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脸露出惊恐的神色,大抵是怕她的责怪。她又怎么会责怪她呢,明明是自己吓到了她。
——没事啊……你没伤着便好。
她伸手想要去扶她。却见小梅一下跪在了她的面前,吓得她差点倒退三步。
——求小姐!惩罚我吧。我实在不能丢掉这工作!
——只是打碎一个花瓶……不需要……
——我该罚,小姐,求你惩罚我,不然我便长跪不起。
她还想张口说什么,却见她只垂着头不再说话。像是惊恐万分,又拒绝她的一切好意。
便只得叹道:“好吧,那……便罚你……将这里清理干净吧。”
话音刚落,小梅似乎如获大赦地站起来,忙不迭说着感谢,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她的脸。
见她匆忙离开的单薄背影,苏千洛内心里乱成了团。
小梅,以及其他佣人,甚至是秦阿姨,似乎都有些惧怕自己呢。
想走回花园再小憩一番,想来自己还是不要去吓着正在打扫的小梅比较好。再是一想到刚才做的那梦,感觉那刻骨的烧疼便煞是真实,不由感到一阵寒意,于是便折回屋子。
自己的房间已经被刷成了粉红色,便觉得窝心了许多。她坐在梳妆台前,回想刚才一幕,心情有些沮丧。
目光移到镜中的容颜,镜中人脸若桃花般娇软,柳叶眉,樱朱檀口,眼波涟涟,精巧的五官像是几件美丽的艺术品,被一张轮廓精美的脸小心拘住,长发披散下来,乖顺地趴在肩上。
情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是水嫩水嫩的,尤如婴儿的肤质,忍不住赞美道,好美啊。
是的,如此美丽的脸庞,此时又正好被阳光柔软打到,显得更像是幻境中。
话脱口而出时觉得煞是丢人,太自恋了吧。遂红了脸,自问自答道。
——这是我的脸啊。
这是一张该是人见人爱的脸啊,一点都不像是吓人的容颜嘛。为何他们看到自己,就想老鼠见到猫一般呢?
苏千洛光着脚去客厅里拿水果时,突然有人冲了进来,她惊诧地抬眼,还未看清对方的长相,便被一把狠狠抱住。
慌乱中还未缓过神来,嗅到眼前人身上清爽的香水味道。
是古龙水的味道。
“千洛,你回来了,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将我吓坏了!”
觉察到抱住自己的是一个男子,并且是个年轻如自己一般的男子,千洛顿觉得恼羞成怒,直把一张粉脸憋得通红,却怎么也推不开这将她搂得紧到极致,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液的男子。
“你快放开我呀!你弄疼我了呀!”
听闻这句,男子迅速地松了他的手,既而紧张地问道,哪弄疼了哪弄疼了。
她看清楚他的脸,不由地张了张嘴。
多好看的男生啊,
眉宇间尽是英气,下巴有坚毅弧度,头发是微卷的亚麻色。左耳一枚耳钉,在阳光下闪着如他人一般夺目的光。目光里流露出来的温情和心疼,竟是那般的刻骨深刻。
一下便深深锁住了自己的目光。
那是对着自己的目光呀。
但一想到刚才他竟如此大胆地搂住她,她便觉得羞耻得很,他,难道是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的么?想罢,便死命地甩掉他的手。
“哪儿都疼!”
一句气话,却使对方眼里的心疼又深了一层,她倒有些于心不忍了,只讪讪问道:“你是谁啊……”
他似乎是恍然大悟,挠挠头道,我差点忘记你不记得了呢,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还在,我便会帮你把回忆全部找回来的,那些,属于我们的回忆!
