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是没有国王的王国。有国王的话,学术就完了。为什么钱学森的世纪之问提得那么尖锐?他跟温家宝一再讲,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中国的大学没有培养出杰出的创造性人才。一针见血,很多人知道,但不敢提出。温总理总结出几条,一要尊重各大学的办学自主权,二是大学的师生要独立思考、自由表达。其实就是说,要恢复大学的本来面目。现代大学的灵魂和核心是学术自由、兼容并包。假如在学校里不允许自由表达,可以让各种意见随便发表,这个民族和国家要成为创新国家是没有希望的。我在一篇文章中引用过美国着名哲学家詹姆士的话,他说什么是哈佛精神?哈佛精神在于它是个催人思想的思想俱乐部。怎么催人思想?各种观点相互碰撞,才能产生杰出人才;而且对所有例外的和特别的人,采取包容的态度。用林语堂的话来讲,什么叫剑桥精神?勤奋读书的可以在那里找到很多书读,懒惰的可以在那里躲懒。就是在这样自由散漫的环境下,才能产生杰出人才。但我们现在的目标却是指向儒学一元化。
第二,有没有儒家资本主义、儒家社会主义或儒家宪政?
这样说,究竟对中国传统文化怎么看?中西文化的差别,中国文化是不是能够创造出有别于西方的另外一种宪政——儒家宪政?
经济一发展,知识阶层中有些人用尽力气歌功颂德。“二战”
以后,日本崛起了,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东亚四小龙崛起了。于是,一些学者和文人提出,为什么他们会成功?是因为他们缔造了儒家资本主义。这个肥皂泡没有吹多久就破灭了。
日本为什么会停滞那么多年?原因还是不够开放,存在很高的壁垒。另外一个原因,是由于官僚(通产省的官僚)介入了企业经营,产业和官僚结合起来了,等于我们现在官方老是干预企业经营一样,产生很多弊端。但过去说,日本的终身雇佣制、政府和企业结合等,都是儒家资本主义的精华;台湾、韩国也是儒家资本主义。经过几次风浪后,大家梦醒了,全部要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则改造过来,与国际接轨,只有这一条路。
但讲这一条路也可能犯忌。五六年前,原社科院副院长刘国光危言耸听,说现在哲学经济学等领域,马克思主义的红旗倒了。反过来问,要不要市场经济?如果要,有没有两种经济学?能不能贴一个标签,不符合我的标准就是资产阶级经济学?当全世界成为一个市场的时候,能用两套经济学吗?不学人家的那套经济学,从宏观经济到微观经济,你站得住吗?有些人想方设法哄骗那些无知的官员,从国家财政里面拿钱,就是那么个勾当。
没有儒家资本主义。而且按我的看法,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两种制度的斗争,“二战”前后已经结束了。这可能是怪论,但你们想想有没有道理?条条大路通向社会主义!以罗斯福的四大自由为代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融合了。四大自由头两条:言论自由和信仰自由,是文艺复兴以来现代文明的结晶,任何国家都要接受的。后两条:不虞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就是社会主义性质的了。它总结了德国的国家社会主义和斯大林的专政社会主义的教训。一方面,要保障所有人的基本生活,从19世纪以来,德国、英国、法国等国家都在建立救济制度、保险制度和福利制度,让人们的基本生活有保障。另一方面,要有自由的环境,免于恐惧的自由。说一句话,不管说对说错都不必担心有人找麻烦,通讯和言论不会受到监控,住宅不会随时被人搜查。这是不是社会主义的本质要求?马克思一再强调,共产主义是自由人的联合体。理想社会都是这样,任何国家迟早都会走上这一步。不少国家上了俄国佬的当,和发达国家斗。斗到后来俄国垮台了,盖子揭开,一塌糊涂,它到现在还是所谓金砖四国里面的落后国家,到现在还没有参加WTO;原苏联的哈萨克斯坦等地,比中国的新疆还要落后。71年的专政社会主义搞成这个样子,完全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背叛。
再深入一步看,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宪政,民主,都是经济或政治制度的指称,它们有自己的规则和发展规律;而儒家、道家、伊斯兰、基督教则是文化和信仰,两者不是同一层面的事物。
从逻辑上说,两者不能混同。冀图用后者去限制前者,是对前者不恰当的干预和损害。当今有些国家以教立国,它们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状况有目共睹,不必多费唇舌。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学者,作为知识分子,一定要很冷静地看,我们的传统文化有什么优点和弱点。
从优点来讲,我们是原创性的东西,我们的精神家园是割不断的。文化传统不外两方面,一个是大传统,主要体现在精英文化。
中国的精英文化有很多创造,比如孔子的教育思想有很多精华,老庄也有很多精彩的东西留下来。除此以外,我们的传统文化里面,唐诗、宋词、绘画等等,都是人类文化的瑰宝,不能抛弃。这些我们要继承,其中一些是中国独特的贡献。中医中药至今仍在医病治病。有些是人家有我们也有。
