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采取那么多的预防措施,因为星期五对我而言真的是一个最可爱、最诚恳、最忠实的仆人,他完全不会发脾气,不对我闹别扭,没有心怀鬼胎,很听话,主动干活。他对我的感情非常深厚,就好像一个孩子面对他的父亲那样;我敢打包票,今后不管在什么样的场合,他都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拯救我。他为我做的许多事情都可以证明这点,所以我对于他的忠诚心毫不怀疑,而且我也深信,在安全问题这方面,我根本用不着对他采取什么防范的措施。
上帝在他的统治中,尽管会把世界上许多动物使用天性的机会夺去,却仍旧把同样的天性,同样的理智,同样的爱,同样的善心和责任感,同样嫉恨恶事的本能,同样感恩、热诚、忠实的观念,同样为善的、知善的能力赋予了它们,与我们没什么两样;并且当上帝给它们机会表现这些才干和良知时,它们和我们一样,立即把上帝赋予它们的才干和良知发挥出来做各种善事,甚至比我们发挥得还要充分。对此,我感到非常惊讶。同时,想到这里,我又感到有点悲哀,因为众多的事实证明,我们文明人在发挥这些才干以及良知方面,反而比这些野人显得更加卑劣。尽管我们有能力,而且,还受到上帝孜孜不倦的教诲,上帝的圣灵以及语言的启示能让我们对事物有更深刻的认识。同时,我也感到很奇怪,为什么除了我们这些文明人,上帝不给那些成千上百的生灵以同样的教诲和启示,让他们懂得何谓赎罪。我认为,如果我用这些可怜的野人作为判断的依据,那么,他们很多时候其实能比我们文明人做得更好。
关于这些问题,我有时甚至会想到头疼,以至于冒犯了上帝的统治权,认为他对世事的安排实在有失公正,因为他只把他的教诲给了一部分人,而另一部分人却什么都没有,但却又要这两部分人同时负起一样的义务和责任。但是最终我没有再对此事进行探究,因为我已经得出了两点结论:第一,我们都不太清楚上帝会这样处置他们到底是凭什么依据和律法,不过,上帝的本性一定是无限圣洁、无限公正的,所以,假如说这些人都被判定在上帝的恩泽范围外,一定是因为他们违背上帝的教导,之后犯下了罪孽,因为根据《圣经》中的说法,对于人们来说,上帝的教导就是我们必须要遵守的律法,而且根据这些人的良心所承认的法则来作为上帝判断好坏的标准,对他们的处置似乎也是公正的,虽然这种标准的基础我们到现在还不太清楚。第二,既然我们都是上帝这位陶工手中的一块小小的陶土,难道就没有这么一件陶器能够问他:“为什么你要把我做成这样?”
不过,还是让我来继续谈谈我的新伙伴吧。我很喜欢他,对他很满意。觉得有必要把每件东西都教给他,好使他对我有用,好听我使唤,对我有帮助。当然,我特别要教他说话,教他听懂我说的话。他比谁都学得快。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总是那么快乐,那么用功。当他听懂了我的话,或者让我明白了他的话的时候,他总是很高兴。所以,对我来说,跟他谈话是件愉快的事。现在,我又生活得从容自在起来。我甚至对自己说,要是不会再有野人来威胁我的安全,就是这辈子不从这里搬走我也不在乎。
回到城堡后两三天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一定要设法改掉星期五那种可怕的吃相,更重要的是戒掉他那想吃人肉的邪欲。我觉得应该让他尝尝其他肉类的味道,于是一天早晨,我带他到林中圈地去。我原本打算从自己的羊圈里找一只山羊,杀死后带回家煮了吃。可是走到半路上远远地看到一只母山羊躺在树荫下歇息,在它身边还趴着两只小山羊。我一把抓住星期五,用手暗示他站住,同时打出手势,叫他千万不要动。然后我端起枪,开枪打死了一只小羊。可怜的小伙子,上次看到我用枪打死他的对手的时候,因为离得太远,没有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因而也想象不出我是怎样把他的对手打死的。可这一次他就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开枪,这可真把他给吓坏了。只见他浑身颤抖,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样子。他没有看到我射杀小羊,也不相信我已射杀了小羊,只是一个劲儿地撕扯着他的大衣,看看他哪儿受伤了没有。我马上便明白他是以为我要杀了他。他跑过来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双腿,说了一大堆我不明白的话,但我不难理解,他的意思是祈求我,不要杀了他。
