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流光·青春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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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嗨,爸爸

文/李晓琳

李晓琳,1990年出生,获“新世纪杯全国征文大赛”二等奖,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山东泰安人,最大的愿望是可以重新与文字相遇,吟咏生活、书写自己也直面命运。

这可能是我们之间最严重的一次冷战了吧,爸爸。在我离家之前,从你脸上我看不到任何试图扭转的迹象。

当然,我知道你无法原谅的是,这回我又一次狠心地跟你提到了死。那是我的气话,却也是真心话。

有好几年,我一直希望让你知道,过人们眼中那种风光的,然而被定义为好的生活,毫无意义。那种日子与死无异,在我看来,甚至并不好过死。你总是愤怒我偏要沾染这个话题,以为这是消极懦弱的表现。而事实上,这个话题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它连通着一切生命的意旨所在,坦诚地面对它,你才会思索究竟该如何把握生命。我还一直希望让你知道,你的女儿她很敏感,可是并不脆弱,她一直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是什么,不会轻易就这样选择放弃。知道吗爸爸,为了爱你们,同时也被你们爱,她真的是沉默着吞咽了许多心中的苦楚,微笑着走到今天来。她甘愿自此品尽人间的甘苦,承受生之虚无。

而你能那样气愤,那样硬生生地向我抛出那样的话来,终究是太不了解我了。你真不该怪我叛逆,怪我要不分轻重地伤你的心。当发现你一点都不了解我的时候,我必须得让你看到,我的伤心分毫都不亚于你。学历、人脉、钱,你总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偏念,以为有了它们人就能成功,就能快乐。你一直自诩思想超前,爸爸,其实却在最该洒脱的隘口上,犯了保守的错误。

真希望能第一百零一次地告诉你,我不能过你为我畅想好的那种生活。

我没有对你说过,其实这颗心里有多少坑洞都是你带来的。还记不记得上次心情好的时候,我向你提起过小时候的那只铅笔盒。粉红色、单层、极普通的一只,本来也不是什么心爱之物,可它就是那样崭新且毫无缘由地被醉酒的你摔碎了。第二天你后悔了,买回一只特别高档的三层铅笔盒,独特的藏青色,偷偷藏在我的书包里。我很高兴,我的同学之中还没有人的铅笔盒像这只那样独特,身为一个多少有点虚荣的孩子,我终于可以骄傲地拿出去炫耀了。可是爸爸,这样的事情还发生过许多次,你不知道,分明有什么东西连同那铅笔盒被你一起摔碎了。此后多年,无论我如何尝试去做你的乖乖女、尝试向你撒娇,都已经无法逾越那一堵心墙。

我也始终记得我五六岁的时候,你沉迷于街边的象棋游戏。每天晚饭后就要离家外出下象棋,彻夜不归。那时我当然还不明白“彻夜不归”的概念,只是每每你前脚一踏出门,我就跟在后面号啕大哭。你总是在掩上门后,骑自行车到附近的零食部买上三袋爆米花,再跑回来从门缝里塞给我。我止住眼泪心满意足地吃着爆米花的时候,你就骑上车悄悄走了。那时的你简直是一个顽劣未改的孩子,最厌烦任何来自家庭的管束,你在心理上显然仍未做好成为一个好父亲的准备。回想起这一幕,我就常常心疼你,同时也感到痛心。

我还一直想给你讲有关一扇门的故事、一只小鱼的故事、一次旅游的故事,以及一场电视晚会的故事。就是这些故事,叫我这么深刻的爱你、明白你,却又已经开始不再喜欢你。

爸爸,你曾经年轻而缺少为父经验,心性善良却又脾气暴烈,这些我都可以理解。算起来,我们也有几年的时间没有吵过架了。你说这些年生活几乎将你的雄心彻底磨平了,而如今我已长大,甚至比你还懂事许多,所以你不该再训我。提起小时候带给我的那些创痛的回忆,你也曾懊悔得落泪过。可是如今我却终于证实,在你的内心深处,其实几乎一点儿都没变宽容、变成熟、变勤劳、变善解人意。你一点都没变,痛苦和享乐既没多一点儿,也没少一分。你还在用固有的一套活着,独独伤害自己和最亲的人,却又浑然不知。

