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贺伊曼
贺伊曼,女,1990年4月出生,获第十二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月亮落在双鱼的土象金牛座。在长沙上大学,室内设计专业,大三。作品散见于《萌芽》。
一
“东哥你别再抽了,李长海他们肯定不来啦!”刘胖子一把拽走罗东嘴里的烟,扔在地上踩了两脚,烟灰活蹦乱跳两下溅出零星火光,随即黯淡下去。“他们肯定不来啦,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撤了?”
罗东扭头望了刘胖子一眼,刘胖子有颗硕大的脑袋,那颗脑袋现在挤满了细密的汗珠,正像一条河似的淌下来。他穿了一件深紫色的大号条纹衬衣,领子上的扣子少了一颗,衬衣里面是一件黑色短袖,正面印了一条张牙舞爪的龙。罗东对刘胖子的品位向来嗤之以鼻,他对这件紫色条纹衬衣不满,对黑色短袖上土了吧唧的图案不满,对刘胖子头上一条河似的热汗不满。烟,对了,还有烟。
“有病吧你,扔我的烟!”罗东朝刘胖子脑门上使劲推了一巴掌,然后把手在那件大号条纹衬衣上蹭了蹭,他冲刘胖子说道,“你怎么知道李长海不来了,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二
起因是罗东透过高三(2)班后门上的玻璃看见李长海把手伸进吴花果浓密的长发里,伴随着吴花果“啊呀”一声,李长海手里多了几根圈在一起的黑发。吴花果用手摸着后脑勺,紧接着抬起右腿对着一旁笑嘻嘻的李长海的膝盖就是一脚。
“啊呀!”这回轮到李长海大喊大叫了,他用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望着吴花果说,“你,你还来真的啊!”
吴花果拎起书包气冲冲推开门,一下子撞上站在门后的罗东和刘胖子。“啊呀!”她又叫了一声,随即骂道,“罗东你这个浑蛋,你竟敢站在这儿偷看我,你真是个大变态!”
“我可没有偷看你。”罗东替自己辩解道,紧接着他指着教室里正揉着膝盖的李长海说,“他刚才是不是欺负你了?哼,我都看见了,李长海这个浑蛋刚才把手伸进你的头发,他拔掉了你的头发。”
“你还说没有偷看我,你连李长海拔我头发都看见了。”吴花果说,她推开罗东朝楼梯走去,冲背后的罗东大喊道,“可惜你看错了,李长海没有欺负我,他也没有拔掉我的头发。”吴花果很快消失在楼梯尽头,罗东把视线收回来,定在教室里的李长海身上。
“我明明看见了李长海那个孬货拔了她的头发,她也踹了李长海一脚,东哥你也看见了是不是,是不是东哥?”刘胖子冲罗东说道,“我知道了,她就是看不起你,这女的就是被追她的人给惯的,不知好歹。东哥你对她那么好她都不领情,他竟然当着你的面袒护那个李长海……”
罗东瞟了一眼刘胖子,刘胖子此时就像每次课间他们几个挤在厕所的小隔间抽烟时一样,站在罗东旁边如同一个巨大的抽水马桶,嘴巴不停张开闭上,一连串的自说自话像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
“亏你还给她写过两次情书,你在操场等她等得生病,她明知道你和李长海都喜欢她,可她谁也不拒绝。她就是被那些追她的人给惯的,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其实她根本也没多漂亮,就是个中等偏上的妞儿,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对她好。我追女孩儿一定不追这样的,一定不能追这样的。要不是看在东哥你的面子上,我早就要去教训她了,看她以后还敢不敢这么嚣张,敢不敢睁着眼说瞎话。李长海明明把手伸进她的头发里去了,他明明拔掉了几根她的头发,她竟然还说是我们看错了。”
“你说完了没,刘胖子。”罗东打断跟前这个硕大无比的复读机,“我追的女人轮得着你教训吗,轮得着吗?平时我是怎么教你的,对伟大女性不能动粗你听见了吗,你都给我听哪儿去了?吴花果好看不好看也是我看上的,我就是喜欢她嚣张的气焰,我就是喜欢她对我不理不睬也不拒绝我,我就是喜欢她谎话编得跟顺口溜似的怎么了!”
