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多少风物烟雨中——北京的古迹与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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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什刹海畔万宁桥

偶然听一位老先生做报告,题为《从莲花池到后门桥》,谈论北京往事:元大都是以后门桥为中心的。所谓莲花池,并非城南的那一座(金中都的御苑),而是指积水潭。这我能理解。《燕都游览志》已有注释:“积水潭在都城西北隅,东西亘二里余,南北半之。西山诸泉从高梁桥,流入北水关汇此。或因内多植莲,名为莲花池。”至于后门桥乃何方神圣,我却不大清楚,只怪自己孤陋寡闻。

凭空搜索一番,终于想起来了。由地安门往钟鼓楼去,会遇见某古桥遗址。桥面基本已与两端的水泥马路持平,感觉不到什么坡度,唯一可以作证的是两侧孤零零立着的残损桥栏。况且当时,汉白玉桥栏杆皆捆绑着铁皮打制的巨幅广告牌,如同影壁,遮挡了东西而望的视野,因而没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

此即作为元大都核心的后门桥。恐怕因为地安门是明清皇城之后门,老百姓习惯了以此相称。查古籍,其原名为万宁桥,建于元世祖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

万宁桥与什刹海(古莲花池之一部分)互为依傍,犹如唇与齿的关系:水为唇,桥为齿。此桥建立后没多久,即赶上了一项“大工程”: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春,忽必烈采纳水利专家郭守敬(北京城的大禹)的规划方案,引昌平白浮诸泉入大都西门水关,扩充积水潭容积,使水由万宁桥东南流,出城东水关,经大通桥直至通州……京杭大运河与大都城终于首尾相衔,南粮北运的漕船可以径直驶至天子脚下,节省了原先“五十里陆挽官粮”的周折与辛劳。忽必烈在前人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使积水潭一举成为大运河的终端码头,不仅方便了货物的长途运输,还促成积水潭至钟鼓楼一带(古称斜街)“中央商务区”,有骆驼市、牛马市、鹅鸭市、羊市、米市、面市、绸缎市、皮毛市、帽市等,盛况空前。真是一条金街啊(相当于明清时的前门大街及今之王府井)!

这项工程的效率极高。仅仅是在第二年秋,忽必烈自蒙古大草原避暑归来,宝马御驾穿过万宁桥,看见桥下有舟揖往来,而西侧的水域更沿岸停泊着无数粮船,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当即为新修的漕道起了个很吉利的名字——通惠河。万宁桥,记住了这位横跨欧亚的大帝国之君主的一喜!

万宁桥,可以借助滔滔流水梦见南国了,甚至梦见西湖的断桥。从西湖到什刹海(积水潭),中间再无阻隔。

积水潭作为销金窟,比南宋小朝廷苦心经营的西湖,有过之而无不及。暖风熏得游人醉,恐怕直把“幽州”当“杭州”了。说到底,都是运河的功劳,使江南的鲜货器物,在大都城里俯拾即是。

积水潭至钟鼓楼,是元大都繁华的市中心。而万宁桥,相当于标志性建筑了。唉,不知有多少帝王将相、文人雅士、商贾旅客,曾经从这小小的石拱桥上走过?可惜连脚印都没有留下,我只能凭空想象了。

万宁桥属于“桥闸”,具备双重功能:既是桥可通行,又作闸以制水。郭守敬开凿漕道,将积水潭作为水库,而又在通惠河沿途设立闸坝十处以资控制,有船来往方提闸放水,平常则紧闭。看来真够“节能”的。设在万宁桥下的,叫澄清闸,又名海子闸,是积水潭(旧名海子)之水流的第一道关卡。同时,又作为大运河的终端:一路溯流而上的江南粮船,降帆穿过万宁桥的桥洞,就进入可抛锚卸货的避风港了。紧提着的心也就可以放下:总算顺利完成了任务,万事大吉!