文化传统还有一个小传统,主要指那些风俗习惯。它的传播和继承,是自然传播、自由更迭的,喜欢就保留下来,不喜欢就消亡。现在没有人再去缠小脚。现在有人提倡穿汉服,说到底是用民族感情骗人,背后其实是一笔生意。为什么连衣裙没领子就是“国服”“汉服”?故意制造一些东西骗人。同时,这些私领域的问题,每个公民可以自由选择,他人无权干预。穿西装就不是中国人?就是资产阶级化?胡说八道。唯一提倡在国际场合穿汉服的是江青,“文革”期间要求演员穿这穿那,就是现在所谓汉服。
那时她说的话人家不能不听,所以演员们出国果然穿上尼姑袍,难看死了。人家喜欢穿什么关你什么事?你可以提倡,可以喜欢,但不能强制他人接受。小传统如果跟商业和市场结合起来,会越来越繁荣。比如多年来没有搞的庙会,现在一些地方不是很热闹吗?无非是人们想娱乐一下自己,政府有钱就支持一下,市场感到有利可图,就搞呗,没什么不好。
传统是不能割断的。割断了,我们连话都不会说,文字表达会一塌糊涂。我提纲里举了一些例子,有些号称大家,照样出差错,闹笑话。
杨荣国教授“文革”期间很热,他主编的《简明中国哲学史》
(修订本)说桑弘羊指责儒生:“若依了他们,就坏了郡县制度,这种虚言万万不可实行!”(《遵道》,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二版,第129页)查对《盐铁论·遵道》桑弘羊的原话是:“从之,则县官用废,虚言不可实而行之”。县官其实指的是朝廷,是当时文献常常出现的通用词,意思是依了儒生,朝廷财用来源断绝,大话不可实行。居然解释为儒生要废除郡县制,闹了个大笑话。
余秋雨更好玩,他把“致仕”解释为做官,读过民国以前的文史书籍的都知道,“致仕”的意思是官员退休,东汉制定的《白虎通义》有很明确的解释。告诉他,还不认错。
人民大学校长纪宝成大声疾呼要振兴国学,“脊续文脉”。可是,“脊续“这个词就是生安白造的。从文意看,应该是古汉语的常用词“赓续”,意思是接续。如此振兴国学,太丢人了。估计是该校某位教授替他写的。我说与其侈谈振兴国学,毋宁切切实实学好语文,不要基本的词语都搞错了。他们也不认错,说台湾的学术文献有很多这样用的。中大中文系恰好有一位台湾出生、长大,后来到美国读博士的教授,她说没有这样的用法。为慎重起见,我再请她问问她的母校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的老师。答复也是没有!骗不了人。
别笑,下面讲到贵校。三月初贵校一位前任副校长逝世,他的家属在《羊城晚报》登讣告,居然说“尊父”怎样了。尊父说的是别人的爸爸;说自己的爸爸,通常用“先父”(已逝世)或“家父”“家严”。呵呵,这样等于说你爸爸死了,而不是他们的爸爸死了!
类似的笑话很多。中国的传统文化当然要继承,但现在有人提出的要将它制度化,要按儒家那一套修改现代社会制度,那样问题就大了。
中国传统文化的弱点我想,中国文化除了大家知道的优点以外,有四个弱点是很明显的。
第一,总是强调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
这个原则对不对?我不知道你们受的教育怎样,假如你读了大学后还认为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完全正确,我想你的通识教育不及格,对现代社会不理解。这不是奇谈怪论。
现代社会,每个公民都应该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牵涉到一个政治学的基本原理,政府为什么存在?原来讲君权神授,后来明白了,不是神授,而是民授,主权在民。通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解决了这个政治常识。所以17世纪、18世纪的三大革命文献非常明确,1628年英国的《权利请愿书》,1776美国的《独立宣言》和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贯穿其中有个基本思想:人天生有基本的不可剥夺的权利,包括财产权、生命权以及追求幸福的权利。为了保障这些权利,公民组织了政府;政府是为了保卫公民的自由、权利而存在的,主权在民。假如你连这点都不知道,你的现代政治学的常识不及格。同时任何现代国家都应该是法治国家。
所谓法治,说到底就是通过法律来保障个人的自由和权利。所以有个学者说,现代民主说到底就是个人权利的法律化。
但达到这点很不容易。孙中山是革命领袖,他在20世纪20年代还说,我们中国人不需要追求个人的自由,因为个人自由太多了,我们需要追求的是国家自由。这句话错了。错在哪儿?国家无所谓自由问题,国家是独立问题。对外国的压迫、侵略,我们要反抗,坚决维护自己国家的独立。国家对内的管理机构是政府,应该实行宪政和法治。对政府来讲,法律没有授权的不能做,不能“自由”
施政;对公民来讲,法律没有禁止的就可以做。这又是现代政治学的常识。也许有人认为,国家自由、国家独立,不过是文字表达不同而已;即使按照这个解释,两者对自由的态度也是完全不同的。
争取国家独立或自由,为的是让国民享有充分的自由,而不是接受本国统治者的专制、压迫。
但是在中国的实际生活中,处处讲集体利益至上。这也是一个陷阱。谁来判断这件事代表集体利益?当前最重要的集体利益是什么?这些有没有经过民主程序?往往没有。那些政治家和政府官员,常常以集体利益的代表者自居,哄骗一般百姓。这样行吗?
