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到这里,那大钟楼上的钟敲响。是下午四点了。这姑侄女两个,就都把眼睛往那高高的钟楼望去。钟楼就在泅水路和从前的杭县路转角,离忘忧茶庄并不远。寄草和盼儿从小就听着钟声长大。难道这块能够听得到钟声的地方,真的就要让日本人的铁蹄来践踏了?她们相视着,一起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那口熟悉的大钟。
寄草专门跑到义父赵寄客那里去打听贫儿院院长李次九的为人。赵寄客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说:“李先生吗?他当年可是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师风潮中重要人物,四大金刚之一。你大哥、二哥都曾经是他的忠实信徒呢。这些年来,一点风闻也没有,你可见着他了?”
“怎么没有见着!哪里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者的影子啊,严然一个菩萨心肠的长者罢了。他还向我问起你,说他年轻时认识你呢。”
“都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过来的嘛。你见了他,代我向他问好,就说赵寄客不日就去拜访他。”
寄草见义父难得那么来了兴致,突发奇想,说:“干爹,不如你也入了我们贫儿院,与我们一起走,一路上我也好照顾你啊。”
赵寄客说:“不是早就跟你们说定了,我不会再离开杭州了吗?”
他的脸色,明显地就黯淡了下来。寄草说:“我晓得你有心事,真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起来。你告诉我,我帮你去办不就成了。”
赵寄客摇摇头,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和那个东北佬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寄草的眼睛就放起光,连鼻尖下巴都一起跟着红了起来。
寄客说:“寄草,你要走了,我交代你一句话,你给我记在心里头了一一千万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明白吗?”
寄草愣了一会儿,才说:“不明白。”
“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就是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生孩子”
寄草眼睛瞪得滚圆,张了张嘴,饶舌姑娘这下子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片刻,她突然跳起来,打着赵寄客的背说:“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不跟你说话了……”她就这么连推带操地撒了一阵娇,跑掉了。
赵寄客望着寄草的背影,想,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寄草从贫儿院一路回来,她哼着歌,在暗夜里轻快地跳着脚,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两束强光射来,直直地照着她。一辆车!寄草尖叫了一声:“罗力!”
她熟练地跳上车,坐在罗力身旁,问:“旧家吗?”
“回家干什么?我刚从你家来。”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明天部队就要集中了。我们要再见了,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么可怕?”
“瞧你对我多么无动于衷啊,我就知道你们杭州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煞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她亲热地橹一橹罗力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绿的地方,对,一直往前开,一直到洪春桥,然后转弯。是的,这里的路很不好开,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说什么,你说我把你带到郊外来了。杭州的郊外不好吗?你闻,你闻,你闻到香气了吗?停车,停车。好了,现在一切都那么安静,你应该闻到那股香气了,你闻到了吗?”
一直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罗力,此时停了车,马达声音一息,世界就因此沉寂一一空气在杭州西郊的山间渗发出一阵阵的夜的甜意。罗力下了车,朝天空看,他呆住了。他从来也没有上心看过杭州的圆月亮一一他曾想这样的圆月是应该留到回东北老家时再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夜空还是那么样的压抑,天空垮下来一多半,就那么昏沉沉地、摇摇欲坠地、干钧一发地挂在人们的头顶,怎么突然间,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罗力回过头来,一下子揽住自己的心爱的姑娘,说:“我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是仙女儿变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变的,你怎么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一片舒缓的斜坡,从这对青年男女的脚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们肉眼看不到的月光的深处。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棕桐树,疏疏朗朗地展开着它们的大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从树枝上伸发了开去,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像那些微醉酸醒地正从长堤上独自归来的长衣宽袍的僧人。罗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怀里,喘着气低低地发了出来:“你看那些树,它们就像是从月光的湖水里刚刚捞上来似的。瞧那些大叶子,摇啊摇的,寨寨奉章的,月亮水就从那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瞧!那些大棕们树的广大的两侧一眼看不到边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发着铁绿色亮光的,那是什么?它们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圆圆的身上还缀满了小白花,这是怎么回事一一这是月光在它们身上开的花吗?
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喘息了:“瞧你说的,你没有看到过茶蓬开花吗?陆羽说茶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桅子,花如白蔷蔽,实如并相,茎如丁香,根如胡桃‘。听见了吗,花如白蔷该,你看你看,你看她像白蔷蔽吗?”
