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缱绻·圣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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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是这样的么……”可厉咏时又没再往下说了,斑驳的月影下,也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变化。“怪在哪里,我也说不出,不过,你比他要宽容一点,可他却有点死板,是不是死板,我也说不清……是不是有什么矛盾,他整过你么?”“没有,他从来没整过我……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别的看法。”“那么,是你对不住他……不,耶枚却说你也很对得起他……又是为什么呢?只因为你是造反派,大概你还贴过他的大字报……”“看你小心眼的,郑书记会为这些对我怎样么?他也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可你怎么是个造反派?文质彬彬,而且是个医生,能胡来么?”“参加了运动的就都是胡来的么?不过,我倒是胡来进了牢房吧?小石,生活是复杂的,看问题就不要接受那些简单的、现成的结论……说我是造反派,可我又为什么不曾飞黄腾达,反而蹲了牢房呢?其实,运动中我并没参加什么组织,我知道这个‘造反派’头衔是怎么来的--因为这牌子现在不香了,而且近乎反革命的味道。我不想申辩,他们的证据无非是两条,一是贴过郑书记大字报,二是与一派的造反派头头有关系--当时,我不找这个头头,我自己说不定得给打死,医院也得捣个粉碎。

反正,如今要是保守派的牌子不香了,他们也会把这牌子加在我头上,而且证据同样充分,譬如,专为玲玲治病,还有……救活了另一派的人,‘文革’的两派我看了好笑,荒唐,现在想,我这么认为是太浅薄了,那并不是什么走资派挑动群众斗群众,而是有深刻的社会、历史的原因,也包括个人的原因,你说呢?像你们这些红卫兵,当日的‘功臣’,为何又被抓了‘五,一六’……这,都不是一、两句话所解释得了的。”“我参加红卫兵不过十三岁,初一学生,净在外面耍,长征、串连,真正运动,倒也搞不清,所以,十五岁下了乡,还算风平浪静。”“运动中这派那派,有许多因素,必然的、偶然的、直接的、间接的……至于我所谓‘造反’,倒也有必然性与偶然性……”“为的什么事?”“对郑书记有意见。”小石抽了一口冷气,说:“你不早几年就认识他么?”“可我贴他大字报时还不认识他。”“这话怎么说?”“没什么,过去认识的人,也可以一下子突然不认识了……人都在变化中嘛。”“你这又是玄机、哲理?”“不,实实在在,以后你会弄清的。”“那你贴他什么呢?”

“说起来,还是因为我不该当医生……这就是必然性吧。‘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是批什么‘三家村’。工作队一进驻,当然是大抓小‘三家村’,当时,郑书记兼了矿里的工作总团头头,我听了他的报告,说这次运动同五七年抓右派一样,不要留一颗颠覆的种子,医院属文教卫部门,当然是重点单位,在劫难逃……一下子,抓业务的副院长,还有两名老医生,就当作‘小三家村’挖出来的。”“也抓你了么?”“不会抓我,我还是医院文革的副主任,算是纯而又纯的一代,开始准备把我当运动骨干呢,我对党的感情,可以说是对那种头上有着光环的圣像一般虔诚。”“那你怎么又贴大字报了呢?”“我是个医生,这一种职业使我同时在内心培植了一种人道主义的情感,而这又与我儿时的遭遇所产生的思想相吻合的。大概你已听玲玲讲过我同小兰姐流浪的经历吧。所以,对批判副院长,还能接受,可迫得他们一个自缢、一个投水,我就受不了啦!另一个自杀未遂,是我抢救活的。

同时,又有从学校送来的一名什么右派学生,十五、六岁,身上好些块青斑,说他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满脑子成名成家思想,唉,好好的年轻人,会反党反社会主义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遭到这般非人的摧残,我受不了。过去对俘虏也没这样。我反对这么做。后来,不又提出批‘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的口号么?为这些事,我便给工作总团团长郑书记贴了大字报,人家拥护我,加上我过去在医院又有声望,就自然而然成了在这个部门有影响的头面人物。这个位置,在我看来,仿佛是早已决定的,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为这个,这张大字报,郑明丰对我有积怨,岂不太可笑了么?不会的,不管怎样,当日他也是贯彻上面来的精神,具体对他个人来论,我以为他还是个好人,所以,后来我又认识了他……”“那你为什么又不愿在他面前提起你呢?”“怎么说呢?如今,风向未定,我们还是不认识的好,好让他更好地工作……”“可是,他似乎对你有什么积怨和看法。”“这我就不知道了……也只由得他,谁也干涉不了任何一个人心中的看法……”

