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多少风物烟雨中——北京的古迹与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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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鸟人

周作人的时代早已过去了。那个时代的文人,吸烟、饮酒、品茶,都远别于衣食男女,刻意追求某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仿佛不是在满足肉体浅显的欲望,而是为了实现心灵对闲适的渴念。

琴棋书画自然是文人的专利,但烟酒茶食、花鸟虫鱼,则不妨雅俗共赏。你说它俗,它也俗到极点,但所谓的大俗就是大雅了。不在乎于谁赏玩,比赏玩者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的动机与心态了。只是,周作人的时代、有闲阶级的时代,毕竟已过去了。有钱才能有闲,几而且有钱不一定有闲,闲无处可买卖。要在灯红酒绿的都市做个隐士,比做总统还难。

北京这座城市不寻常。本地人常挂在嘴边的大白话有一句“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藏龙卧虎的北京就是这么只大鸟笼子。在这儿呆久了,什么都不新鲜。朝阳区腹地有个水碓子,怪怪的地名,水碓子有个全城皆知的花鸟市场。露天市场其实仅一条街,街两边摆满了兜售花木鱼鸟的板车、玻璃缸和带篷布的简易柜台。花街紧邻着一条河,河道弯弯的,街也就弯弯的。我翻阅过旧地图,没查出河的名字;向路人打听,居然有好几种说法,索性不刨根问底了。毕竟,水碓子是因其而得名的,就足够了。第一次来水碓子,我惊呆了,以为《清明上河图》在现实中恢复了:垂柳、桥、水边的矮楼、纸糊的招牌、服饰各异的行人,什么都有。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挪动,走马观花,确实能体会到大千世界摩肩接踵的乐趣,问货、侃价、递烟、聊天,全北京城的闲人仿佛都集中到这儿了。唯独我不谙此道,只是个乏味的过客。

若拍爱鸟周的广告,真该到水碓子的鸟市来。有新手来买鸟的,更多的则是拎着精致的丝笼来遛鸟的(让它感受大家庭的气氛),或是携鸟来选购饲料的。你会联想到戴瓜皮帽、套府绸马褂的八旗子弟提笼架鸟的遗风——这种景观恐怕非老北京没有。一位穿旧牛仔服的工人模样的汉子擦肩而过,你仔细一瞧,笼中关着的是极昂贵的虎皮鹦鹉——不禁刮目相看,叹声:“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当然,人还是北京人,鸟却不是清朝的鸟了。据说在水碓子,拎一只让同道眼馋的画眉招摇过市,不亚于商人手上提大哥大的八面威风。人家的货色好呗!

在展览名贵金鱼的大玻璃柜台旁边,却蹲坐一位守着洋铁皮水桶的通县渔夫——正叫卖刚从运河钓上来的草鱼。一边明码标价三千元现大洋一尾,一边却用天平论斤称,一边是让人当掌上明珠养的,一边是供作盘中餐吃的——鲜明的对比,却相安无事地成为邻居,这是水碓子集贸市场特有的怪现状。或许这正是老北京的风格:即出玩主,又出美食家与名厨;既拥抱物质,又擅长享受精神。活得多滋润呀!想通了之后,再往前碰见花摊与菜担为邻,郁金香与新上市的空心菜为邻,我已见怪不怪了。

据说除了“文革”冷清过一阵子,水碓子的花鸟市场一直这么热闹,一轮主顾老了,又一轮冒出来了。生意越来越旺盛,人情味也越来越浓。就像下围棋评段位似的,花鸟的玩家也分档次,叫谁比谁懂行,懂行就是能耐——土话很能说明问题。据说北京的花鸟市场不只水碓子一处,连最靠近故宫的北河沿、皇城根儿都有,那可是天子脚下的花鸟市场啊。据说养花鸟有养痴的、上瘾的——据说不是瘾君子那只能算闹着玩的。但我觉得一脸痴迷地吹着口哨遛鸟,比贵妇人牵一匹戴项圈的哈叭狗过街要清高得多,前者是爱物,后者是宠物——字面的意思差不多,可似乎是两种境界。前者是养气修性,后者是养心肝宝贝。种花、饲鸟、养鱼,难度大点,要有咱做学问的功夫。贵妇人养狗、大款养小蜜,一般的感情投资就可以了。

