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8月便丧父的可怜孤女,如今在42岁又成了心碎肠断的寡妇!我的幸福人生已经终结!世事于我已如烟云!……啊,正值盛年便横遭剥夺——眼看我的纯洁、欢乐、宁静的家庭生活(惟此方使我得以容忍我那极可厌之地位),在42岁上便横遭剥夺——当时我还出自天生的虔诚希望上帝决不会拆散我们,将会让我们白头偕老(虽然他总是说及生命的短促)——这太可恶,太残酷了!
阿尔伯特死后的第十天就是圣诞节。这个应该是属于这对皇家夫妇所共同拥有的日子,现在却由维多利亚一个人来细细咀嚼了。这是极其痛苦而漫长的一天。她无数次地想象要是阿尔伯特还在的话,那该是怎样的情境?她想得很细,很细,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细节都不曾放过。惟有在这种饮鸩止渴的想象中她才暂时忘却了悲伤与痛苦,她和丈夫阿尔伯特在一个极其遥远的世界里尽情游逛。
但这种游逛却是何其的虚空,有时,她猛然被教堂的钟声敲回现实,这时她才发现,什么也不曾留住,他的漂亮的眸子,生动的嘴唇,高大的身材,他的幽雅的琴声与稳重而不乏诙谐的谈话,他的……好几次,她俯伏在夫君的衣服上大哭不已。
接连的好几个星期,她都宣称自己无法上朝会见诸大臣,她的生活又重新变得与世隔绝起来,只是在过去,在肯辛顿她是被困在鸟笼里的鸟,而现在她是自己主动蜷缩在阴冷而孤寂的氛围中,默默地承受着巨大的悲伤和痛苦,她乐意如此,只有这种悲苦凄凉的蜷缩才使她感到她与阿尔伯特仍旧息息相通,她成天披着厚厚的黑绉纱,凄凄楚楚地从温莎到奥斯本,又从奥斯本到巴莫罗,很少涉足京都,也拒绝参加任何国家仪典,她断绝了自己和社会、和臣民们最细微的联系,在臣民们看来,原先那个开明、正直、充满了乐观、自信的女王现在愈来愈被蒙上了一层难以明辨的薄雾,她深居简出,简直就是个典型的东方君主,神秘莫测。
然而这样的一种神秘莫测历来不受英国人的欢迎,人们像当初厌恶乔治四世、威廉国王等老朽一样对维多利亚过于长久的守丧、过于沉闷的气氛表示了极大的不耐烦,而把她刚上台时的亮丽动人情景早忘得一干二净。有这样一种说法,女王过久的蛰居生活不仅使上流社会罩上了一层阴影,也不仅是使大众再无缘见到那壮丽的景观,同时还对女装、女帽及女鞋诸行业产生了极其不利的影响,甚至到了1864年初还有传闻,说女王陛下就要除服了,全社会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浪漫的英国人渴望着生动充满活力的局面的到来,而令人遗憾的是,那个完全沉醉于凄苦之中的妇人已无法走出来自夫君之死的巨大阴影,她甚至在报上辟谣宣称自己将坚定如故,以保持与夫君灵魂上的相会。
她感到阿尔伯特无时不在她的身边。她走进工作室,她坐在那张再也熟悉不过的绿色台灯下。她来得很早,也去得很晚,她不断地抚摸着那些被阿尔伯特叠得整整齐齐的文件。是的,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谁能这样了。他的深入浅出的解说,他的对是否好坏的精辟的分析,他细致的关怀与体贴,他的咄咄逼人的远见与才干,都将与她无缘了。堆积如山的文件匣将把这个可怜矮小的女人包围得透不过气来。她惟有孤零零地在写字台上阅读和批写。她甚至拒绝用她的私人秘书,这些私人秘书能代替阿尔伯特吗?