我想办法叫他相信,我绝不会伤害他,我用手把他扶起来,对他大笑不止,并指了指我杀死的那只小羊,示意他跑过去拿过来,他照我的意思做了。但他还是惊奇不已,在那里仔细观察那只小羊是怎么死的,这时,我顺便又装上了我的枪。很快,我发现树上一只像鹰一样的大鸟正好在我的射程内,为了让星期五明白我的意图,我把他叫到身边,指指树上的鸟(其实是只鹦鹉,而我以为是只鹰),又指指我的枪,再指了指鹦鹉下面的地,我要让他亲眼看到我是怎么把鹦鹉打落在地的,让他明白我马上就要射杀那只鸟了。我开枪了,示意他朝那边看,他立刻看到鸟落下来。这一次他又目瞪口呆,尽管我给他作了种种解释。我发现他比以前更加惊奇了,因为他没有看见我往枪里装弹药,以为枪这东西能源源不断地制造死亡以及毁灭,能轻易地杀死近处和远处的人、野兽或鸟等任何东西。这件事所给他的惊讶,久久不能消失。我相信,如果我听其自然,他简直可以像崇拜神一样崇拜我和枪,至于那支枪,他一连很长时间都不敢动,然而却整天一个人同枪说话,与枪交谈,就好像枪会回答他一样,后来我听他亲口说,他如此做是求枪不要把他杀死。
且说我等他的惊讶略微缓和过来了一些,就指着那鸟,叫他去拿来。他跑过去,半天过后才回来,是由于那只鹦鹉中枪之后,并没完全死去,竟鼓着翅膀挣扎了好一段路;然而他最终找到了,捡起来拿给我。我见他对于我的枪完全莫名其妙,就趁这个机会再把它装上弹药,以便碰到其他任何目标的时候,随时开枪。可是找了很久,什么东西都没找到。我只好把那只小羊带回了家,当晚就把它剥了皮,切成一块一块的。我有一只专门用来煮肉的罐子,就用它把一部分肉煮了起来,做成了很好的肉汤。我自己先尝了一点,又分了一部分给他吃;他吃了之后,感觉非常满意,这些肉非常合他的胃口。最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我吃肉汤的时候,居然习惯放盐。他向我打手势,表示他不喜欢吃盐,同时又拿了一点盐放进嘴里,做出想要呕吐的样子,呸呸地吐了一阵,又赶紧倒点清水漱口。另一方面,我也拿了一块没有盐的肉放进嘴里,假装呸呸地吐了一阵,表示如果菜里不放盐我就吃不进去,就好像他有盐就吃不进去一样。只可惜这没有用。他就是不喜欢在肉或汤里放盐。过了很久之后,他也只习惯在菜里放很少的一点盐。
吃过煮羊肉以及羊肉汤之后,我决定第二天再请他吃烤羊肉。我按照英式烤法,在火的两边分别插上一根带叉的木竿,然后在上面搭上一根横竿,再用绳子把羊肉吊在横竿上,让它不停地转动。星期五没有见过这种烤肉法,所以感觉十分惊异。但当他尝过了烤羊肉的味道之后,他用各种方法告诉我他非常喜欢这种味道,我当然了解他的意思。最后,他很郑重地告诉我,他从此再也不吃人肉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非常愉快。
第二天,我让星期五干了一阵打谷的活,并用我之前说过的老办法将打下来的谷子筛了一下。没过多久,他已经能非常熟练地干这活了,技术与我的不相上下,特别是到了后来,当他得知这种工作的意义所在,得知这些谷物是用来制作面包的原料,整个人的干劲就更大了;因为在他筛好所有的谷子之后,我为他演示了一遍我做面包以及烤面包的全部过程,所以没有多长时间,星期五就已经包揽下了所有的家务活,而且干活的技术与我一样好。
现在,我又开始考虑到,目前已不再是一口人吃饭,而是两口人,因此,我的庄稼地的面积必须要扩展,播的种也得比过去多。我划出更大的一块地,并按以前的老方法,开始在四周围上篱笆。在干这项工作时,星期五不但很乐意、很卖力,甚至还非常开心。我把这项工作的意义告诉了他,让他明白,这是为了长谷子,为了做更多的面包,因为他现在跟我在一起,我必须有足够的面包够他也够我自己吃。他听了这话,显出很懂事的样子,并让我明白,由于现在多了他一个人,我得干比以前更多的活,所以只要我教他怎么干,他情愿为我多干一点。
这一年是我来孤岛后所过的最愉快的一年。星期五的英语已学得相当不错了,要他拿取的每一种物品,以及差遣他去的每一个地方,他基本上全能明白。他还很喜欢和我交谈,我也非常喜欢和他交谈。他没来之前,我很少有机会使用我的舌头,当然是指用舌头说话啦。现在,我终于又能全面发挥我舌头的功能了,这怎能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啊!我不仅喜欢和星期五交谈,还对他的人品更为满意。在和他朝夕相处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感受到他的淳朴真诚,真是打心眼里喜欢他。而他对我的那份情感,我相信,也是真爱至极,超过爱世上任何一个人。
有一次,我存心想要试试他,看他是不是还在想念自己的故国。这个时候,他的英语水平已经很不错了,基本上能够回答我的所有问题了。于是我开始问他,他所在的那个部落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打过败仗。他听了我的问题,微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们打仗打得很好。”他想要说明的是,我们总是打胜仗。于是我们展开了下面的谈话。
我问星期五:既然你们总是打胜仗,为什么你会做了其他部落的俘虏呢,星期五?