尽管我依然爱你、明白你。有时候正是因为太明白你、疼惜你,不忍心再揭穿你的那些缺点,不忍心再历数你的性格带给我们的伤害。我知道正是人性的肮脏逼迫你成这样,毕竟你原来也是嗜书成癖、内心宽善的人。这些年,我见识过太多自称朋友的人从你身上揩油而后离开,又在背后嘲笑你的痴傻,而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真正不会保护和掩饰自己的人。你不懂以牙还牙、滥耍心计,便唯有以愤怒的自我伤害回击生活的欺骗与误判,这些,我都懂。高中时我视你为偶像,以为此生你是我唯一情愿付出生命去保护的人,却也终于为保护自己而学会了冷硬。就像《寻找林昭的灵魂》里说:“如今我们已经很难再掉眼泪了,因为这一切已经把我们变得很硬。”真的爸爸,除了为你,我几乎再难掉眼泪了。

约好不消极吧,好吗?哪怕笑得艰难。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说那样的狠话伤你的心。你得原谅,我说话总是这样,总想着离心近一点,以为哪怕戳出血来,也好过掖掖藏藏。这种习惯或许不好,何况我也并不常常了解实情,乱戳一气。可生命毕竟太无奈了,爸爸,我们非得这样活一场吗?沉默的、怯生生的、半推半就的,往往就是因为不好意思潇洒一回,而把半辈子都蹉跎了。

多想能好好跟你谈谈心,把多年未愈的伤口都暴到阳光底下来,晒一晒,好得快。今天仔细一数才发现,我竟然有两个表哥。以前总对你们说,我多想要一个哥哥。我有那么多表姐,却也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姐姐,永远是孤零零站在天底下的一个。

我看得到你们给我的爱。我希望牢记它们、攥紧它们。可常常就是因为太爱了,我竟无法为自己保留一丁点儿温暖。

就像你不许我跟男生接触却又常跟我谈及嫁人,号称要保护我却又让我到外地上学,我明白你的苦心,可我招架不住你的这种前后矛盾。摩羯座是不是就非要有挥之不去的责任感,这些年我听话,隐忍,学书法,认真学习,不搞特殊,不去攀比,赢一些不疼不痒的奖项博取邻居的赞誉,也无非是叫你省心。

可是啊,爸爸,你甚至也不允许我学吉他,蛮横地判定我的喜好为心血来潮。你说,要把书法捡起来,你说后悔没让我学乒乓球。爸爸,你分明在拿你的标尺为我量做衣服,拿你的梦想来钤印我的梦想。你没有意识到它们根本就是不同的。

回想起来,这些年我确实从来都是内心偏执、嘴上偏激,行为却最为妥帖、务实,这样的女儿是太听话了,你却从来没有问过她究竟是不是快乐。你总是在说,你这么优秀,一切绝对都是最好的,绝对都是最好的。说实话爸爸,这种意义上的“好”,我并不稀罕。兴许有一天当我撞到南墙的时候,真会想开一些、学乖一点儿,开始试着好好生活,会考研、会嫁人、会寻一份稳定的工作,小心健康地过完一生,却绝不可能每时每刻按你的意愿行事。孝顺绝不等于绝对的屈从。

让我活得潇洒一些,也真实一些吧,爸爸。甚或我并不需要许多钱,不需要别人的刮目与赞美,不需要任何光鲜的彩饰与外衣。现在与将来,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份活生生的、从容而真实的生活。

我常常对别人说,我已经很知足了,因为我享受过许多孩子从未享受过的自由--自由出入家门、自由上网、自由熬夜、自由谈吐,因为你们对我放心。我却委实不是一个自由的人,难以抉择自己的命运。只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你无心铸成,也是我咽苦接受的事,你那么爱我,我再不应当向上苍抱怨了。