罗力愣了一下,亲了亲寄草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陆羽,是你们家的人吗?”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后弯下了腰,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和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
“你在笑话我?”罗力便警惕地问。
“你说得很对,陆羽就是我们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力从吉普车上取下了大衣和军用雨衣,拉着寄草的手,走进了茶蓬的深处,说:“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说真的,我还真没看见过茶树开花呢。”
他们在茶蓬下找了一处避风而又宽畅的地方,把雨衣铺在下面。月亮那么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们两人就抱成了一团,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围一阵乱晃,茶树抖动起来,罗力绷紧上身,按住寄草,轻声叫:“谁!”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开了罗力的手,说:“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鸟儿呢,瞧你把它们吵醒了,还倒打一耙。”
罗力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地躺下了,顺便把寄草也扳了下来,那动作又粗鲁又亲热,一下子地就把寄草的头接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没想到俺的媳妇能成这样,这么大的学问,俺可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乡音说了这么一番话,把寄草笑得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笑够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就靠在罗力身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罗力搂着寄草,满意地叹了口气,说:“这地方好。”
哎,我该怎么告诉你呢,你这远远地从东北来的人儿,我可真没法对你说明白,所以我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了。瞧离这里不远,那边,鸡笼山里,也有一片茶园,那里就有我们的祖坟。每年冬至我们都要去上坟。我们路过的茶山,茶蓬长得可好了,有半人多高呢。这时茶花正发,月笼万树,要是你突然站住,对花儿默然生笑,此时忽生一种幽香,就是深可人意的了。你看这花,瓣儿雪白,和那剪云绍一般,心儿呢,又黄得如抱檀屑。嘉草姐姐最喜欢茶花了。她站在茶树蓬前就不肯走。这时嘉和大哥就总是为她折回数枝,插在青花触中,那可真是技梢苞今,颗颗俱开,整整能开上一个月呢。别小看这不上名堂的茶花,群芳谱里未必有她一笔,可是她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可与春风另有一番姿态迎隔啊。可惜,世上的人知道她的又有多少呢?
当寄草啼啼咕咕地偎在罗力胸前,说着那些他时而能听懂时而又听不懂的话时,他突然心生一惊,立刻把胸前的女人紧紧地抱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寄草吃惊地问,她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男人的胸膛中挣脱出来。可是不行,罗力把她越抱越紧,然后,对着她耳朵说:“真奇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把这场战争给忘了。”
寄草一下子就不动弹了。她就那么紧紧地搂着罗力,两个年轻人都似乎意识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在始料未及中发生。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并为此而感到说不出来的紧张和难以言传的羞愧。茶树下的欲望啊……大地上的茶树蓬儿啊,它们激动得寨寨审案地摩擦着叶子,它们的花儿激动地级不住枝头,掉在了这对年轻人的身上。还有茶树心子里的鸟儿们,它们嗽声不语,只怕打搅了佳期好梦。还有月亮,她看着这对炮火迸发的前夜的年轻人,她是什么也不说的,她默许一切。
“你在想什么?”罗力一边困难地喘着气,一边开始把自己的手伸向那个未知的神秘的王国。
“我、我、我……我在想……嘉草姐姐,还有小林哥哥,我、我……干爹说,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寄草激动地说不出话,她终于哭了起来。罗力吓了一跳,连忙停住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一边擦着寄草的眼泪,心里的火却又燃烧起来了。
寄草用手捂住了罗力的嘴,两人便都又不说话了。好久,她搂住了罗力的肩头说:“要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儿就好了。”
“要是你现在就做我的新娘就好了!”罗力突然说。寄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大叫一声:“你坏!”她就捶着罗力的肩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放开了那个被她弄得迷迷瞪瞪的东北小伙子。然后,她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大捧茶花,然后,她把茶花一朵朵地插在头上,然后,她转过了一头插满茶花的脑袋,然后她对他说:“像新娘子吗?”
一头茶花的杭寄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香一一她是不是真的?他怕不是梦吧!罗力看着寄草发起怔来了。
“不像新娘子吗?”寄草碰碰罗力。
“像…”
“那么你就娶我吧。”寄草闭上了眼睛一一谁知道她头上插了多少花儿啊……
罗力温情地搂着姑娘,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燥热,有的只是那种洗过热水澡后似的疲倦的、惬意的、懒洋洋的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是的,是的,战争就要来了,一个女人,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尤其是和一个就要上战场的男人成亲……
天蒙蒙亮时,这对爱人儿醒来了,是那些从茶心中飞出的鸟儿们把他们叫醒的。他们从茶蓬中探出头来时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周围一片片的茶园,几乎每一蓬又大又圆的茶树都被蜘蛛网罩着,茶花就从网中间探出她们的小小的脑袋。然后,所有的网罩上都缀满了明亮的露珠,一大片一大片的露珠,在茶叶子上星罗棋布,闪闪烁烁地发着光芒,把整个绿世界问得晶莹透明,犹如玻璃天地。
天边,炮声隆隆,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