夜已深了,说话就这么结束。月色下,水溪更清,竹林更幽。可小石心中的谜,却更加迷茫、深藏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小石发挥了他的韧性的“斗争精神”,咬住厉大夫不放。厉大夫给人看病时,他在旁当助手,而且非常虚心地请教,问这问那,很是讨人喜欢。厉大夫上山采药时,便更紧追不舍,翻山越岭,万难不辞--在他可是痛苦的了,厉大夫是跑惯了,黑师傅更身轻如燕,独有他一点也显示不出年轻人的优势来,摔得一身青红紫绿,眼泪水好几回涌到了眼角上。不过,坏事变成好事,这反还感动了厉大夫,让厉大夫看出了他的一片真心诚意,终于,有一天,坐在高高的山崖上,草药已满满几筐了,厉大夫对着漫天的云絮,眼眶有点湿润了--可想起透过小小的铁窗,看云来云去的岁月?小石抓准了机会,有意拉上了话题:“牢里的日子不好过吧?”“还问干嘛?”“我看你这么留恋晴空、山野……”

“你眼真尖……记得,我在牢里,还同那位搞微调的技术员一道发过誓,出去后,非把全国各个省份都跑遍不可!”“为什么?”“因为……”厉大夫苦笑了,“一种逆反心理,牢里方寸之地,憋得难受,出了牢门,就非得腾飞不可。”小石黯然了:“我懂了,可你又为什么没跑?”“我……现在还没平反,怎么跑?身份不明,动辄就得抓回来。”“那你还打算跑么?”“还打算跑,说不定,还不止一个中国,我现在想得更远,出国考察呀、访问呀……”“野心不小!”小石笑了,可马上又心酸了,“但愿你能实现在牢里的愿望,应该实现的,这不仅是一种逆反心理,而是合理的愿望,作为一个身心皆是自由的正常人的愿望……”“自由?这个词的含义谁真正理会了呢?如今的理解都太狭隘了……这也是客观条件造成的。

不说这个……否则,我们谁也无法证明自己是自由的。”小石诚挚地说:“给我说说你的所谓‘罪行’吧--这剥夺了你无数自由的罪行……”“罪行?这说得清么?我连自己也说不清,我是一个以救死扶伤为职业的大夫,却又是个青面獠牙、十恶不赦的罪犯;对杀人越货的土匪温情脉脉,却置重伤的解放军首长于不顾,我只救活了那位枪杀了革命群众的凶手,却不去抢救被枪伤的人……一个反革命两面派、骨子里充满了仇恨的复辟狂……”厉大夫不顾黑师傅的不安,哈哈大笑起来,而后,才仰天长叹一声,叙述起来。多年的监狱生活,叫我耳闻目睹了人世间最卑鄙的欺骗、最无耻的出卖,以及最下流的勾心斗角,在那里,如能保留下一点真诚,则可以变为上帝了!【HTK】“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东坡的这两句词,是我在狱中读到的。这是一位曾为党的统战工作作出很大贡献的民主人士,知名作家给我在黄草纸上写下来的。他说,这两句词就概括了他的全部罪行,所以“请”到牢里来了。开始我不大理解,这十二个字有什么深意呢?但生活是最好的老师,生活叫我懂得了。这位作家是被当作什么“黑手”给抓起来的,平日就有“不奉朝食”之嫌自然该“全面专政”。当日曹阿瞒杀华陀,不也就这么个原因么?但曹操毕竟是惜才的,事后也知悔恨。