我来北京,卖文为主。花鸟市场尽头即水碓子邮局,我的稿费一般都寄到那儿。隔三差五去取汇款,总行色匆匆,心事重重,花香鸟语如风吹过耳、稍纵即逝。有时站在邮局的水泥台阶上,观察那一张张痴迷或悠闲的面孔,观察莺歌燕舞、花团锦簇中的众生相,也会临渊羡鱼,却舍不得把干瘪衣袋里新换来的血汗钱花去,做一回浪漫主义生活的买主。即使买得起也养不起呀,主人尚且要为稻粱谋——只能闭门谢客。闲适对于忙人是奢侈品,梦想对于穷人是易碎品,花鸟对于流浪的诗人仅仅是遥远的装饰品——回到租借的小屋我更认真地写诗,以绣花的心情。

前生修行得不够,我与花鸟市场的缘分,仅此而已了。

熟识的文人中却还真有爱物成癖的。邹静之对鸟情有独钟,在卧佛寺开青春诗会,静之通宵谈的都是鸟经,我们反倒听出无尽的诗意来。他至少有两篇随笔是写鸟的。一篇《墨环》追忆少年时养的鸽子,还拉梅兰芳做大旗:“读《京剧谈往录》,许多文章提到梅兰芳早年近视,后来养了鸽子,每每那双眼睛被鸽翅带至蓝天白云。后来眼睛就好了,上台亮相,目光叩人心扉……”另一篇《留下地狱》则斩钉截铁:“看见有人拿枪打鸟,我就在心里把他打死一千次,一万次。我曾阻止过一个少年。他当时走了,但是到离我远的树下去放枪。我马上产生了想法:我们不能把地狱毁了,天堂可以不要,但地狱该留下来,用来惩罚做坏事的人。”他还提供了一条建议,但估计上帝不会采纳:“天堂确实可以不要,我想没有几个人能到那儿生活。如果人真有前世,可以轮回的话,让打鸟为乐的人,来世变成被追杀的鸟。”

鸟是有福的,有这么爱它的人。我也是有福的——读到过一篇这么爱鸟、爱美的文章。

爱喝的是在本地口碑最好的燕京啤酒。也住过燕山大酒店(四星级),经常想这样的问题:北京古时候为什么叫做燕京?因为紧靠着燕山,还是因为作为燕国的都城?这座城市与燕子有一种隐秘的联系——燕子似乎自古即是它的象征与吉祥物。明朝的朱元璋封第四子朱棣为燕王——朱棣后来做了永乐皇帝,并正式由南京迁都北京。他对自己镇守多年的古燕都是有感情的。由于以上诸多原因,在我想象中,这座城市的上空永远有燕子翔集,如众星捧月。

多年前似乎确实如此。记得我刚移居北京时,趁着黄昏瞻仰大前门,惊喜地发现巍峨的城楼上,有成群的黑色鸟类翱翔并且鸣叫。因体型较小,容易被误认为蝙蝠。但明眼人知道,那是雨燕——或至少是燕子的一个品种吧。它们围绕着残缺褪色的雕栏玉柱飞高飞低,叫个不停,仿佛乐不可支——它们心中装着怎样的喜事呢?据说大前门楼上,清朝就已有这种鸟装点着天空,和暮鼓晨钟一起,构成典型的人间城廓景象。在古老的燕都遇见了古老的燕子,我也觉得自己是有福的。如今,已很难有这样幸运的目睹者了。残存的几座城门楼,风景是光秃秃的——那群小天使般的门神,似乎抖一抖翅膀就消失在空气中。到哪里才能找回这群快乐精灵?是什么原因使你们不辞而别?没有了燕子,燕京便离我们更为遥远了。燕京已改名为北京。北京的上空,不仅燕子几近绝迹,连麻雀都少见了。听友人邹静之回忆,大跃进除四害时,全北京曾统一行动消灭麻雀,楼顶、阳台、树上都站着人,敲打锅盆或晃衣服,把麻雀都惊飞了,麻雀腾空后就再找不到地方降落,无处藏身,只能在空中盘旋,直到精疲力竭坠地:“空中坠落的麻雀都被人收走,据说要统计成果,成果当然很大。再后来的日子就没了鸟叫。”北京人其实是爱鸟的。养鸟是老北京的传统。若干年以前,坐在四合院里,经常能看见别人家驯养的鸽子从头顶掠过。在对往事的记忆中,充斥着悠悠的鸽哨声——作为富于感情色彩的画外音。那简直是热爱生活的表示。不知是出于政府的限制,还是现代人已失去了这份兴趣——鸽子也像天鹅那样离我们很远。北京仍然有花鸟市场。但买卖的都是笼子中的宠物——鹦鹉、画眉之类,不是为了看它们飞,而是为了听它们叫。那还不如买一只八音盒回家。估计自然界的候鸟迁徙,也会远远地绕开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已很难见到自由的飞行之物。密集的高楼大厦,成了人类囚禁自身的笼子。

北京人常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北京的林子越来越大了,鸟却越来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