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多少风物烟雨中——北京的古迹与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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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钟鼓楼

对北京的历史文化情有独钟的作家群落,上世纪以来自老舍始(当然还包括林语堂、梁实秋等人)。老舍是北京的一尊文学之神。比老舍整整晚一辈的又有刘心武,他这方面的代表作是长篇小说《钟鼓楼》,他和老舍一样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我忘不掉刘心武的《钟鼓楼》——堪称北京平民生活的当代画卷。对他们默默无闻的身世的关注,确实太少了。它只作为画外音而存在——人们更热衷于把视线投向高高在上的紫禁城、风起云涌的天安门以及诸多曾经控制着时代走向的人物与事件,从而获得对这座城市的宏观认识……

只有我,只有我偏颇地认为:对于这座古老城市所经受过的漫长历史,天安门自然是它尊贵的面孔,而钟鼓楼却是它朴素的心脏。怦然心动的钟鼓楼啊,日积月累地撞击着元、明、清三代北京城里帝王将相及平民百姓的集体记忆。直到民国初年之后,由于封建王朝的结束及钟表的普及,它才完成了庄严的使命,功成身退地沉默于被遗忘的角落。这北京城里光荣的更夫,不知确切是哪一个日期停止了心跳——但那肯定是一个既令人心痛又令人惊喜的日子:在它六百多年从不间断地提醒与呼唤之后,新的纪元开始了,从封建时期的阴影中挣扎而出的中国进入一个文明的新时代。伴随着皇权被推翻,钟楼哑了,鼓楼聋了,钟鼓楼就像一位聋哑的老人,以缄默封存住一个在人类听觉中逝去的北京,逝去的老北京。历史那暗哑的嗓门和被撞聋的耳鼓,锈迹斑驳,苔痕斑驳,证明着过多的苦难与荣耀浓缩成的沧桑之感……

《元一统志》曾记载它最初的生日:大都钟鼓楼始建于至元九年(1272年),时名“齐政楼”。鸣钟击鼓的功用在于报时。据金焘纯老人说:“鼓楼的神经中枢是一套测时准确的铜壶滴漏系统……壶前立一铙神,张臂执铙作欲击状。待至壶水一尽,双铙立时击响,不爽毫厘。其后,同时击响的二十四面更鼓总汇成惊天动地的巨大鼓声……据传鼓楼的漏壶原系宋代开封故物。四壶皆以精铜为之,外铸籀文,制作极为精巧。宋亡,运来大都。可惜的是,明朝以后,壶鼓皆已不知去向,在夜间改以燃香计时,并另换了一面绝大的皮鼓。”玉壶冰心,水滴石穿。这不无诗意的描述,使我穿透岁月烟云,目睹并聆听到一门时间的艺术——关于人类怎样掌握时间、从蒙昧中获得时间醒悟的艺术。从第一滴水珠(那简直是幸福的泪水)划破夜空、流星般坠落的瞬间开始,时间不再是上帝保守的秘密,时间由神秘莫测的野生之物而成为玩弄于人类掌心的驯化之物。钟鼓楼在北京城平地而起,则把时间与权威联系在一起,使时间的艺术在形式上发挥到极致——这毕竟是统一了华夏大地的时间概念,从中简直能辨别出王权的尊严与傲慢——它本身就构成纷繁复杂的国家机器上既有装饰意义、又不可或缺的零件。古老的时间的齿轮,辚辚运转,它的正面与背面分别是夜与昼、荣与辱、权力与服从、战争与和平,最终激扬起冲天的喧嚣与尘土,多少年之后才能在纸上归于平静。正如今夜,我在这座暮鼓晨钟已绝迹了的现代化都市里,在纸上描绘着曾经声名显赫的钟鼓楼——它在若干世纪的繁华与萧条烘托中近似于一座空中楼阁,孤零零地陈列于岁月的彼岸。

元大都的钟鼓楼已是一个幻梦。今日之鼓楼,乃是明成祖朱棣营建北京时在元代的废墟上仿照其原有法式重新修筑的,两者的建筑风格与规模大致相同——元代的鼓楼遗址也就被称为旧鼓楼。附近的一条街道以此命名。代表一种为了忘却的怀念?可以说在鼓楼获得新生的同时,天安门才诞生了。天安门作为新建皇宫(紫禁城)的大门,一举而成为王朝的面孔,它的表情控制着这个国家的喜怒哀乐。钟鼓楼和天安门一样位于北京城的中轴线上,站在景山顶上,当你向南眺望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你就恰好背对着钟鼓楼。你会觉得,翘角飞檐的钟鼓楼,恰好笼罩在不可一世的紫禁城的背影里。或者说,钟鼓楼本身就是紫禁城的背影,它已构成隶属于紫禁城并遥相呼应的一部分。

自地安门北行,视野尽头就是鼓楼那颇具明朝建筑风格的巨大楼身,却望不见毗邻而居的钟楼。鼓楼恰好把位于其正北的钟楼挡住了——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北京城的建筑都是这样坐北朝南、层层推进的。向南的永远是正面。北面的都是背影,都是后院。鼓楼的那面绝大皮鼓极其有名,据说1900年入都的八国联军曾恶意用刺刀将皮鼓一角捅破——出于一种对古老东方文明的破坏欲?这是捅在中国心脏上的一道伤口,这是捅在近代史上的一道耻辱的伤口。但皮鼓是坚强的,音色未减,照样夜以继日鼓声不息——只有了解历史的人能从中倾听出一个民族强忍的疼痛与愤怒。至于钟楼的钟声,相比而言则稍显平白。

炉火纯青的钟,众志成城的鼓,曾经控制着北京城里的日出日落。它不仅仅是时间的道具,更是时代的道具。暮鼓晨钟标志着一个离我们远去的时代——同样远去的还有众多不为人知的生活细节。哦,那远去的钟声,远去的鼓点——远去的古典!漏壶锈了,露水干了,鼓楼聋了,钟楼哑了,正如往事老了……唯有时间不曾中断,它像河流一样经历形形色色人类生存的场景,直至溅湿每一位过客的面孔。我站在钟鼓楼腰下,凭吊那完全渗透进沙土里的流水,愿我的眼泪是古老漏壶里最后一滴——水滴石穿、石破天惊。我站在听不见钟声与鼓声的地方,怀念着那时间的艺术,时间的音乐——那应该算人类最早的打击乐吧?它的产生和它的消失,都同自于同一种力量。我站在钟鼓楼的影子里,抬起手腕,给佩戴的机械表拧紧发条。没有一个路人能发现,我在用这个动作为钟鼓楼唱一首无声的挽歌,我在和历史核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