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23日下午,战事逼紧,日军已攻下武康,窥伺富阳,杭州危在旦夕。国军杭州警备司令部作战参谋罗力早已到了桥工部,于钱塘江南岸监督执行炸桥事宜。
一百多根引线此时已经接到了爆炸器上,炸桥的命令再一次下达。北岸,仍有无数难民如潮涌来。桥上拥挤不堪,杭州人摩肩接里,络绎不绝,单向行走,全部朝南。远远地从江岸往上看,还不知这是怎么样的一番奇景呢。
罗力正手抚栏杆往江岸看,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叫他,像是他的心上人在呼唤。回过头,他眼睛一亮,扑了过去一一“杭忆,忆儿。”他一把抓住了杭忆的肩,“你也走了。你和谁走?寄草呢,她跟贫儿院撤了吗?我怎么没看她往桥上过?”
杭忆激动,浮躁,眼花缘乱,语无伦次,回答说:“罗哥,你还没有撤,我们到金华会师好吗?我不知道寄草姑妈怎么样了,她不是带忘忧上电台了吗?”
罗力大叫一声不好:“真傻,都这个时候了,还上电台,电台早就撤了,政府也撤了,现在大家都乱作了一团,谁还管那些贫儿院。”
“国民政府要对此负全部责任。”杭忆身边那个长着一双灰眼睛的少女冷冰冰地说了那么一句。“事先不作准备,临时抱佛脚,多少机器都没运出去。”
罗力没心思听谁负什么责任,他冲着抗忆说了几句话,就挥挥手朝桥头走去,一下子落入人海。
“这就是你那个未来的小姑夫?”楚卿边走边问。
“这一下子,我们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杭忆的眼睛里流露出了迷茫的神色,他突然站住了。
“我想帮着罗哥找找我的小姑妈,行不行?”
楚卿想了一想,才说:“你考虑好了,还打不打算跟我们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走了?”
“对你们来说,许多事情都不矛盾,但我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们把每一次分别都作为永别。”
杭忆一个踉跄就在桥头上站住了,他的眼前一片昏黑。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一大片一大片地潮水一样地向南岸扑来。是的,不能够停下,这是什么主意啊,追兵已经到了。他对楚卿说:“我们赶快走吧。”
最后的大离难,是杭家白孩子忘忧跟着寄草姨妈上电台录音去时亲身感受到的。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
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那边敌人抛下了满地疯狂……
我那白发的爹娘,几时才能回到梦里边!
含着泪儿哭问,流浪的孩儿你可平安?
贫儿院的孩子一边唱着,一边就发现路上行人少了,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和自己家的茶庄一样地上了门板,街上只有几辆黄包车还在转,还有几家小食摊。看见小食摊上的茶叶蛋,忘忧突然饿了,就对拉着他手的小姨妈说:“茶叶蛋真香。”
“回去吃你外婆烧的茶叶蛋,那才是杭州第一蛋呢!”