这位作家死了,死得很惨,而且是死在出狱的那天……先不提这个吧,他常说,我写作品是给老百姓看的,我只想符合人民愿望的东西,历史是会珍重的,我的写作是人民的事业……就算这事业是一团烈火,那我也愿当火中的凤凰,在烈火中去赢得求生……他常常背诵《凤凰涅盘》那首长诗,而且教会我背了……后来,他果然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在烈火中获得了永生……也许,我也会这样,不会作“寻常床簧死”的。这位老人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我在生活中总是遇到一个又一个的老师。我是为他们而活着的。有朝一日,在九泉之下会面,无论对小兰、对大胡子、对系里的大姐,还有这位老人,我都应该告诉他们,他们不曾庇护、教诲过一个窝囊废,我决不曾辱没他们……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获得笑慰。大凡知识分子,尤其是高级知识分子,难免有清高的气味,关于这点,昨夜我不曾对小石讲起,如今,郑明丰是上去了,我绝不想攀附。况且这几年一股又一股冷风,关于他的流言还少么?说他右了,偏了,一风吹。其实,还未吹到我头上呢!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真要落实到每寸土地上,只怕还有几番风雨,我并不奢望。如今这个样,我就满足了,只要不横加干涉,吃的不缺,穿可以对付,专业时间还能凑合一些。本来,要求就不高嘛。所以,我才不准耶枚去找郑明丰,可不知耶枚是怎么想的,居然去了,当然,也不能阻止她有自己的想法,其实她无非是杞人忧天罢了。从小,我生活的准则,也许是小兰教下来的,对倒霉的,我决不落井下石,当年,对郑明丰整得过份,我也绝对没“再踩上一只脚”。我是问心无愧的。如今,他上去了,我也决不捧场、依附、乞求什么恩惠。人家也决不认为这是光彩的事。所以,我才尽量气走耶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德观念。不过“沙洲”--大地,也就是人民之中,并不寂寞,也不冷。当然,对于趋炎附势者,也许会有冷的感觉,因为这里不能追名逐利,钻营投机,一点也不热闹……可是,小石为什么说郑明丰对我有积怨与看法呢?仅仅是对我现在的想法不以为然么?山路上,野花迷离,竹影依稀,“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歌倒出霜根”,还是苏东坡题的秋景写绝了……这天,黑师傅与小石,一同伴我上山采草药,我正好乐意。小石毕竟还是个孩子,鲜蹦活跳,可惜玲玲没来,不然,可真是天生一对。黑师傅是个山林通,上山下岭,如履平地与小石恰巧配得上,可苦了我这个刚只有缚鸡之力的老九了。山路迂回,峰峦迷嶂,眨眼不见了人,惟有红叶片片飞;或者又倏地立我眼前,竟似奇花倚身立。已至大山,乱叶枯枝横眼底,赤裸裸的岩石处处拱举出来,我走着走着,前面的黑师傅骤然不见了……我头有点昏,眼有点花,又觉得天旋地转,黑压压的云头漫过来,分明是气力不支,岁月不饶人了。云漫漫,风萧萧,鸟儿在空中翻白,鱼儿在溪中飞起;林断了,山陡立,乱竹隐住了去向……

……雨纷纷,路泥泞,不见雨燕飞,但闻野兽嚎,还有枪声一阵阵,猩红的血点漫天飞,呵,这是什么时候?可还在流浪途中,但凄风苦雨,却不叫心寒……我背着写有红十字的卫生箱,寻觅着枪声,心里是欢快的。尽管背上已密密麻麻地溅满了泥点点,都贴住了背脊了,裤筒简直成了泥筒筒,沉甸甸,直拖地,长了好几寸,小赤脚上长了厚茧,巴哒巴哒地踏在泥水分不清的路上,死命地追去。是的,我已经是个小小卫生员……疲劳、艰辛,对于我这个十来岁的少年都不当怎么一回事,我有的是朝气,有的是精力,摔倒在地上,自个儿先哈哈大笑起来,我追随部队在大西南剿匪,已经不知翻过了几百座山,跨过了几百道河……前面,一阵稠密的枪声,一忽儿,一切又都归于寂静……我明白,一定发生了一个短促的遭遇战,便循声寻去。黑师傅出现了,不,是条黑汉子,在前面密林中一晃,就摔倒了,我连忙追过去,分明看见倒下的是一个人,可我一走近,地上却有两位,都倒在泥水里,弄了个大花脸,都成了花斑豹。其中一位,穿着军装,很明白,他是我们部队的指挥员。可惜满脸泥巴,我一下子认不出来是谁。而那位黑汉子,像个山民,穿着土布衣裤,我寻思,他也许是部队请来领路的吧……