如今我依然习惯跟人感慨,我有过一段多么值得回忆的童年时光,你再也不必自责。这样的说辞并不是为了求你安心或遮掩伤口,它真真正正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曾经一直想写下这样一个故事:童年时走到伙伴中间去与人分食糖果,长大后却站到孤闭的角落独自吞咽苦涩。我想这正是我的故事,是许许多多沉溺于童真世界的孩子被生活所胁迫,从稚拙走向成人化的心路历程。我永远怀念那一段完全依赖你、拥有众多纯真玩伴的日子--尽管那时我稚弱而无知,常常故作深沉却又始终惶惶仰视。我想我对生活的所有思索与热爱、失落与顾盼,无疑都是扎根在童年这块无垠的沃土里,在它的豢养下静候着开花、结果。

“童年是一场诗意的谎言”,有许许多多次,我向别人提起约翰·韦恩的这句话来,他们都无法想象对这句话我有多么感同身受,每每想起它来就能认同得浑身打抖。“诗意”是因为,尽管我们曾那么多次被无意伤害过,却仍旧拥有一颗天真烂漫的心。那是孩子式的人儿特有的一颗心,它相信奇迹、相信世界、相信爱,相信无数长大后开始觉得荒诞无稽的东西。世界的复杂与丑陋都曾毫无保留地在他们面前展开又合上,他们看不见也不明白,因为它们的眼睛还未曾学会分辨真伪,心也未曾设防。

那曾经看起来无比圣洁而又终于归向破碎的,我们对世界的信赖啊,是多美好而又凄哀的一个弥天大谎。

爸爸,看清这一切而又终于能够坚强地走下来,真是极艰涩的一段路。如果你明白这一点,一定也会像小时候那样,由衷地夸奖我勇敢。选择走下来,自然是不会再离开了。我们失落也绝望过,沉默也饮泣过,如今我已成人,你也已迈过不惑之年,是否你也曾想过生命的意义究竟在于什么?有些痛苦与伤害原本是可以规避的,爸爸,只要你够潇洒、够宽容、够果敢。幸福也一直在离我们很近很近的地方,平心静气地等待了许多许多年。悲观的人并不是没有享受幸福的资格。当我们终于勇敢地看淡了生死,再残忍糟糕的结局还能是什么?我们已经乐于承担任何上苍施予的苦难了。苦难也是活生生的,跟生命的珍贵连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能够坦诚地做自己,不虚掷每一秒可以把握的时光。在这一点上,别人的眼光正是我们最该摒弃的牢笼。它囹圄了我们太多年,如同纷纷扬扬落入眼睛的沙尘,模糊生命表象背后最为本质的真相。有多少时间都被我们浪费在赢取别人的认同里。是时候了爸爸,我想是时候了,我们活得像自己一次。

若拿到平时,我一定羞于跟你探讨有关恋爱的事,这一次就彻底地跟你坦白一回吧。爱情是生命里太重要的一部分,哪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会不曾经历过它。为了避免受伤而杜绝恋爱,无异于因噎废食,是最荒谬的举动。您总是多虑了。就算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女孩子,也必须真正走入到一场爱情里去,经历伤害、挫败、甜蜜、角色互换,接受蜜汁与苦水的淋洗,才会真正走向成熟。所以我自然曾邂逅过倾慕的人,也遇到过喜欢我却难以叫我动心的人。爱情从来就是缺少逻辑的东西,你永远无法去计划它,无法去预知年龄、财富、外表这类东西,会不会真的成为你爱上一个人的原因或阻碍。爱情它来的时候,就是来了,哪会留给你充分的准备时间。

所以爸爸,请绝对对我放心。我既不是轻率的人,又已经告别了小女生的肤浅与天真,我的眼睛与内心时刻都在提醒我辨清真相,不要轻信温言软语。我始终渴望真实多过浪漫,偏好内心而非浮表,因而有一天,倘若你发现我恋爱了,请你相信我的眼光,并且祝福我。

有些话说出来就好过多了。此刻我仿佛看见希望的微光就在那遥遥的彼岸发亮,原本拥堵的心豁然开朗。爸爸,我想跟你去旅行、去爬山、去下棋,去为你斟一杯茶,为你修剪头发,去听时光老人讲一个漫长而令人动容的故事。我想为你唱一支歌,女孩何欣穗曾在那支歌的结尾如此写给她的父亲:

我已不是little girl,有些话说不出口。

But I"m still your little girl and I love you still.

嗨,爸爸,你听到我在叫你了吗?

如果你还有兴趣走到明天里去的话,就请牵着我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