星期五:不管情况是怎么的,还是我的部落打赢的时候比较多。
主人:你们是怎么打赢他们的?如果你的部落将对手打败,为什么你还被捉住了呢?
星期五:我所在的那个地方,对方的人数比我们这边多;他们把一个,两个,三个以及我捉了起来。但是我们部落在别的地方打赢了他们;在打赢的那边他们好几千人都被我们捉住了。
主人:那为什么你们部落的人不从敌人的手里将你们抢回来呢?
星期五:因为对方用独木舟把被抓的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以及我全都带走了,那个时候我们部落还没有独木舟。
主人:那么,星期五,如果是你们部落捉到了俘虏又要如何处置他们呢?也是带走他们,然后吃掉他们吗?
星期五:是的,我们的部落也是食人部落,我们会把俘虏都吃光。
主人:你们部落的人习惯把人带到哪里去呢?
星期五:带去远离战场的其他地方,想去哪里就带去哪里。
主人:你的族人也来这个岛吗?
星期五:是啊,是啊,他们有时也来这里,不过也去别处。
主人:你曾经和他们来过这个地方吗?
星期五:是的,我以前来过这里(他用手指着岛的西北方向,那里大概是他们经常来的地方)。
通过这次谈话,我知道星期五过去也在那群野人中间,常常在岛的另一端上岸,干那种吃人的勾当,就像他这一次被带到岛上来,差一点也被别的野人吃掉一样。几天之后,我鼓起勇气,把他带到岛的另一边,也就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地方。他马上认出了那个地方。他告诉我,他曾经到过这个地方一次,在这里一共吃了二十个男人、两个女人以及一个小孩。他还不会使用英国的计数法,所以就用许多石块在地上排出了一行,又用手指了指那行石块告诉我这些数字。
我之所以把这段谈话叙述了出来,是因为它与下面的故事发展有关联。那就是,在我与他进行过这次谈话之后,我就询问他,这个小岛离对面的大陆到底有多远,独木舟往返两地是不是经常出事故?星期五告诉我出海没有任何危险,独木舟也从来没有出过事。只是出海没多久就会遇到一股海流,当然也有风在吹,而且是早上一个方向,到了下午又换另一个方向。
我以前以为这些不过是由于潮水的涨落造成的,到了后来才了解到,这是奥里诺科那条大河在涨潮以及退潮的时候,流量过大而引起的,因为后来我通过观察发现,这个小岛正处于这条大河的出海口上;至于我朝西部以及西北方向望去时看见的那片陆地,其实是一个名为特立尼达的大岛,它正好位于那条河河口的正北方。我向星期五提出了无数个问题,全部是有关那里的风土人情以及河海山川的,除此之外,还问了那一带有哪些部落;对于我的问题星期五都毫无保留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情况告诉了我;我问星期五他们那里的民族到底分为几个部落,都要怎么称呼,但是问来问去只问出了一个名称--加利布;我一听这个词的读音就知道,这里指的其实是加勒比人;在我以前看过的地图上,这些人分布在奥里诺科河口以及圭亚那和圣马尔塔附近。这时,他又指着我的胡子告诉我,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月亮落下去的那边(其实,他是指他们家乡的西面),住着许多像我一样长着胡子的白人,他们杀死了许许多多的人(他用不合文法的英语对我说)。从他的话中,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指的是西班牙人。因为,他们在美洲的暴行已经远近闻名,无人不晓,所有部落的子子孙孙都不会忘记。
我又问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离开这座小岛,到那些白人中间去。他对我说:“是的,是的,可以乘两只独木舟去。”我弄不懂“乘两只独木舟去”是什么意思。一时也无法让他解释“两只独木舟”究竟指的是什么。直到最后,费了半天周折,比画来比画去,才明白他是说要乘一只很大的船才行,大到足有两只独木舟那么大。
星期五的谈话使我感到非常兴奋。从那时起,潜在心底的希望又开始升腾。我希望迟早有一天,我会找到机会从这个孤岛上逃出去,我相信这个可怜的野人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在星期五和我共同生活的这几年里,他一点一点学会了英语,渐渐地能听懂我的话并且和我交谈了。我在教他说话和干活的同时,一直努力向他传授宗教信仰的基本知识。开始,我特别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回他:是谁创造了他。可怜的小伙子一点也不明白我问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我在问他的父亲是谁呢。我换了一个问法问他,是谁造出了大海、我们脚下的大地,以及山峦和森林?他对我说,那是由一位名叫贝纳木基的老人家创造出来的。他住在极远的地方。他无法告诉我他心目中的大人物是什么样的人,只说他年岁很大,月亮、星宿、大海和陆地都没有他年纪大。我仍问他道:“既然这位老人创造了一切,那么万物怎样崇拜他呢?”他表情立刻变得庄严但又纯真地说道:“万物都向他说‘呵’。”我问他,他们部落里的人死后是否到其他的地方去;他说是的,都到贝纳木基那里去。然后我又问他,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是否也到那里去;他回答:“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