他说得煞是虔诚,直听得她满身的鸡皮疙瘩,却不知该怎么拒绝眼前的男子的好意。若是什么属于我们的回忆,她倒宁可不要了啦……她还小还小嘛。
却听眼前的男子眼神哀怨地道,千洛你可知道,刚一听到你出车祸的消息时,我差点就崩溃了……如果你不在,我何来活下去的勇气呢……幸好你现在……
苏千洛听着这肉麻的告白,实在觉得浑身不自在,莫非眼前这个男子,是与自己车祸前有什么瓜葛的么?只那瞬间,对这副漂亮脸孔的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少年便是齐少航,苏千洛青梅竹马的少年。苏千洛在弄清楚他们间的关系,其实也只局限于青梅竹马后,赶忙松了口气。
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像是被过去摆布牵线的木偶,只觉得要对这自己完全不知晓的事实投降,并且接受。
齐少航是某IT产业的公子,与苏家是世交,但他看起来总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倒像一个热血的文艺青年。千洛看到他举手投足没有丝毫大少爷的架子,倒觉得他甚是可爱,只那有意无意的异常关怀和亲热,倒叫她有些尴尬难耐。
这次齐少航一听说她苏醒,便从苏州城马不停蹄赶回来,据他不好意思地说,是家人害怕他触景生情,将他强制押送回苏州老家,直到他得知这个令人欣喜的消息,整个人精神振奋,丝毫没了要死要活的情绪,才放他回来。
他此次便为她带来了许多姑苏小吃,微笑着说,枣泥麻饼是有名的特产,蜜汁豆腐干名气也是极响。然后又似乎是担心她不喜欢吧,轻声小心问道,你喜欢么?
这时苏千洛正抓起一块枣泥麻饼,大咬一口,突然觉察有温柔的目光落到自己面上,顿时觉得有些窘迫,于是放慢了动作,脸也是绯红一半,只支吾着说,好吃啦。我喜欢。
光是这枣泥麻饼便是味道香甜酥糯,入口松软,再探头去看他放在桌子上的众多美食,顿时觉得胃部急切地想要被疼爱。
蜜汁豆腐干,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猪油年糕,生煎的甚至还冒着热气,定是刚热过的,香气诱得她一阵沉醉。
哇。好多好吃的呀。怎么能不喜欢呢?
全然没注意身后少年惊异的眼神,然后,晕出了欣喜和疼爱来,像是自己对自己说。
“往日里你总说自己要保持身材,总不要我的东西,可我总想买给你,好几次被你丢掉。亲眼见你这么喜欢这么开心,真的,比喝了苏州那甜酒酿还要甜!”
千洛余光看见秦阿姨轻柔地从水晶台阶上慢步走下来,遇上她的目光,似乎一怔,既而又是那般温婉的笑容浮上两颊。
千洛只觉得那忽闪而过的警觉和惊恐让她很是尴尬,却也迅速换上一副纯然的笑容,挥挥手说,秦阿姨,少航给我带了好多苏州小吃呢,你也过来尝下看呐。
齐少航奇怪地看她一眼,轻轻撞了下胳膊,千洛你又搞什么呢?
千洛嘴里含着松子糖,对他奇怪的问题很是不解。
——还能搞什么鬼,叫她一起吃嘛。
——可是。
齐少航压低声音,像是嘀咕一般在她耳朵边。
——你不是恨死她了吗。
千洛身体像是被一触,眉宇间更多了几分莫名的疑惑和矛盾。
眼前这个款款走来,消瘦却美丽的妇人,她的名分是自己的继母,是抢走她母亲的丈夫并破坏她的和美家庭的第三者,她怎能生出那些不符合情理的喜爱和欣赏来呢。
但,似乎又是不能不欣赏的。她亲眼见到秦阿姨静坐在钢琴前,窗外月光如霜洒下,显得清冷寂寥,她便用她那瘦削如葱根又如白玉般美丽的手指弹出一曲令自己也觉得惊为天人的旋律。似哀怨似寂寞,如泣如诉,像是这冷月光上再铺上一层白雪的寂寞哀伤。翡翠模样的绿色连衣裙,在月光下衬得她的肤色更是苍白。千洛躲在角落里,可以看见她的侧脸,没有笑容,只填满了落寞和心酸。她不知道她为何而忧伤,只觉得内心泛滥起一阵怜惜,是属于晚辈对长辈的一种,彻骨的心疼和关切。
她为何这般忧伤呢?是因为苏浅城总是不在家的缘故而生出的寂寞与伤悲么?