“再说了,”罗东用指头戳着刘胖子光亮的脑门,“这事儿到底是谁不对?你说李长海把手伸进吴花果的头发里面,李长海拔掉好几根吴花果的头发,你说这件事到底是谁不对?”
刘胖子被罗东戳得整个人退到墙边,他想了半天回答道:“李长海。是李长海不对!”
“这就对了,是李长海不对,我们要找李长海算账。”罗东收回手指头,朝教室里头望去。然后他突然大叫一声,“李长海呢,李长海这个浑蛋跑哪儿去了!”
“已经走了。”刘胖子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说,“早在你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走了。”
三
“你怎么知道李长海不来了。”在全市唯一一家家乐福的地下停车场里,罗东气急败坏地指着刘胖子问道,“你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胖子畏畏缩缩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到被罗东带来的男孩儿们中间,他的额头上像缠绕了一团黑云,右嘴角犹豫地向上歪着,他把肥胖的胳膊伸进裤兜里,然后摸出了一块和他脑门一样锃亮的怀表来。“东哥你看,我说这话是有根据的,都已经十点二十了,李长海准是害怕得不敢来啦!”他接着说道,“我觉得咱们可以早点撤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天咱们还有一场考试呢。早上八点就开始考啦,虽说考的是语文,可怎么说也是月考,考得不好可是要叫家长的。我不是说我害怕叫家长,而是我爸我妈他们都特别忙……”
刘胖子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往往就不会自动停下来,这时候你要是想让他停下来就必须找到他身上那个停止键。罗东的话大多时候就充当着这个停止键,而且从没有不管用的时候。
罗东说:“你给我停下!”
刘胖子就停下了。
罗东说:“我是问你你怎么知道李长海不来了,而不是让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明天考试?明天考试关我屁事。”
刘胖子支支吾吾地说:“其实,其实我也只是凭第六感,我的第六感告诉我他们今晚不会来了。”
“第六感?你他妈的能有什么第六感!第六感都是女人才有的东西。”罗东说,“你他妈的从哪儿来的第六感?”
刘胖子不再说话了,他们十二三个男孩儿站在两排四轮家用车中间--停车场唯一空荡荡的一片地方向入口处望去。八月份的天气闷热,地下一层的停车场也不凉快,他们脑门上纷纷冒出混浊的汗珠。刘胖子不再说话了,谁都不再说话了。罗东突然感觉身后一片死寂,当刘胖子闭上嘴巴之后停车场里一片死寂。这时候罗东突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们下午向李长海下战书的时候李长海惊讶了两秒随后眼中不屑,嘴角上撇呈九十度几乎可以挂上全套餐具,那时候李长海轻松而随意地说了一句“晚上,晚上等着”。于是罗东他们回家吃完饭就在地下停车场一直等着李长海的到来。罗东想,李长海那时候摆出一张极度牛叉的臭脸给他看,让他等着,这会儿却让他们站在闷热的停车场傻站了三个多小时。李长海果然是个孬货,一个把手伸进吴花果头发里的孬货,一个连打架都他妈迟到的孬货。罗东心里这样想着,又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脸上的汗。
四
罗东在学校谁也没怕过。
罗东转学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年级知名。他的家庭背景被人无限夸大,但到底什么样谁也说不清楚,有人说他爸是某个财团的老总,也有说他是烟草局局长和生意人的儿子。众说纷纭,具体什么样其实根本没人知道。因为罗东从来不说。罗东走在校园里身边总有小弟跟着,他似乎从来不是一个人,小弟们因他的家庭背景而跟随他,但却不能从罗东口中如实确认他们是否跟对了人。校园里几乎人人都谈论过这个转校生,罗东很黑,他不帅也并不高大,爱逃课,就和众多的高中生一样普通无异。但人们还是谈论他,谈论他谜一样的家世和他参与过的几场群架。罗东本人其实喜欢听别人谈论他,他也有常人都具备的虚荣心,被舆论满足的时候他感到高兴。