“我不要吃杭州第一蛋,我就要吃这里的。”
忘忧就站住了,固执地盯着小姨妈。其余所有的孩子,也站住了,盯着寄草。寄草想了想,说:“好吧,小讨债鬼,下不为例。”
这么说着,寄草就掏出了一个大口袋,把那一锅子早已经冒着凉气的茶叶蛋全部买了下来,她打算唱完了歌,拿茶叶蛋当了孩子们的夜餐。
那一天,忘忧渴望自己一展歌喉的愿望没有实现,并且从此以后成了再也不会实现的梦想。暮色降临中他们进入了电台,谁也不曾料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演播室里什么也没有了,连寄草熟悉的那架德国造的钢琴也已被搬走。墙壁上空留着那些个播音设备撤走后的白白的显影,孩子们零乱的身影也被暗淡的天光在地板上斜拉出了东一条西一条的影子。他们顿时就惊惶失措起来,这些孤贫儿们都知道被人抛弃的可怕,并对被抛弃有着一种几乎天生的本能的嗅觉。他们一声不吭地朝寄草拥了过来,有那几个小的,就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一群影子,就那么憧憧地无声地叠在了一起。
寄草张大手臂,一只手空着,一只手还提着一大包茶叶蛋,说:“没有人正好,我们唱一首歌回去,老院长还在等着我们呢。来,排好队,一、二、一,我们来唱一首什么歌呢?”寄草带着整整齐齐排好队从电台里出来的孩子,走到了门口,突然想了起来,说,“我们要离开杭州了,就唱一首《杭州市市歌》吧。忘忧,你来起头。”
忘忧张大了嘴巴,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杭州市市歌)}是怎么一回事了。
“忘了,杭州风景好?”寄草提醒着她的小外甥。
忘忧吃进去一大嘴的寒气,一个激灵,什么都想了起来。在空旷旷的街道上,他放开了还没有变声的男孩子的童音,用尽力气叫道:“杭州风景好一一一一二一一”
孩子们便一起唱了起来:
杭州风景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波摇春水碧,塔映夕阳红。
出品丝茶著,沤歌庆岁丰。
天空中又有敌机讨厌的声音嗡嗡而来,在这座美丽城市的边缘,出现了不同以往的激烈的枪声。从小巷子里窜出了一群流寇,穿着不三不四的衣服,歪骑在式样各异的自行车上,一看就知道,这些自行车是他们从店铺里抢来的。他们的身上竟然还背着各式不同的来自敌国的枪支,见了他们不顺眼的人,他们立刻就是那么一枪。寄草一看不好,连忙带着孩子们转进一条小巷,孩子们吓得一头扎进了寄草的怀里,不敢吭声。直到这群人鬼影憧憧地沿着迎紫街和延龄路、湖滨路鬼哭狼嚎而去,孩子们才探出头来。
忘忧小心地拉拉小姨妈的衣角,问:“这就是日本佬吗?”
寄草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群被当地人骂作破脚梗的地痞流氓,还有汉奸和日本浪人。此刻,他们正沉涂一气,趁火打劫,为非作歹,他们是一群为豺狼打前战的吸血鬼。寄草紧紧地搂住了忘忧,轻声地说:“从现在开始,你们一步也不要离开老师,有我在,就有你们在。”
“不回家了吗?”忘忧突然问寄草。
“从现在开始,只有大家没有小家了,贫儿院就是我们的家。懂吗?”
“那我妈的药怎么办?”忘忧突然想到这事,就急了起来。
“林忘忧!”寄草突然一声轻喝,“你还想不想和小姨妈在一起?”
忘儿低下了头,一会儿,只要这么一会儿,战争就能把一个孩子变成大人,他说:“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走吧。”寄草说、所有的孩子们,一声不吭地尾随着她走着,像小大人似地沉默着。寄草说:“来,我们还可以在心里面唱我们的歌一一杭州风景好一一预备起一一”
孩子们轻轻地急步走着,无声地在心里唱着:
杭州风光好,独冠浙西东。
白日青天下,湖光山色中。
枪声从南星桥方向传来,天空中敌机猖狂地扑扫,三秋佳子十里荷花的杭州,正在沦陷之中了。
现在,我们可以知道,当罗力站在钱塘江桥头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叫他之时,那声音并非幻觉。寄草在很远的桥下一条小船上,把嗓子也喊破了。远远看去,罗力在大桥栏杆上趴着,小得几乎看不清楚。但是寄草还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情人之间的那种气息的共振真是只有天晓得。坐在船上的孤儿们也跟着寄草一起喊,看来这一次他们是命中注定要擦肩而过的,但见罗力转动了一下身体,没有朝桥下看,却一头扎到桥上人流中去了。寄草正急得跺脚,却见那白须过胸的老院长李次九先生正在招呼着孩子们上船坐稳,寄草一咬牙,别过头去就不叫了。