千洛只微微沉吟,便不再答齐少航的话,只从桌上拿了几块枣泥麻饼,递到她面前。
——我倒是不嗜甜。
话出口,她似乎有些后悔起来,便急急接过改口,但这枣泥麻饼,我倒是……
千洛低下眉,嘴角依旧是带着淡淡笑容,阿姨不喜欢,便给小梅她们吃吧。
夜里回到自己的屋中,苏千洛只觉得疲劳万分,总觉得这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家,显得太过疏离和陌生,仿佛惟有她,是多出的那一折,她再拼命想要融入却更是起了排斥效应,越想要待他们亲热友好却更引来他们急急的退缩。
她总是有那么一些屏障,阻饶在他们之间。
在她与这间大宅之间,在她与秦阿姨之间,她与这每一朵花,每一片云之间。
夜里发现自己衣上的扣子掉了一颗,想着明日便要上学了,便想去秦阿姨屋中拜托她将其缝上。
行至门前,却停下来。
门是半掩的。
里面传来了父亲和秦阿姨的说话声。
“你有没有觉得,千洛变了许多?”
“噢?”父亲淡淡地应她,似笑非笑,“如何说?”
秦阿姨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无论是性情,还是喜好,都变了太多太多。”
听得父亲哈哈地笑起来:“我正也这么觉得呢。但千洛的变化,不是大好事么?你难道不喜欢?”
“又怎会不喜欢呢,任她是如何的,我都喜欢。”
父亲声音变得轻柔:“那便不要再多心。温宛,我该如何感谢你的包容呢。这辈子,我和千洛都是亏欠你的。我且代她,再向你道歉。”
听得女子抽泣声:“不要再提,我都已经忘记了。”
亏欠。性情喜好的大变。
这使得苏千洛不能再往前,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理清楚思绪。她急急地往回走,脑袋里充满了狐疑。
究竟这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呢?
而从前的自己,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在这些清醒的日子思索了许多,费力去回忆许多,却始终得到的是一片空白的讯号。惟独有那些不着边际的图景,反复放映,纠缠住她的神经,打成死结,却与自己本身毫无关系。
连日里做的梦,皆梦见自己是长了翅膀的精灵。那怎么可能呢!
她便又一次,陷入了深刻的痛楚之中。
自己动手缝着扣子,心不在焉地扎破了指头好几次。
生疼,却不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直想着这不过是梦魇,过去又能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便最终沉沉睡了去。
五
天樱国。
此刻瑞塔正用探测镜纵观宇宙,将每颗星斗,每个星球,每朵浮云,甚至每粒尘埃,都看得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生怕错过丝毫。
——师父,我找不到她的踪迹。
恺撒的脸色一点点转为铁青色,最终化做一股怒气凝于掌中将身旁的大理石桌砸得粉碎。
——她必定是丢失魔力,这样找起来,便费劲许多啊。
瑞塔的眼睛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充满期盼地问道:“她一定还活着,对不对?”
恺撒狠狠剜他一眼:“活着你个头,笨蛋。她都引火将自己的肉身都烧得一干二净。只是她的魂魄,现今许是飘到了别处,我想,没错的话,可以问下冥王。”他像得到了珍宝一般的答案,大笑起来,那笑声,飘过这天地,飘过整个战火燎原的天樱国,显得格外狰狞可怕。
如火如荼的桃花开满了树,温度刚好的日光洒下一片金黄,空气因为新雨夹杂着湿润,这整片天地,似乎还舍不得春日的离去。
苏千洛从秦阿姨的白色跑车上下来。她正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衬衫,下身是白裙子,衬衫的领口开得正恰当,刚好露出她的漂亮的蝴蝶骨。显得她整个人出挑美丽,在这春光的照射下,光彩奕奕,只微微一笑,便可以牵扯出一阵惊叹。
秦阿姨也是极美,更多的是少妇的贵族气质,只那气质里,半夹一些不安和怯弱,以及无处寻因的落寞。
千洛走在她的左边,迈进了这校园。
这曾经属于她前半个生命的校园,此刻,却勾起了她本就丰沛的好奇。
路途中遇到几双眼睛,有艳羡和夸耀,以及惊叹,却也有几双,只冷淡惊恐地扫过。她被那目光给吸引,忍不住扭头去望,却见那几个女生立马将课本抱在胸前,便跑开了。
她有些闷闷不乐。秦阿姨发觉后,轻问她。
“她们看到我,好似十分讨厌呢。”
便见她的笑意从嘴角蔓延出来,轻轻握了她的掌心:“怎么会呢。如果会的话……你要知道你的外貌出众。而漂亮女生,当然要遭到嫉妒的嘛。”
知道她是在夸奖自己,不由脸上一阵绯红。
“阿姨才是真正漂亮呢。”
只见她的脸上乍现的光芒转为黯淡:“漂亮,又如何呢?”