这样的一种守丧,一直持续了十几年。
三、固执与任性又回到了那个女人身边,她以一种近乎变态的自私的方式,纪念着她的夫君。
很长一段时间,维多利亚这个典型的英国女人,不知不觉中完全沉醉在那个高大而英俊的日耳曼男人的阴影中,连同她天性中的那份固执与任性,也消弥在那个非凡的男性的沉稳与严谨之中。
而现在,那个高大的形象轰然倒塌。空虚如同一只巨大的魔掌将她死死地攫住。
正是在这样的一种空虚、一种无所寄托的心境中,为着要找到一种精神寄托,她几乎是饥不择食,毫不费力地回到了从前。是的,阿尔伯特的缜密的理智与开阔的视野随着他那个实实在在的躯体的消失也已越来越遥远,不可捉摸。那个孱弱的女人只好回到她轻车熟路的老道,固执与任性,她潜伏多年的那种本性又一次抬起头来。
尽管在夫君死后,她曾反复地宣称,她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必须遵循亲王,但是,事实将证明维多利亚的这种遵循仅仅是限于对亲王所热忱的那些表面事物之遵循,而不是去继承亲王内在的精神,或许亲王的这种内在精神不是那个肤浅的英国女人所能透彻理解并掌握的。
一个极其明显的事情是,在阿尔伯特去世不到两年,在那场郁积了十多年的可怕的什列希维格、霍尔施坦争端越来越尖锐甚至几乎要导致一场可怕之战争的时候,维多利亚因为自己的偏见与固执,导致了一场外交上的重大失误。
维多利亚没有忘记,十多年前,在什列希维格、霍尔施坦两地归属问题上,她曾经和阿尔伯特一道与当时的外交大臣帕麦斯顿进行过激烈的斗争。她清楚地记得,她的丈夫是坚决地站在普鲁士一边而反对丹麦。现在这一争端再起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坚持着阿尔伯特从前的立场,在她看来,阿尔伯特是永远正确,不可违背的,也惟有如此,她才对得起死去的夫君,才觉得自己永远与夫君同在。这也许是纪念夫君最好的行动,但她却忘了,此时的普鲁士与阿尔伯特在世时的普鲁士已决然不同,现在主宰着普鲁士的是那个好战的野心勃勃胃口极大的俾斯麦。她甚至更无法预见,一旦俾斯麦羽翼扩大对于大英帝国也将构成莫大的威胁,正因为如此,女王以毫不退让的热情与帕麦斯顿唱着反调,展开了激烈的争论,面对自己的大臣们,她的呼吁、抗议一如泛滥的洪水,毫无遮挡的倾泻着,她说:“对欧洲来说,保持和平的惟一机会是不要支持丹麦……”她还对一位大臣言辞恳切地说:“朕已被焦虑和不安彻底弄垮了,一心只思恋着朕亲爱夫君的帮助、忠告、支持和爱护”,她甚至“准备全力以赴”冒着即使会有外交大臣辞职的后果“也要力劝国家不要支持丹麦以陷入疯狂而徒劳的战争之危险之中”。
在维多利亚之努力下,英国牺牲了丹麦而成全了普鲁士。但最后的结果却最终教训了维多利亚:那个她本以为可以寄托着自己和平的希望与热情的俾斯麦在几个月后对奥地利发动了一场突然袭击,企图一举吞并奥地利再进一步扩张,这次在历史上被称为“七周之战”或“普奥战争”事件,打破了维多利亚天真的美梦。她的态度忽然间从一个极端转到了另一个极端,她现在要做的是敦促大臣们诉诸武力以支持奥地利。
但是,维多利亚对于夫君的崇拜与纪念都没有因此而打丝毫折扣,相反,各种各样的纪念活动却越来越频繁。
在维多利亚看来,由于来自异国的缘故,阿尔伯特的才干与品行远没有在他为之付出了毕生心血的英国臣民们所认识,而且,即使是有了某些印象,诸如万国博览会之辉煌,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越来越微弱、渺茫。
她常常坐在阿尔伯特的钢琴旁,心里流露出莫大的恐惧。她有时偶尔碰响了某个琴键,声音清脆、悦耳,却又无可奈何它的最终的衰弱乃至消逝。作为一个君主,一个至高无上的君王,她能把她所为之感动的一切都永远留下来吗?