高中时候的男孩儿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说他们努力上进、热爱学习吧,不对,罗东这样迷恋逃课、打架的人不占少数。你说他们个个英勇豪气、痞气十足吧,也不对,办公室一下课都是些捣蛋完缩着头等待老师训话的。但校园里整个气场终归还是属于老师们的,属于高考的,罗东这样的人一出现,自然在静水中引起一片波动。小弟们跟上来了,女孩儿们也跟上来了,他们被罗东身上带有的与众不同的气场吸引,纷纷甘愿一旁陪伴。可令他们不解的是,罗东并没有恋爱经历,他整个人生比起“牛叉少年”这个称号更像一张白纸。罗东十七岁,待人有时温和,有时暴戾,像这个年龄的一切少年,同时能看见憨厚傻气的成分。
罗东是在不知不觉升入高三的时候发现自己喜欢上吴花果的。无花果好吃,但罗东喜欢吴花果和她的名字没有关系。罗东的小跟班问过他为什么喜欢吴花果,罗东就说了俩字,好看。其实私下在心里仔细数了数,绝不止,吴花果学习好,又会弹钢琴,关键还是对自己的态度让人着迷。罗东就喜欢对自己不理不睬或者厉声厉色的女生,这也是常见心理,信手拈来的东西有什么稀奇?罗东常常教小弟们,男人要屡败屡战,越战越勇,死皮赖脸,前途才会无限光明。每逢有小弟在打群架的时候无精打采被人用板砖拍了,罗东就会问是不是失恋了。如果是,罗东一定立即用不屑的口气骂上一句,你那破恋怎么老失,学学我。但其实谁都知道罗东的初恋还是一般将来时,属于用“he will”开头的句型,说句恰当的,用“he wish”开头或许更合适。当然他也从没有失恋的机会。所谓罗东口中的经验之谈实质是一筐又一筐二氧化碳,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但大家都说好,大家都点头拍掌,大家都说罗东本身就是一本升级版恋爱宝典。罗东对此非常满意。
但就算是容易满足的罗东对生活也不能常常满意。虽然他喜欢吴花果对自己的冷淡,这冷淡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就伤到他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心。那天罗东终于忍不住给吴花果写了一张纸条,那是一张脏不拉唧残缺一个角的英语课本的封面,罗东在空白的那一面写上了“下课操场见”的字样,然后折了四下塞给刘胖子,瞪圆眼睛叮嘱千万不能弄丢了。之后那节晚自习他直接翘了,跑到操场国旗杆地下蹲了一节课。正值冬季三九天,为了能给吴花果留下一个好印象,罗东把那件早上沾了豆浆印子的棉衣扔进抽屉里没有带出来,当他穿着无比透风的毛衣蹲在四周空旷无人的国旗杆下的时候,身心都在颤抖。他被冻得几乎站不起来,心却火热地扑通扑通跳。
最终罗东并没有等来吴花果。那一次罗东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身心俱焚,他光荣地发烧了。在罗东的字典里,除了为女孩儿而战斗最伟大之外,就是为了女孩儿生病。但生病从来不是件开心的事,加之吴花果没有赴约,双重打击让罗东在家休养了一个星期。但是就在一个星期后,罗东回来了,他又变得精神抖擞,像从没有生过病一样。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去爱吧,像从没有受伤过一样。罗东如是说,罗东如是做。受伤的罗东重新振作,带领小弟们对吴花果发起新一轮攻击。罗东认为上一次吴花果之所以没有赴约,是因为他的纸条上没有留名,显得不太尊重人,而且地点、时间写得太含糊,显得没有诚意。所以这一次罗东把英语书的背面也撕了下来,他郑重地写上吴花果和自己的大名,以及具体时间、地点,然后再一次把纸条交给刘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