原来这几日战事失利,人心惶惑,草木皆兵,贫儿院果然就是被政府给忘了,真正成了烽火中的弃儿。待杭寄草赶到贫儿院,教职工也已大部分都走了,剩下五十几个孩子和几个老弱病残的教职员工。李次九先生,多年来不知藏在命运之河的哪一叶浮萍之下,此刻受命于危难之间,见此惨状,不禁老泪纵横。老伴和他的两个女儿也陪着他一起抱头痛哭。寄草见此情景,一时慌了阵脚,竟也呜咽起来。
贫儿院的那些孩子们,大的大,小的小,也有懂事的,也有混饨未开的,见院长老师都哭成了一团,知道大事不好,也吓得大声哭了起来。这里孩子一哭,天地顿时失色,大人们立刻醒悟了,战争是不相信眼泪的。李院长当即决定乘船撤退,到省政府的临时所在地金华去。
此时,寄草等人好不容易弄到二艘方头小船,刚把孩子们安顿好了,便有孩子叫了饿。寄草买得那袋茶叶蛋,这时就用得上了,一人一个。到底是孩子,刚才还哭喊连天,如今坐在小船上,看远远的大桥上一条粗大的人龙游也游不完,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了。那林忘忧竟觉得吃了绿爱外婆烧的那么多蛋,也没有今天这个又冷又硬的茶叶蛋好吃,便打着嗝说:“比我家的杭州第一蛋好吃多了。”
有个孩子好奇就问:“什么叫杭州第一蛋啊?”
“煮这样的蛋烦着呢。我外婆得花一个晚上。先把蛋在白水里煮熟了,捞起来,用符篱的背把那些蛋壳划碎了。然后茶叶啊,首香啊,桂皮哪,糖哪,鸡汤啊,哎哟烦死了烦死了,我不想讲了,还是吃要紧。”
忘儿的这一番话把大家都听得笑了起来。这头李次九先生见大家都已坐稳了,也掏出自己随身带来的烘青豆分给孩子们吃。寄草轻轻地一声惊呼:
“湖州烘青豆!”
先生说:“你也知道湖州烘青豆啊。”
寄草回答:“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妈她就是湖州人,这种烘青豆,我们家里是专门用来配德清咸茶的。”
老人听了这话,竟如电击了一般,半晌才说:“亏你还说了德清咸茶这四个字。我这才想起来,世界上还有这样好的田园风情的东西。恍若隔世,恍若隔世哪。”
这一边,重新获得了小小安全的老弱病残者们正在烯嘘不止着,突然就见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支散兵游勇,枪栓子哗啦哗啦地响着,大声吃喝着:“下来下来,”我说“老子抗战流血,怎么连条船都弄不到,全叫这些活不了死不成的人占了。下不下来?再不下来老子开枪了!”
忘忧正在吞吃那最后的一口茶叶蛋,猛听一声哈喝,吓得一下子就给噎住了,憋了半天也透不过气来。寄草一边手忙脚乱地给他揉胸口,一边对那些重新惊惶失措的孩子们说:“别怕,别怕,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着的。”
“什么,不敢把你们怎么着?看我们能把你们怎么着!”这些散兵们就有人上来拉扯孩子们,小船顿时摇晃起来,孩子们一片地尖叫不已。
突然就见李先生站了起来,破口大骂:“哪里来的残兵败将,到老人孩子面前来谈勇,真正不知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有本事上前线和日本人拼了性命,二十年后也是一条好汉。在这里欺侮自己同胞,还有没有脸面。我看你们钱塘江里一头扎进不要做人算了,国家养了你们这种兵痞流寇,也算是瞎了眼睛一一”
大概这些人还从来没有挨过这么痛快淋漓的骂,一时竟被镇得说不出话来。李先生也是骂性一起,二十年前怒目金刚之本色毕露:
“要我们上岸,你们来坐我们的船!好,好,亏你们想得出,就是不知道我的那些个学生认不认你们的账!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去把省政府主席朱家驿叫来,看他还认不认得我这个教过他的先生。还有民政厅长阮毅成,他也是我的学生。他们都管自己溜了,把我们这些老的老小的小丢下不管,莫非要我们留在杭州城里当汉奸不成?快去,快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些人良心还在不在肚子里!”