两个人都昏倒了,其中,穿军装的伤势要重一些,伤在肋上,那黑汉子是手臂上中弹,我给他上了药,围上了纱布,便去抢救那位重伤员了……当我“哼哧哼哧”地做着人工呼吸时,那条黑汉子却先苏醒过来了,他象触遇似地从地上弹起,顺手就摸过腰间地下的一支手枪,跳了起来,用手枪对准了地上那位解放军,就要扣板机了……这时,我才明白过来,这人是土匪,可我懵了、火了、耐不住了,挡在他枪口前,大骂:“畜生!”他怔住了,看住我,“你骂什么?”“我骂你是畜生,没人性的东西!”“你凭什么骂?”他居然同我纠缠起来了。我急中生智,道:“你看看你臂上的白纱,谁给你扎上的?”“谁?”我指着地下躺着的指战员:“是他!他没给你扎完,就昏倒过去了,其实伤比你还重!”他怔住了,手上的枪慢慢地垂了下来,一直垂到膝边,但仍不敢相信:“有这样的事么?”我分外冷静,接白得十分机灵:“是我跑来,才给你包扎完的。”他疑惑地看住我--一个十来岁的小鬼,是那么天真、单纯,又低头看看自己臂上的白纱,不自觉地用另一只手抚摸了一阵。他没再说话了。这时,我胆大了,气壮了,装得若无其事地骂他:“这么一个大人,还傻傻地站着干什么?

来,帮我把他救活。”他仍木然地站立。我自己先弯下腰子,又催道:“救人要紧,来吧!”他还是呆呆地立着,也不走过来,突然之间,他扑地跪倒在地上,把枪捧着,连磕了三个响头:“小娃子,你骂得痛快!我是畜生,我不是人!我不是爹娘养的!我以为,当了土匪,只记得三担假,不认得一担真!可没想到人世间还有真人在!老兄不能做那号忘恩负义的角色!”磕完头,他站了起来,把手枪住我跟前一搁,道:“告辞了,后会有期!老弟!这枪就交给你了!你们是来剿我们的,我知道!我洗手不干了!回去摸锄头把!你要信不过,我走出三步,朝我开枪就是了,反正我不是人,死也不怨!”我只顾抢救伤员,却也没理他。他大步地跨出去,也没有回头。当然,我怎么也没有,也不可能想到重新拾起枪来,朝他打去,我认为他是悔过了的,往后,也一定能重新做个新人,也许我年纪还小,不懂得太多的军事常识,就这么白白地把一个土匪小头目放跑了……

可是我放跑了他么?不分明是他放下了枪,留了伤员一命么?彼此间的恩恩怨怨,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当然,可以说我不懂事,事后,还真有点后怕,居然那样阻止住了土匪开枪,大概也是他看我是个小娃娃吧!他就那么一直走了,没回来,当然不会回来!可在以后围剿许多路土匪中,我也没有见到他。就在他走得不见了影子时,一株大树后却闪出了一个面目清秀,个子抽条的通讯员,兴许是文书,反正身上有个公文包,他一直走到我跟前,从地上捡起了枪,厉声喝道:“你为什么不开枪?”我仍在做人工呼吸,说:“我是救人的,救人要紧!”那文书“砰砰砰!”地往天上连发三枪,也许是宣泄他内心积怒,大骂了一气:“你这个混蛋,居然把土匪头子放跑了!你与土匪穿一条开档裤!简直是丧失阶级立场!你……

你是什么出身?应该在部队里通报处分!你交代,你的部队编号……什么名字……”这时,伤员开始有点活动了,很快就要清醒过来,我隐约感到这个伤员有点脸熟,可我万万没想到这是一个我认为已不在人世了的人,还以为是在部队大会上见过的某个首长。我加紧了动作,没有理睬那位文书的怒吼。“你交代……你知道你犯下了多大的罪过?不先救活我们的团参谋长,却放跑了土匪头子!你的阶级感情哪里去了?你是那个部队的?姓名?姓名?”这时,伤员终于恢复了呼吸,我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伤员的伤口,站了起来,说:“他马上要醒了,你要及时把他背回到部队去,他还需要认真的治疗,明白么?”那文书还铁青着脸:“这我知道!现在,我要审问你,你是有罪的……来不及了,你也得留下名字!”我火了,说:“你怪我不开枪,这么说,当时,你是看到了一切的,可你又为什么不开枪?