无论如何,她必须尽力,她的丈夫是那么的伟大辉煌杰出。生前,她出于许许多多的忌讳不便过分的宣扬这位在她看来简直是上帝派来的神明,而现在,死亡撤去了禁忌的樊篱,对一位死去的英雄的赞美谁会去怀疑其中的“自私”呢?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将那个伟大的神明昭示于天下了。
于是,在亲王死去不到一年,一部收录了所有亲王讲演的长卷出版了。随后,她又组织人撰写了一本亲王的早年纪事,她本人亲自拟定全书大纲,提供了许多曾经不曾披露的细节,并附加了难以数计的注释,直到1866年这本收录了从亲王出生到结婚、编辑工作历时四年之久的大作才告正式出版。
一段时间,维多利亚几乎是手不释卷地捧着这部纪事,回忆着亲王的每一个细节。失去亲人的悲痛使女王的记忆已大不如从前了,她甚至常常连阿尔伯特生活中一些最有趣最明显的情节也忘记了,她感到这本纪事太粗略了,应该有一部详尽的生平故事与之相应。于是,她立刻诏令马丁先生为亲王撰写一个完整的传记。维多利亚为传记提出了极高的要求:必须把传主写成一个无论在德行还是智慧还是美貌等方面都臻于完美的人物。在维多利亚心目中,阿尔伯特也的确是这样一位没有半点瑕玼的伟人。
马丁先生极其勤勉,竭忠效力,他时刻谨记女王之指示。他几乎是每写一章都要请女王过目。女王不断地提供了一些细节,也不断地提出一些建议及新的要求。凡是她认为对于阿尔伯特形象稍有不妥的地方她都明令删除,这还不够,她甚至连传记的语言也要求充满激情、充满神奇韵味,为此她诏令另一位作家,一位著名的桂冠诗人参加传记写作班子,以期使传记具有一种赞美诗的魅力。
作家们辛劳了整整14个年头后才出版了传记的第一巨册,而等到其余四册出齐,已经是1880年了。五部砖头一样的巨著摆在女王的案头,女王摩挲着书页,就如同触及了无限的往事,她的心里腾起了一股慰藉。
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部维多利亚认为是完美无缺的能唤起国民认识传主崇拜传主的著作除了在政府控制的舆论界有过一段喧闹以外,英国的老百姓的反应却极其的冷淡,好几次在公开场合,她有意提到阿尔伯特的名字,民众的表情没有丝毫狂热的样子,这令她十分懊恼。她不明白,她所要求在书本里所体现出来的那个过于完美的画像并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口味,那种过于完美的人物离他们太远,如同在天上,如同宣教课本里的媚人主角,特别是那种赞美诗样的老调,更让他们觉得做作、虚伪,对此,他们除了耸肩一笑或者不恭地嘘上一声掉头而去还能怎样呢?
阿尔伯特是杰出的、非凡的,但那种杰出与非凡由于女王的挚爱使之成为一座无瑕的蜡像,于是那些个与杰出与非凡同在的紧张与痛苦、神秘与不幸,那些个常出漏洞而又充满人性之经历与品质也完全消失了。
事与愿违,维多利亚陷入失望之中。
但终日生活在丈夫亡灵的牵引之中的女王并没有因此而有过片刻的冷静的理智与思考,她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书籍这样一种纪念形式,她觉得,这种必须首先通过抽象的文字去唤起想象的纪念形式太模糊了。
于是,一场更大规模的,更为直观的纪念活动在女王的明令下展开了。为了使臣民们不管在何处聚会都能想起亲王,她要求在全国各地——阿伯丁、珀思、沃普汉普顿等地都竖起亲王的塑像,在她看来,这些由实实在在的青铜和石块塑成的人物将实实在在地闯入人们的肉眼,谁不会因此而想起那个杰出的人物呢?
一座又一座的塑像耸立起来,女王一反常态,拖着臃肿之躯亲自参加这些塑像的揭幕典礼,发表几乎千篇一律但充满激情的讲演,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辞辛劳。
规模最大的塑像被置于阿尔伯特纪念堂之中,纪念堂位于肯辛顿公园最靠近万国博览会的地方,塑像及其纪念堂由英国最杰出的建筑家斯科特先生设计。斯科特说:“我在设计阿尔伯特纪念堂中的构想是建造一种穹盖以庇护亲王的塑像,其与众不同的特征是此穹盖将在某种程度上仿依古代神殿的法式。这些神殿均是想象中的建筑模式,实际上从未造起来过。我的构想便是以贵重的材料,镶嵌和珐琅等等将这些想象建筑中的一种变为现实。”整个纪念堂显得庄重、宏大、高贵、气派。单是那环绕堂基的中楣本身就是一件规模巨大的复杂的精美的艺术品。中楣上刻有170尊雕像,全部按人像自身比例雕刻,长度在200英尺以上。而中楣材料为当时所能采到的最硬的大理石。在纪念堂各个恰当的位置上都有象征阿尔伯特美德与才能之雕像,其中四尊代表崇高圣德,四尊象征伟大天伦,四尊代表阿尔伯特所酷爱的重要学科——天文学、化学、地质学、几何学、修辞学、医学、哲学和生理学——这些雕像皆精细、完美如同阿尔伯特本人,启人智慧。例如代表生理学的雕像被设计为一个高贵纯洁的少女左臂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以象征生理形态的最高最完美的发展;她的手指向一架显微镜,即用以观察动植物有机体之微观形态的工具。
为所有的这些精美的寓意深刻的附加建筑所簇拥的是阿尔伯特之塑像。塑造设计为阿尔伯特的坐姿,而这种坐姿显示出他不是一个垂立两侧的大臣,而是一位尊贵的王者。他的右手持一小册子,那是第一届万国博览会各国展品的目录,塑像质地为青铜镀金,重约十码。
纪念堂建筑花了整整七年工夫,总耗资12万镑,为英国一处辉煌的人文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