心里又突然想起她的寂寞愁丝和父亲说的亏欠,竟觉得一时语塞。
办理好一切手续,千洛告别了秦阿姨,独自走去自己的教室。
学生证上还是以前的照片,照片上的自己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甚至有些怒容,心里竟觉得陌生起来。她当然是记不清当时当地的场景情绪了,只经过玻璃窗时,望见自己,忍不住地弯起嘴角。
——喏,笑起来多好看。露八颗牙齿。多好看嘛。
想着过些日子一定去拍几张巧笑嫣然的照片来,将这张换了去。
而苏千洛不知道,她的生命才刚开始苏醒。一切,都只是正曲前冗长的前奏。
踏入教室,千洛还未消抬头,便可以感觉,浑身都遭受到了目光。
并且,大多数都不友善。
虽然心内尴尬并且觉得有些愠怒,她还是决定抬起头来,露出她洁白的八颗牙齿。
可在那前一秒,却听到轻轻的议论声。
“她竟然没有死。”
“老天不开眼啊。”
那些诅咒般的话语恶毒并带着刻骨的仇恨,她下意识去追寻声音的来源。却只见众人都已垂着头不再看她。
老师示意她找个位置坐下,她看了下四周,仍旧是空着许多的位子的,便想挑一个首排的,起码,可以不遭受那么多赤裸裸的意味深长的目光。
——这里有人!
那女生涨红了脸,支吾着指着位置说。
她抱以好脾气的一笑算是表示歉意,但其他的,也是如此。
无论是她还是他,都以种种借口将她拒绝,虽然委婉,但那些不喜欢的甚至畏惧的厌恶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她。苏千洛顿时觉得难堪了起来,她尴尬地站着,仿佛站在悬崖边,却没有人过来拉她一把。
她甚至觉得,难受到极点,差点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老师似乎有些许无奈,他指了指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像是恳求道,你坐那,可以吗?
千洛并没点头,而是去探询坐在那空位旁边的红衣服女生的表情。
她怕是,也不愿意和自己同桌的吧。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患了某种传染性恶疾的病人,被所有人隔离着,挤兑着。
她看到她缓缓抬起头来,那是一张清朗却冷淡的脸,不带任何表情,她只默默看了她一眼,道,随便。
千洛便觉得这句“随便”就像是溺水时的救命稻草一般,她紧紧抓在怀里,不肯撒手,生怕她后悔一般,急急坐到她旁边。
苏千洛还是憋不住好奇,碰了碰沉默的少女的胳膊。
——可不可以冒昧问下……
没想到竟然迎来对方难以置信的目光的打量,她微微眯着眼,将她彻头彻尾地看了遍,直看得苏千洛绯红了脸,心里想着,即便是女生,也不能这般无所顾及地盯着人家看呀。
——刚才是你说话?哇,真是神奇。你竟然会这么有礼貌地跟人说话。
她似乎半带嘲笑说完,又将头扭开。
苏千洛倒也并不对她的不礼貌行为感到生气,只觉得很是好奇,便又碰了碰她的肩膀。
——他们都不愿意跟我坐,你为什么说随便啊。
她淡淡扫了千洛一眼,声音和目光一般淡到极点,像是半开玩笑地说。
——怕你报复咯。
千洛便张了张嘴哑了声色,连即将脱口而出的“他们为什么这般讨厌我”的问题也咽下肚去。
看来,过去的形象还是蛮糟糕的呢。
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她只好将头埋在臂弯里,她沮丧死了,难过死了,也惆怅死了。
当她露出一只眼睛,陡然看到一道有些凌厉有些冷漠和不屑的目光直扫过来,让她顿感心中一寒。
是的,那样的寒冷。
而这眼神的主人已经扭过头去,收回了目光,只给她一个侧脸。
苏千洛有些忧伤地想,若不是刚才那道目光,她简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少年的侧脸。
弧度优雅,眉目清秀,浑身,都是与常人不同的气质流露。即使他是一颗寒星,也让她觉得,明亮无比。
她总觉得跟这个男子是有过瓜葛的,仿佛曾经遇见,她视记忆里这样的熟悉感如珍宝,只是那一道冷淡的目光让苏千洛便再次低下头去。
为什么,要讨厌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