不跑过来?你的枪现在还搭在屁股后头,抽都没抽动!当时你怎么啦?是你怕死还是我怕死?你连过来都怕……”他一时哑口无言了。“我还得追上去,许多伤员在等我包扎,救护,没闲工夫同你嚼牙根!”说罢,我便往前走了。当时,伤员已醒了,可我没来得及细细看他一下,而且他脸上边也沾满了血污与泥巴,分辩不清--我也不是图人报恩的。加上那文书气势汹汹,弄得我也不愿意多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了。其实,如果我多呆一会儿,很多事情往后就清楚得多……可我,我不仅连伤员没弄清,连那文书的丑态也不愿多看一眼就走了。以后,把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别说人的模样了,当然,那个土匪,那个黑汉子,我也再没遇到过,他可能还认得我,我却不一定认得出他了。

不过,我知道,也这么认为,自己做得对,当时在土匪里面,鱼龙混杂,泥沙俱下,有三教九流的,也有被胁迫的,而且在山里面,在少数部落里,大多数是农忙作田,农闲上山为匪,拿起锄头是农民,放下锄头,再拣起枪杆子,便又成了土匪,旧社会,更有个生活所逼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我放走的那位,我想,可能还是个有妻室儿女的汉子……就算抓回部队,弄清楚后,也得放走。至于有多少罪恶,也很难说,在双方交战中,打死了,谁也不会问他的罪过……活着,还是得让他活下去吧。我重新上了路,泥点又在背脊上沾成厚厚的一层,泥桨几乎要把裤脚扯下来了……前面,枪声在召唤,战斗在召唤,不,还有伤员的呻吟声,一阵又一阵地响在我耳旁……我穿过密林,跳过沟堑;我跨过山涧,越过丛山……我从泥地里把伤员抢起,我把病号背在背上……我只有一个职责,救死扶伤……山林密密,流水湍湍,花儿迷眼,叶儿飘闪……一忽儿,我又发现,黑师傅从林莽间跑了出来,却不是那位黑汉子土匪,因为他身后还有那位善良、朴实的小石……我又回到了现实当中。可是,现实告诉了我什么?文化大革命当中,有人……不,是专案组。当我倒霉了之后,什么问题都来了,他们把我吊了“半片猪”--这正是土匪当年治人的法子,把我吊昏了,朝我头上浇冷水,威逼道:“你说!说!你当日放跑了土匪,就是同土匪一伙的……我们有旁证!如果你想戴罪立功的话,你必须交代如下一个事实:那个团参谋长,同你一样,是个叛徒,当日,就跑在土匪面前,求他饶命……不然,土匪怎么能轻易放过他……这我们也有旁证,那个土匪还有笔迹在这里,我们找到了他……不要以为那位团参谋长过去是你的领导,现在他不一样倒了,你抱的不是粗腿,是蜡烛棍子!”

谁?这位团参谋长是谁?我怎么不知道?当然,当我知道是谁之后,我已经给判了刑,作了处理……但是,我最早明白的是,是谁弄出这么一条黑材料,就是那个文书,这家伙,不仅咬了我,还咬了他的老首长!可这个文书是谁呢?这位永久牌的左派!当然,我一时是没来得及弄清楚,但我知道那位团参谋长是谁之后,一切全明白了!只是那位土匪的证词,迄今仍感到纳罕,可能么?难道他还是匪性不改么?生活呵,常常遇到这样那样的同路人。甚至是一瞬那间的同路人,往往在你的道路上造成长久的后患……别去想这些了,真的,不要去想,让它永远过去吧!还是走我这崎岖不平的小路,我决不后悔,或者认为自己救错了人,放错了人。生活里只有一种原则,生活有高于原则之上更真实、更美、更纯粹的东西!我不承认有什么高于一切的准则,所以不承认上帝!生活,就象这山林一样,可以采到医治百病的草药……我正在采撷这一切,也希望所有的人也来采撷……我只相信生活,生活会补偿失去的一切!这该是宿命论吧?在中国人的历史观中,这种宿命论比比皆是;三百年必有王者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三十年何东,四十年河西;沧海桑田……外国人叫循环史观。不过,我觉得,这里有辩证法,历史有它的主旋律……不知什么时候,黑师傅竟悄悄走开了,反正,听这一段回忆时,他一直坐立不安,不住地喘着粗气,最后竟急急地走开了,不知是有气,听不得,还是有别的原因……讲到此处时,他竟在不远的山崖上喊叫了起来:“过来!快过来!这里有好些草药呢!”厉咏时一听“草药”二字,便什么都忘了,跑了过去,小石无奈,也只好追上去了。一见草药小石也忘了一切,高兴极了,从这里跳到那里,只顾拍手叫好,不知采哪一片好,在他看来,一片更比一片好。