假如说积水潭是元大都的胃,日以继夜地消化着整船整船的粮食,那么,万宁桥无疑属于咽喉,它吞噬过太多的财富。

直到明朝毁弃元大都,改造新城,万宁桥才真正感到了饥饿。积水潭,也一样地饥肠辘辘:“自明改筑京城,与运河截而为二,潭之宽广,已非旧观。”(《宸垣识略》)大运河终点码头,南移至北京城东南角外的大通桥下。大通桥取代了万宁桥的地位。而大通桥与万宁桥之间的这段旧漕道,声明作废。先是逐渐淤塞,最终断流。万宁桥,再也无法亲眼目睹江南的粮船了。朝代更替,它仿佛一夜间就老了。打掉了牙,只能往肚里咽。

据伯骅先生回忆:万宁桥在北京创办有轨电车时其石拱桥外形尚基本可见,其后几经筑路施工,此桥遂被掩埋于路面之下,迄今只有两面历经沧桑、饱经风雨剥蚀的白石桥栏立于马路两侧。“万宁桥东侧原有一家白肉馆,后以卖大灌肠出名的福兴居,在此店的南墙外,三四十年代尚可见一段河身向东南延伸。此河身通过一片空地至东皇城根福祥寺胡同口外,经东步粮桥(俗讹为不压桥)入东吉祥胡同之北河沿。当时此段河内每年雨季尚通流水。部分河段尚有白石栏杆遗存。此可参照孙承泽《天府广记》所载,明天顺二年(1458年)户部尚书杨鼎等奉命勘查通惠河时所上报的‘通州至京城四十余里,古有通惠河故道,石栏尚存’一语以为印证。”可我与万宁桥邂逅,已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桥栏虽然依旧遗存,桥洞却被砂石封填成实心的了,以保障过往车辆(不乏重型的)之安全。不知那被填埋的空间里,古老的闸门尚存否?

幸好,近期以来,后门桥不仅被老百姓街谈巷议,还出现于市政府的治理与规则方案之中。道路一侧,立了一块列为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恢复了其古称:万宁桥。人们把这座残败不堪的石拱桥作为宝贝来对待。先是拆除两侧“煞风景”的广告牌,修补破损的雕花桥栏与望柱,继而又挖开被封堵的桥洞,并疏浚两侧的部分河床,使什刹海之水从桥下流过。曾经蓬头垢面的万宁桥,终于可以在水中照一照镜子,梳妆打扮。

再见万宁桥,它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了,甚至流露出几分娇羞的神情。

在清理淤堵多年的河道时,挖掘出五六件巨大的镇水石兽,皆是通惠河之旧物。维修者依照昔时之格局,将这一系列出土文物砌在河岸。凭栏俯瞰,能看见这一只只威风凛凛的石螭,栩栩如生地趴在水边,作吞吐状。渴了吧?老伙计。

听说凿通桥洞后,有人很担心:七百余岁高龄的石拱桥,是否有力气承担现代化的交通?赶紧做了个实验,让数十辆满载重物的大卡车,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桥身上,发现桥梁的结构与框架并没有坍塌或变形。考试就算通过了。万宁桥呀,你的脊梁骨真够硬的!连“主考官”们都不禁感叹:瞧瞧古人的建筑水平,绝非当今某些“豆腐渣工程”所能匹敌。

以永定门为起点,前门、天安门、紫禁城午门与神武门,乃至景山、地安门,直至钟鼓楼,形成北京城的南北中轴线,全长约八公里。在这条横贯古今的中轴线上,万宁桥原本是必不可少的环节。它与天安门内外的金水桥遥相呼应,从建造时间上而言,也算得上是兄长。难怪明清时称之为后门桥呢。可惜,我们不够重视,使其遭受了太长时间的寂寞与埋没。

重见天日的万宁桥,似乎并不抱怨什么。不管是冷遇还是礼遇,对于它来说都无所谓,都不过是瞬间的事情。至于桥东侧的河道,目前只疏通了一百多米,水流到尽头就截止了,未能再延伸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