层之高,铺满半个山坡。但颐和园真正的名花,尚数玉兰。颐和园与玉兰结缘,可上溯至清漪园(颐和园前身)的始建年代,1750年。还是那个风流皇帝乾隆,率先将玉兰引种于乐寿堂庭院内,誉之为“玉香海”。遗憾的是,乾隆时期的玉兰,大多未躲过1860年和1900年两次大劫难,在异族的铁蹄下香消玉损。硕果仅存的当数乐寿堂后院的紫玉兰(树龄超过200年),以及长廊起点邀月门口的白玉兰,虽历经磨难,却痴心未改。颐和园辟为公园后,一直倾重玉兰,密植广种,恐怕也是为了再现太平盛世“玉香海”的景观。玉澜堂、南岛及部分院落,均有玉兰分布——游园时最能体会到对玉兰的厚爱。玉兰又称木兰,本属南方花木,在气候寒冷的北方栽培成活实属不易,可见煞费苦心。听园丁解说:“颐和园玉兰的种植配置体现了中国传统的艺术追求,与中国传统文化又密切相连,具有丰厚的文化内涵。颐和园的玉兰多栽植于生活区的高堂大院内,常常和西府海棠、牡丹、桂花共同配置栽植,取自‘玉堂富贵’之谐音,暗寓帝后身份的高贵,大清江山的国富民殷,而乐寿堂东配殿的西匾额‘舒华布实’更明显了,明指花木,实寓大清皇室的昌盛。”如听天书。古人想得真够多的,真够细的——对简单的花草,都寄托了如此深奥的寓意。颐和园的四时花木尚有迎春、连翘、桃杏、丁香、腊梅、二月兰、梨花、芍药、木槿、榆叶梅、紫薇、月桂等,再加上夏日水面的荷花(专供观赏的红莲),可谓纷至沓来、络绎不绝——花简直比人类还要繁忙,也更富于竞争性。你方唱罢我登台——都是匆匆的过客。但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也只有它们,才是颐和园真正的主人——从古到今,从远到近,抬头不见低头见。颐和园被誉为最具代表性的博物馆式皇家园林,同时也算一座花草的博物馆——与其相比,北京的其他公园,顶多只能得单项奖,而无法成为全能冠军。假如从亭台楼阁间剔除了花树的影子,颐和园只剩下空洞的万寿山和苍白的昆明湖,将何其寂寞,不可一日无此君。
天坛虽有二月兰,但其魅力并不在花而在树。树是天坛公园里的伟丈夫,花只能算作小女人了。百年以上的古树就有3562株,其中许多都是有名字的,如“九龙柏”、“迎客柏”、“屈原问天柏”、“槐柏合抱”等。认是认不全的,数也是数不过来的。看见郁郁苍苍的古柏林(表情够严肃的),我不知该奔拥而去,还是绕道而行?在花木世界里,它们堪称严厉的父亲。天坛是一座父权的公园。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要想拜访这位自然界著名的隐士,最好去紫竹院。紫竹院公园是解放后新建的一处以竹取胜、以竹造景的自然式山水园林,因园内有明清时期庙宇“福荫紫竹院”而得名。作为华北地区最大的竹园,竹是其当之无愧的户主:现有80余个品种,约100万株。“中华民族创造了竹文化,而且形成了竹文化的精神,其概括起来就是:自强不息、坚贞气节、刚直品性、厚德载物以及刚、柔、忠、义之高尚品德……”这是我参加紫竹院每年一届的竹文化节,抄在笔记簿上的。开个玩笑:紫竹院堪称北京公园里的文化部长。或者说,这是一座文化程度最高的公园。郑板桥若路过这里,会认同为精神故乡的。不知为什么,逛紫竹院,我会想起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还会想起诗书画,想起笛与箫。
北京的花木,我是看不够的。北京的花木,靠我一个人也是说不完的。被我忽略的还有很多。我无法不忽略——视力有限,脚力有限,心力有限。而美是无限的。花是开会迷——花的会议是没完没了的。走马灯一样的花期与花会哟。随处可见的花园——做个看客似乎比做园丁还要辛苦。
朱自清本无心于花草,初来北京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后来却传染了花的嗜好:“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这是他个人的经验。有一次还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看海棠。朋友Y劝阻——他是前一天去的,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几十年之后,北京城里,我们仍然在赶着看花——仍然很有意思。在看花的间隙,我甚至还赶着写了这篇文章。是花开得较以前慢了,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了?
看花不如养花。本世纪的北京文人中,老舍是最爱花的:“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养花像交朋友,看花也相当于会朋友。与老舍的时代相比,北京的花木,越来越丰富了,而且越长越漂亮了。不知是因为北京的气候好转了,还是花本身的生命力增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