末了,他脱下了罩裤,扎起了裤筒子,把草药塞得满满的,让两条“粗腿”骑在肩上,像背个大娃娃一样,说着:【HTK】“大娃娃,骑车马,一骑骑到外婆家……”可真还是个孩子,黑师傅埋头采撷,他比谁都强,抬头能认星星,低头识得百草,深山密林里,他迷不了路,也饿不死,可真是个能人!他只说他是山里生,山里长,简简单单,没啥可讲的……但从他那爽朗而又深沉的个性,那磊落而又机智的气质看,谁又都觉得他有过不寻常的经历。他爱得深,恨得切,爱憎分明,嫉恶如仇……不比一般人。此刻,他抬起头,叫大家歇歇,还给小石与厉咏时找到了一块又有靠背,又有座位的青石块,坐上去,怪清爽的。他把小石拉到身边,说了一阵悄悄话,对厉大夫说:“小石此行,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挂名是市卫生局检查团,可内中却有奥妙,今个儿,我把他劫持到这山坳里,让他向你老实交代!”

尽管他是半认真半开玩笑的,厉大夫仍吃惊,心中暗暗责怪这黑大汉多事,只好说:“如今又不是‘文革’时期,什么动不动就交代的?人家干什么,我不需要了解,忙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这份兴致。”黑师傅却正色道:“人家来有什么事,你也不问,万一人家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你也置之不理,好大的心呀!”厉咏时被他说愣了,只好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叫就是嘛,你必先来个约法三章,我又不是那号不自觉的人。”黑师傅哈哈笑了,说:“谁知你这回让不让帮忙,帮不帮得上?”“这还用说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厉大夫还以为小石是想请教医学上的事,“只要我知道的。”“一言为定。”“一言为定。”“那么,这事你一定知道。”“什么事?”“你知道你呀,一个人能不知道自己么?”拐了半天的弯,居然是将这个军……但已有言在先,厉大夫不好拖迟了,天知道他们之间订立了什么契约,但我信得过黑师傅,也不能不信得过这位新来的小石呀!对一个人最大的侮辱无非就是不信任……能叫小石受此侮辱么?这可是个心地洁白如纸的年轻人哪。于是厉大夫说:“那就聊聊吧。”小石眨了眨眼,说:“我不过是好奇,只打听一下具体因为什么事判的刑……这不会戳痛你的心吧,不过黑师傅说,你不会见怪的,也不算什么……不怪我冒昧吧。”厉大夫想了想,说:“那我就拣最具体的讲了……当时,大概是被认为最能定罪的一项吧……

……唉,怎么说呢?又凑到了一起,刚才我正在讲了救错了人的事……你又要我讲起又一次救错了人……”不知为什么,黑师傅眼里闪出一种特异的样子,苦笑了一下,侧过了脸,重复了一句:“救错了……两次人哪……”厉咏时瞥了他一眼,略蹙了一下眉,似想起了什么,可又摇摇头,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只漏了一句:“黑师傅,干嘛你也这么感慨?真的,我不仅没问小石为什么要上我这来,对你,我也没问过呀。”“这个……”黑师傅有点慌张了,“怎么说,无非是……打抱个不平,对,看不惯,老百姓的心,总是在弱者一方。”“不,我不是弱者。”“你心里不是,我知道,可目前,你的身子是,身不由己,对不对,小石?”“是的。”小石点头。“那就别打岔了,小石正想听你说说第二桩罪行呢。”黑师傅急急地说,“难得有这么个清静的地方,大山没有耳目……”“大山没有耳目……”厉咏时呐呐地重复了这么一句话,似乎有点恍悟了,“现在,我明白了,我为什么?”“明白了什么?”小石见他顿住了,忙问。“没什么……我记起了福楼拜的一句名言:‘人生如此丑恶,唯一忍受的方法就是躲开。要想躲开,你惟有生活于艺术,惟有自美而抵于真理的不断寻求。’不过,我觉得,他这…… 其实也是幻想,躲不开的……”