正痛斥到此,轰然一声巨响,惊天动地,满天烟雾把江岸上所有的人都怔得目瞪口呆,江水在天崩地裂中把小船一下子抛向空中,然后一浪一浪推向江心。亲眼目睹着大桥轰然倒塌的样子,孩子们带着哭腔尖叫:“大桥,大桥,我们的钱塘江大桥!”
罗力和杭忆、楚卿等人,站在南岸,隐约看得到敌骑已到北岸桥头。但见江上暮雷,天地失色,楚卿缓缓说:“1276年,元兵攻入临安府,也就是对面,杭州城。文天祥第一次被捕,就是在这里。”
杭忆突然抓住楚卿的手,近乎于狂热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姑娘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松手,只是望着倒塌的大桥说:“大桥会重建的!”
“我们会到大桥上来行走的!”
楚卿摇摇头,挣开杭忆的手,指着江心说:“我们会不会回来,无所谓!”
杭忆想了想,眼睛发热了,点点头,说:“是的,无所谓!”
向晚时分,南星桥一带,有零乱枪声入耳。天是阴沉得可怕了,杭州,就如了一座濒于死亡的孤城。
有一个人,与杭家结了一世的冤,终于在这样的黄昏登场了。
真可谓一一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啊,吴升要死要活地争了一辈子脸,如今却要败在他的儿子头上了。
争强好胜了一世的吴升,却生了儿子吴有,昌升茶行的大老板想起来就要吐血。吴有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流氓习气,正是吴升奋斗了一辈子都想抹去的。他老了,越来越看重自己的一张老脸。对手杭天醉也死了,他如今可是坐在从前天醉常坐的那个临湖的位子上了。有时候,他听着“杭滩”,身穿一件杭纺长衫,袖口松松地挽起,雪白的衬里翻了出来。此时他若端起越瓷青杯,一口龙井茶人口,心里头便生一惊一一怎么一一怎么自己就竟也越来越像起他从前的那个对头了呢。
可惜啊,这种恍兮他兮得意忘形的境界怎么也长久不了。往往这时候,楼梯口一阵乱晃,哈三喝四乱七八糟一通人声,茶客中就有人对吴老板说:“听声音,就晓得是少东家驾到了。”
吴升就冷眼看着他的大儿子,嘴里叼着老刀牌香烟,一边搂着一个青楼女子,和他的狐群狗党一起上了楼。这群人,杭州城里,个个都是算得着的吃空手饭的“坏货”,听听称呼就晓得是什么样的东西一四大金刚、五猖使司、菜地阿奴、螺螂阿太……加上吴有,杭州人背地里都叫他“破脚梗”。吴升知道了,把吴有叫来一顿痛骂。有什么用,吴有不在乎,破脚梗就破脚梗,就要破给你们看一看才好。
日本佬要进城,吴升是愤怒的。不要说三十年前头他吴升差一点就死在日本佬手里,那是旧恨,还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块钱一斤的龙井茶现在只好卖到两角钱一斤,况且现在连两角钱一斤也卖不到了。茶庄也罢是茶楼也罢,统统上了门板,那老茶客们,八九不离十,都作了鸟兽散。吴升再精明也拉他们不回来。茶客们说:“我们不比你,你可是有个儿子从前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买办吧。现在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总归和日本佬有瓜葛,你可以笃坦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辩争几句:“说过头了,说过头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儿子,本来就是一个干的,不过是代人家寄养罢了,姓还是人家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茶客们一边打那逃亡的包裹儿,一边摇手:“吴老板,你就不要脱了这一层的干系了,哪个不晓得你对嘉乔是比吴有还要亲的。嘉乔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总比同自己兄弟对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罢了,哪里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汉奸的。”
“吴老板,你这句话儿也不要说得那么满,嘉乔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来,仁丹小胡子一撮,渐里哇啦一口东洋话,你敢保证他不当了汉奸?”
吴升听了,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我叫他们杭家门里领了回去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