第二,儒家思想很强调等级和服从。
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新儒家解释,这个说明儒家有限制君王的作用,是对统治者的道德要求和道德规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确实包含着对君臣父子各自的道德要求,但前提和内涵都指明等级是绝对的。君臣父子是服从关系,等级秩序不能打破。据记载,孔子说完后,齐景公立即说:对呀,假如君不君,臣不臣,虽有财富,我能享受得了吗?新儒家认为这是对君臣父子的制约,显然是片面的解释。
但现在有人说,这些东西是“儒表法里”。也就是说,中国传统社会,好的都是儒家的,坏事都是法家思想的毒害。判断这句话对不对,先要厘清法家和儒家的基本差别。社会制度稳定后,通常体现在法律条文上。研究中国法律史的权威瞿同祖先生说:中国法律儒家化滥觞于西汉,“经魏晋南北朝已大体完成”。(《瞿同祖法学论着集》,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法家强调法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都按法律办事;它维护等级制,但一定依照法律办事。用韩非子的话来说是:“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韩非子·有度》)儒家不是这样,儒家思想的核心按陈寅恪先生的讲法是三纲六纪,三纲是不平等的,六纪就是六亲。中国的法律规定按照亲等不同处罚是不同的,父母、祖父母要是摧残后代,罪责不重。最初,父母可以随意处死儿女;后来不能随意杀害了,可以以“不孝”为名,请地方官处死或判刑,而且“父母控子,即照所控办理,不必审讯。”(《大清律例》)儿孙打或骂父母、祖父母则是大逆不道。皇亲国戚功臣犯了法,与平民不同,可以减罪。所以《唐律》以及后来的《大清律例》《明律》
等中国法律文献,里面都有一个“八议”制度。八种人犯罪可以宽减:假如是皇亲,假如有功劳,可以减罪,看不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踪影。所以,“儒家法里”的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
第三,中国文化还有一个传统是崇拜偶像和权威。
现代化就是理性化过程,造神还是祛魅是传统与现代的分水岭。我们吃造神的亏太多了。跪倒在万岁脚下,给我们带来什么?
记忆犹新,不必讲了。
与此同时,不能用内心自由、认识论的自由取代社会、政治权利的自由。国教派和老左就是用这些忽悠我们,要人们不要追求社会生活中的自由,好好修心养性,你就自由了。或者是:认识必然就是自由——我的主张代表客观规律,你们服从我就是自由了!
第四,中国文化没有讲求逻辑和实验的传统。
比一比古希腊和春秋时代,我们有《几何原本》一类的书吗?
明代末年《几何原本》翻译过来,震动了中国士绅阶层,原来有这样一个推理证明的系统。利玛窦到中国,在《中国札记》提出一个论断:中国人不懂逻辑,没有逻辑规则。中国有数学传统,当《几何原本》在曾国藩的支持下出了一个完整的翻译本,曾纪泽代他爸爸写的序言中指出,中国的数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没有上升到公理系统,没有严格的论证过程。中国为什么不能在自身的文化基础上发展出自然科学?两个原因,一个是逻辑论证的传统没有发展起来;另外一个是没有实验的传统。中国强调用实践去检验,不知道有逻辑证明和理论推导。但理论证明的系统是科学发展的很重要的问题。
我讲这些就是说明,我们对传统文化要有很冷静的态度。持这种态度下,才能正确对待传统文化。
现在的儒学提倡者常常夸大一些东西。他们扬言,民主自由宪政在中国的传统里都有。可是,宪政的起源是分权。没有分权制约,没有严格的法治就没有宪政,也没有宪法,有也是假的。这是学术上的一个结论。儒学的提倡者,国学的那些鼓吹者,拼命从传统文化中找一些制约的因素。从《荀子》找出一句“从道不从君”,就说道统厉害,一直制约了王权。但道统怎么算?他们说文武周公,到孔孟,到朱熹;中间都隔了那么一大段,道统就没了?
这个说法随意性很大。戴季陶更好玩,说朱熹、王阳明后,再下一步就到孙中山了。这些都是那些宣传干部制造出来的。戴做过国民党中宣部长,要宣传神化他们的领袖。其实中国整个系统从秦以后就是宗法专制,皇帝一句话就定人生死,哪里有一个独立的监督系统?有也是那些书呆子的良好愿望。黄仁宇更提出明代的相权有很大作用。明代那样绝对的专制时期,相权能有多大作用?个别时期,皇帝荒淫,不理朝政,或由于其他原因,相权似乎挺大;但一旦皇帝睡醒了、发威了,宰相就要倒大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